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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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穆亭淵,少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偷偷把臉擦干凈了,側著頭不敢看她,緊繃著的線條柔和漂亮,像是從未被如此溫柔對待過,露出少年人的稚氣和幾分局促。 可晏枝知道,這樣青雉的少年在未來會變成一把鋒利的刀,一把無需拉滿便能讓眾人膽寒的弓。 晏枝伸出纖白的手替穆亭淵擦干凈臉頰上最后一小塊灰塵,溫柔地說:“亭淵,你該叫我嫂子?!?/br> 在開門見到他的一瞬間,晏枝就下了決定。 她要讓他成為自己最大的倚仗,讓這把刀向天下展現自己的鋒芒,讓他坐擁天下,懷抱山川河海和浩大天地,讓舉國萬眾朝拜。 等到那時,她便是最有權勢的女人,便什么也不用怕了。 “那么,亭淵,”晏枝笑得越發溫柔,看著穆亭淵的雙眼,問道,“你愿意跟嫂子走嗎?來你唯一的親人身邊?!?/br> 穆亭淵怔怔地看著晏枝,從那雙眼睛中他仿佛看到了這一方小院外的世界,那世界燦爛盛大,卻也藏著冰冷的風雪,此刻,他腦海里響起奶娘臨死時對他說的話。 “這一世,你也許會吃許多常人不會吃的苦,遭受許多常人不會遭受的折磨,但這都是因為你生來是要承接天命的,你是與眾不同的孩子,永遠不要向苦難低頭。少爺,終有一日,一位端莊富貴的女子會帶你離開這狹窄的天地,她會讓你看到天空廣闊,那是你唯一的親人。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要準備好,迎接你的天命?!?/br> 是她嗎? 他曾問過奶娘,他如何知道那個女子是來接他的,奶娘說他們會有感應,親人之間的感應,他當時不懂,但應該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 在這小院里待了十年,他最不怕的就是風雪。 穆亭淵抬起頭,望著晏枝的眼睛點了點頭:“亭淵愿意跟嫂子走?!?/br> “好?!标讨ι焓诌f給少年,讓他牽著自己,少年猶豫地勾住晏枝的手指,那手異常溫暖,比這個毛領還要溫暖。 他被溫柔地牽著走出小院。 那一瞬間,穆亭淵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待了整整十年的小院,還未長成的幼苗、奶娘的墓碑、每年春天都會開放的梅花……這座承載了他許多回憶、酸楚和生離死別的地方將成為他被封存的過去。 他想,他大概是不會再回來這里了。 第5章 === 晏枝把穆亭淵帶回自己院里的消息很快就傳得整個穆府皆知,但如今老夫人已死,二老爺未歸,整個家里晏枝說話分量最重,沒人敢管,只是,曾經作為一個笑話被塞到小院獨自生活的小少爺再次被拉入大庭廣眾之下,難免引來一眾好奇的圍觀。 眾人好奇他的命運,好奇晏枝將他接出來的目的,如果是要將他當做下一代家主培養的話,是培養出了一條走狗,還是他們新的希望? 那些曾經欺辱過穆亭淵的人也開始惴惴不安,只擔心晏枝是準備把穆亭淵培養成穆府的當家人,成才后的穆亭淵勢必會找機會報復他們。 各異的心思充斥在穆府下人之中,然而這些心思晏枝不關心,穆亭淵更是不關心。 “給亭淵少爺量下尺寸,縫幾套衣裳?!标讨ο氯朔愿赖?,又問,“秦總管來了嗎?” “來了?!鼻卣棕S見晏枝提到自己,從人群里站了出來。 晏枝說:“找幾個先生教他讀書習字,”她頓了頓,又說,“練武的拳腳師傅也雇兩個來,不用太復雜的,強身健體就行?!?/br> “是?!鼻卣棕S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穆亭淵,小少年站在晏枝身邊,換了一身干凈衣裳,雖是瘦小,但眉眼已能看出幾分俊朗,養一段時間必定是個翩翩少年郎。就連秦兆豐都忘了穆府還有這么一號人物,也不知道大夫人是從哪個犄角旮旯把人給挖出來的。 “邱大夫,既然你說他身體底子還行,就寫些藥膳的補方,他這年紀已經十歲了,是不是瞧不出來?” “是,瞧著倒像是七八歲的,”邱鳴聽出晏枝的意思,允諾道,“老夫等下就去跟廚房商量個食補的方子,大夫人放心?!?/br> 晏枝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叮囑了其他相關人員幾句,說道:“曾婆子你先帶小少爺下去,我同秦總管還有些事情要談?!?/br> “是,大夫人?!鄙燥@豐腴的中年婦人領著穆亭淵退出房間,去到隔壁一間嶄新的院落。 這院子是個蠻大的一進院落,最里頭是正房,給穆亭淵睡覺用的;旁邊一間與正房開了個側門相通的是耳房,被晏枝命人改造成了書房,一下午的功夫,上好的桌椅板凳和筆墨紙硯全都備好了;庭院里一左一右種著兩棵梅樹,因為穆亭淵喜梅;東西兩間廂房則是提前備著給教習晚了不方便回去的先生臨時休息用的,準備的床褥被子都是一等一的材質。 穆亭淵被牽著手步入屋內,下人已經提前熏好了香,滿屋充斥著一股淡淡的香氣,炭盆子里火燒得正旺,整個屋子暖洋洋的。 曾婆子一進屋就合上門,捧著穆亭淵的手紅了眼:“少爺,你終于擺脫困境了?!?/br> 穆亭淵“嗯”了一聲,笑著說:“勞煩曾奶奶替我擔憂了?!?/br> “一眨眼都長這么大了?!痹抛优c穆亭淵的乳娘陳婆子是手帕交,她不知穆亭淵的身世,但由于跟陳婆子關系親近,也算是看著穆亭淵長大的。后來,陳婆子去世,曾婆子也一日過得不如一日,只能勉強偶爾給穆亭淵送去一些救命的吃食和衣裳。 真要細說起來,兩人很久沒見過面了,曾婆子沒想到自己居然能被大夫人派來照顧穆亭淵的起居。 “你是個聰明孩子,曾奶奶相信遲早會有這么一天,”曾婆子慈愛地看著穆亭淵,似是想起什么,哀愁地說,“但是大夫人最近很是奇怪,雖不再像是以前那樣行事荒唐,喜怒無常,但卻是陰晴不定。昨日還莫名其妙罰了秦總管小舅子一頓杖責,你在她面前的時候說話做事千萬要小心?!?/br> 穆亭淵已經大概弄懂了現狀,起初還有些驚訝,到現在已經十分平靜,這些話幾個體己的叔叔嬸嬸都提醒過他,他點了點頭,說:“曾奶奶放心,亭淵知道分寸?!?/br> “那就好,你一貫懂事?!痹棠堂念^笑了笑,說,“你快四下看看,喜不喜歡這兒?大夫人說了,要是你哪兒覺著不滿意就吩咐下去,都替你換了?!?/br> 穆亭淵目光在房間里逡巡了一番,最后笑著點頭:“都滿意?!?/br> “真的?” “真的,”穆亭淵坐在床上,伸手撫摸著柔軟的絲被,“比我那兒好多了,我哪兒會不滿意?!?/br> “那就好?!痹抛有睦锾嵪聛?,她會問這問題也是為了試探穆亭淵的想法,這孩子吃了十年的苦,身體上的、心靈上的,突然被大夫人帶回來,給他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難免生出些不該有的貪婪心思,要知道,穆府的掌權人還是大夫人,亭淵少爺現在能懂得知足是最好的。 只是……亭淵少爺一直表現得太過冷靜了,好似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平淡得像是激不起浪花的水,可他明明是笑著的。 曾婆子頭一回看不懂一個十歲大的孩子。 穆亭淵從床上站起來,突然問:“嫂子額頭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梃擊一事曾婆子也聽說了,后續消息卻石沉大海,據說是喝醉了的兇徒,也沒個定論,她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事告訴穆亭淵,最終決定還是讓穆亭淵少碰這些腌臜事,只道:“應是天冷路滑,不小心撞到了,你放心,有大夫給大夫人看過,沒事呢?!?/br> 穆亭淵眨了下眼,沉默片刻后,乖巧地點了點頭:“嗯,沒事就好?!?/br> - 屋內下人都被遣光了,晏枝從一個梳妝匣里拿出一個白色的瓷瓶遞給秦總管,說:“這是從晏府帶出來的金瘡藥,活血化瘀最是好用,你帶回去給方慶平涂上?!?/br> “慶平皮糙rou厚,勞煩大夫人記掛?!鼻乜偣苊κ軐櫲趔@地說。 “無妨,”晏枝問道,“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秦總管說,“但二爺只字未回?!?/br> “真把榮安王府當家了?榮安王也愿意收留這個廢物,真是可笑?!标讨湫?,“再去一封書信?!?/br> “是?!鼻乜偣軕暫蟪聊聛淼戎讨ο乱粋€安排,他能感覺到大夫人留他不是為了說這些。 晏枝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眾人忙碌的身影,這些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往穆亭淵的院子里搬著東西,不知道他在眾人眼中是希望還是更深一層的絕望。 “秦總管?!?/br> 在漫長的沉默之后,秦兆豐終于等來了晏枝的聲音,心里突突直跳,應聲道:“小人在?!?/br> “你怎么看待亭淵少爺?” 秦兆豐一時啞然,沒想到會被晏枝問這樣的問題,他想了片刻,說:“亭淵少爺眸光清澈,談吐大方,是可造之材,只是……”他想了想,說,“與大夫人說些心里話,他是老爺留下來的私生子,見不得場面,這些年在府里也頗不受寵,大夫人突然待他這樣好,給他名分,恐怕二老爺和分家那邊都說不過去……” “讓那個窩囊廢先露面再說,他親娘大喪都躲在別人家里不敢露頭,又有什么顏面來反對我?”晏枝不屑地冷哼一聲,“哪怕全府上下都反對我把他接到身邊教養,這孩子我也養定了?!?/br> - 秦總管走后,晏枝窩在房里沒出門,她今日想著給穆亭淵找教書先生的時候也給自己找個,這具身體的文化水平忒落后了,看個雜書都有好幾個大字不認識,這個時代的文字和她那個時代的繁體字很像,平日里說說話看個賬本什么的問題不大,但對于一個氏族的當家主婦來說,實在是像鬧著玩,畢竟現代人看得懂歸看得懂,沒幾個真的會寫繁體字。 可一想到要跟個十歲的孩子一起上學她就覺著面上無光,想了想,最終還是給自己也請了幾個先生,只是跟一般教習四書五經的先生不同的是,她請的是專門帶學生考科舉寫國策之流的先生,開闊一些宏觀層面的見識,剩下的……靠自學吧。 晏枝頭疼地敲了敲額角,高考以來她就沒好好學習過,上大學的時候也是考試周通宵刷題,臨時抱佛腳,現在隨時都有可能面臨一場人生的考試,得打起精神來才行。 她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腦海里突然浮現穆亭淵那張清俊無瑕的笑容,不由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自稱是穆亭淵的親人,現在開始為穆亭淵cao勞,真有一種親人的感覺。 仔細想想,應當沒漏掉什么,等他基礎學業學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他學一些別的,禮樂射御書數都得一項一項地學起來。 第6章 === 穆亭淵行事聽話乖巧,晏枝幾乎把他一整日的時間都安排上了課程學習,他仍是能晨昏定省,倒叫晏枝十分慚愧。 因為每日清早,穆亭淵過來問候的時候晏枝都在床上睡著沒醒,那孩子懂事,每回都留點禮物給她,一般都是一小枝新鮮的梅花,原以為每天都一個樣,遲早有一天會看膩味,但這七天來,送她的梅花形貌和顏色都不一樣,晏枝瞧了七天都沒膩煩。 這日,她想著總該見穆亭淵一面便讓蓮心早把她喊醒,替她洗漱。 晏枝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坐起來的瞬間就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想不開非要早起,穆亭淵見不著就見不著唄,見不著才有念想,讓他知道自己這個當家的不是那么好見的。 可一想到這小孩每天都來,還每天都折一小枝梅花,實在是用了心的,晏枝又不由心里一軟,真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樣。 經過一個星期的悉心處理,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眼下還看不出來會不會留疤,晏枝對著鏡子照了照,心想今日得找大夫來看看,上點保養的方子。 外頭下人通傳穆亭淵來問早安,晏枝便說:“上點吃食,我今日和小少爺一起吃早點?!?/br> “是?!?/br> 等晏枝出去時,屋子里擺了一桌子的早點,熱騰騰的粥上冒著熱氣,籠屜打開,一股子云霧蒸騰,帶著油香和rou香。 穆亭淵向晏枝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禮貌道:“亭淵給嫂子問安?!?/br> “乖?!标讨ψ?,看到桌上的花瓶已經插上了一枝雪白的梅花,顯然是穆亭淵剛換上的,她心里一暖,親手替穆亭淵擺了筷子,說,“都是你愛吃的,吃飽了再去課堂?!?/br> “謝謝嫂子?!蹦峦Y坐在晏枝身邊,安靜地吃著早點。 晏枝刻意打量他,除了日常學業,她還找了教導禮儀的先生培養穆亭淵的氣質,眼下這小孩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禮節,無一出格,舉手投足俱是典范,在食補的作用下,身段也有明顯拔高,臉頰也豐潤了起來。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給穆亭淵布了幾道菜,說:“近來學業如何?” “亭淵起步晚,基礎不牢靠,難為各位先生了,但好在有所進步,沒讓先生和嫂嫂失望?!?/br> “傻話,”晏枝訓了一句,“他們拿我穆府的錢財,教授課程,這是他們應盡的本分,不必覺著他們為難,若是真覺著為難,便來找我?!?/br> “嫂子待我真好?!蹦峦Y笑著說了一句,這句話狀似無意,但說得晏枝心里一跳,她又細細打量穆亭淵的長相,這孩子喂起來后,模樣越發俊俏了,起先便能看出俊朗的輪廓,以后還不知道會長成什么豐神俊秀的模樣。 晏枝回憶起書中對穆亭淵的描述,露出“我家有兒初長成”的姨母笑,說:“那便多學點東西,到了月底嫂子考察,過不去可別怪嫂子罰你?!?/br> “定不叫嫂子失望!”穆亭淵說這話時,正好吃完,他一作揖,說,“嫂子,亭淵該去上早課了?!?/br> “去吧?!?/br> 他走后,晏枝又扒了兩口飯,對蓮心說:“都撤掉吧,我要回去睡個回籠覺,困死了,早起真不是人受的罪?!?/br> 打那之后,穆亭淵依然每日早晨來給晏枝問安,晏枝再也沒早起見他,這么一回讓穆亭淵知道晏枝對他是有期待的就足夠了,現在的不見是她一家之主的威嚴,好讓穆亭淵知道—— 她是他的長輩。 - 轉眼便到了老太太出殯的日子。 秦兆豐找了好幾個先生算吉日都算的是今天,要再往后得拖上一個月,那時候老太太尸身都變臭了。幾日來,他一直在為這事奔波cao心,眼見著今日釘上棺材,埋進祖墳,把牌位迎進祠堂之后就可以暫時了了一樁大事,他卻一點也不覺著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