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匡正沒答話,掛斷電話,他在萬融臻匯待到晚上九點多,到如意洲的時候,寶綻剛下戲,唱的是《上天臺》,穿著明黃色的大蟒,額上還有汗,摘掉髯口握住他的手:“哥,你怎么了?” 匡正的疲憊寫在臉上,回握住他,沒說話。 “萬融臻匯的事?” 萬融臻匯正被總行虎視眈眈,從行政到財務,話語權都不在他手上。 “還是段家的事?” 段家正被一雙黑手攥著,從資本市場、從董事局、從各個看不見的角落蠶食鯨吞。 入行十年,第一次,匡正有了窮途末路的無力感,如果說被從ma踢到私銀是他個人事業的一次地震,那這次來自金融街的內外夾擊則是他職業生涯的生死之門,走好了,或許闖出一片新天地,走不好,之前的成就、榮耀,都一把賠光。 ond for all,dice away(1)。 “哥……”寶綻拉著他走出后臺,觀眾還沒散盡,場地還沒清,他戴著九龍冠,盔頭背面的朝天翅在微微地顫。他領匡正上樓梯,朱紅的闌干,繞過一段又一段,就像戲文里唱的: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是杜麗娘和柳夢梅要赴那云雨之約,是寶綻擺著光武帝劉秀的龍袍,引他哥去他的極樂地、溫柔鄉。戲樓三層,最里面的房間,他學著匡正辦公室的布局,也搞了個休息室,純中式的,絲綢燈、博山爐、玉山子,還有映著月光的回字花窗。 寶綻打開小燈,架子床邊亮起零星的一點紅,他會唱兩句昆曲,唱得不好,晦暗不明的光線中,一把琉璃樣的嗓子:“和你把領扣松……”他摘了冠兒,把水紗卸了,背對著匡正,露出肩上那只五爪的團龍,輕輕解開玉帶,“把衣帶寬,袖稍兒搵著……” 可惜匡正不懂戲,如果聽過《牡丹亭》,他就知道下面的戲詞是: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他只覺得自己在做夢,做一個無法無天的夢,夢中他走向那段明黃的背影,扯開那片衣袢,水袖掩過來,雪白的,遮住他的視線,他在一團純然的混沌中莽撞著,不知怎么就到了xx,怎么就被寶綻撲在了身上,(這里少一句話),那么炙熱。 “寶……寶兒!”他卷著他的頭發,試圖讓他離開,他不想寶綻學這些,怕臟了他,臟了自己最凈的那團夢。 (這里少一段) 寶綻向匡正爬過來,漂亮的劍眉,挑起的眼尾,一道鮮紅在眉間。 (我盡力了,后頭不能有) (1)ond for all,dice away:不好翻譯,類似孤注一擲的意思。 第205章 “哥們兒讓你爽一把?!?/br> 匡正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 他摟著寶綻的肩膀,不想接。 “哥……”寶綻在他懷里翻個身,屁股疼, 直哼哼。 “我看看,”匡正說, “是不是出血了?” 手機還在響,堅持不懈, 他不耐煩地撿起來,是段釗:“金刀?” “老板……”段釗的聲音有點顫,“薩得利發公告了?!?/br> 薩得利,金融街上臭名昭著的“惡棍”,見誰都說自己是做風投的, 其實一直專注惡意收購, 匡正沒覺得意外, 他已經預判到了。 “薩得利正式公布了收購愛音集團的計劃, ”段釗的語氣緊繃,“同時宣布已經持有愛音12.8%的股份, 數目我還在核實?!?/br> “好,我知道了?!笔召徟c反收購的遭遇戰, 正式明朗化。 段釗的電話剛斷,段小鈞打進來,劈頭就是一句:“是他媽的代善!” 匡正毫無波瀾, 不是冤家不聚頭, 他讓代善放馬過來,人家卻不跟他玩明的,早在暗處搭好了弓,瞄準他。 “難辦了, ”段小鈞比段釗還緊張,“代善到薩得利之后把把開大牌,從沒失過手,他發布收購計劃,市場會起反應的!” 代善曾是金融街上最好的cao盤手,改行做了“公司獵手”,豪奪之氣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這時候放出目標,是要引各路投機資本下場,和他一起圍獵,愛音面臨的將是一場血腥屠戮。 放下段小鈞的電話,微信提示開始往外跳,是段汝汀,她建了個群,群名叫“同氣連枝”,匡正第一個進群,接著,段小鈞、段釗先后加入,幾分鐘后,應笑儂的天女頭像出現在成員列表,他的id很湊巧,叫“豈曰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正是在這個群里,段家的管理架構初步成型,在匡正的主持下,段家成立家族委員會,以集團的名字命名,由應笑儂擔任會議召集人,段汝汀擔任決策執行人,段釗和段小鈞分別作為協調人,制訂了《家族憲法》,起草了《家族公約》,明確了段家近期的三件大事: 第一,集團內各公司交叉持股,四位家族成員分別持有兄弟公司35%的股份,以威懾薩得利,增加逐利資本的投機難度; 第二,在家族委員會下設立家族辦公室,由匡正任臨時總裁,同時出任家族顧問及集團董事局名譽董事; 第三,制定反收購策略,對內,由應笑儂游說董事局、段汝汀安撫管理層,對外,由匡正負責聯系相關企業及金融機構,拜票結盟。 在《家族憲法》的末尾,匡正留下了一段話,他說:每一位創業者都希望企業能夠永存,但月有陰晴圓缺,海有潮汐漲落,財富并非恒常不變,不變的只有家族,若家族延續下去,企業自然隨之生長,希望段家的二代、三代,及以后的若干代,能夠明白這個道理,以家族榮譽為第一位,熱愛家族,共同維護家族事業的統一。 寫下這段話,匡正發覺,萬融把他扔到私銀沒扔錯,他收獲了,也成長了,即使這就讓他從私銀畢業,他也沒有遺憾。 這段日子匡正很忙,沒在家守著寶綻,寶綻的屁股還沒好,他就讓來曉星來照顧,幫著遞遞水拿拿藥什么的。來曉星來不要緊,康慨跟屁蟲似的也來了,往寶綻的沙發床前頭一坐,大驚小怪地問:“不是,怎么著,你倆才睡???” 寶綻煩死他了,卷著被子不吱聲。 “我說,你跟我說說,姓匡的特猛嗎?”康慨拽他毯子,耳朵上的鉆石一勁兒閃。 寶綻把毯子往回拉,腿要是好使就蹬他了。 “按理說你唱戲的,平時摔摔打打,身體應該挺好啊,”康慨欺負他欺負上癮了,“怎么讓那禽獸折騰成這樣?” 寶綻忍無可忍,給了他一嗓子:“你有完沒完!” “寶哥?”來曉星端著熱牛奶從樓下上來,一頭卷毛拿企鵝皮筋兒在頭上扎了個小揪揪,襯著一張倉鼠臉,怪可愛的。 “你又怎么惹寶哥啦!”他沖康慨一瞪眼,那小子就消停了,擺著個作揖手勢,把牛奶接過去放桌上:“沒有,這討論病情呢……” 說到病,來曉星關切地問:“寶哥,老板說你練功摔著了,沒事吧,摔哪兒了?” 他一問,寶綻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沒事兒,”康慨替寶綻解圍,“摔著屁股了?!?/br> 來曉星吃了一驚:“唱京劇這么危險啊?!?/br> “我還好,大多是文戲,”寶綻端起牛奶杯,“我們團的武活兒,薩爽算重的?!?/br> 來曉星對薩爽有天然的好感,都是戰國紅的“同志”,革命友誼萬古青。 “他是武丑,有些角色很吃功夫,”說到戲,寶綻如數家珍,“像《雁翎甲》的時遷,要從四五米高的桌子墻上往下翻,不留神真容易傷著?!?/br> “雁……”來曉星睜大眼睛,“翎甲?” “雁翎甲,”寶綻重復這三個字,“《水滸傳》里時遷盜甲的故事,傳統的武丑戲?!?/br> 來曉星緩緩眨了下眼,若有所思。 寶綻在家沒待兩天,心里掛著戲樓,更掛著霍匪,他媽去世是那小子送的終,論起來兩人算兄弟,寶綻心疼他干重活兒,更怕他又出去打架,屁股剛好點,就叫小郝送他去朝鮮飯店。 大白天的,霍匪居然沒在,一打聽,是他把白班推了只干晚班,寶綻要來他的電話,打過去,第一遍沒接,第二遍那小子兇巴巴地嚷:“誰??!” “寶綻?!?/br> 霍匪知道他的大名,如意洲的寶老板,脾氣好了不少:“什么事,這兒忙著呢?!?/br> “不上班,”寶綻一副當哥的口吻,“哪兒瘋去了?” “沒有,”霍匪還很認他這股哥勁兒,“找了個新活兒,兩邊干?!?/br> 新活兒?寶綻想看看:“在哪兒,地址發我?!?/br> “哎你別來,你來干什么,這都有規定,上班時間……” 寶綻說:“看看你?!?/br> 一句話,那邊就沒聲兒了,掛了電話,發個短信過來,有地址,還有他的微信號,寶綻把地址轉給小郝,在隆禧城步行街,一家叫“耳語”的連鎖店。 聽名字就知道,是做耳部護理的,俗話叫采耳,大堂里站著一排穿旗袍的女技師,寶綻給小郝叫了一個,自己要的霍匪,開了兩個包間。 包間里養著金魚荷花,是個挺有檔次的店,寶綻脫掉西裝,把領帶扯松:“一天打兩份工,不累嗎?” 霍匪給他把西裝掛上,拽個美容凳坐下,拍著面前大紅的按摩床:“掏耳朵比搬菜輕松多了,這活兒我托人才找著,都掛彩了?!?/br> 掛彩?寶綻脫掉皮鞋:“好多人打架那次?” 霍匪點個頭:“挺有門路一大哥,說好的,我跟著打一架,他給我介紹到這兒來?!?/br> 寶綻有些意外,耍勇斗狠是假,討生活才是真,當時霍匪說他不懂,看來他真不懂,每個階層都有自己交換資源的邏輯和方式。 “來,”霍匪玩著黃銅耳勺后頭那團白絨球,“哥們兒讓你爽一把?!?/br> 寶綻上床躺下,有點躲:“你行不行,別給我捅壞了?!?/br> “我給你輕輕的?!被舴朔派媳尘耙魳?,高山流水漁舟唱晚那種,捏起寶綻的耳朵尖,特地用的絨球那頭,剛探進去,寶綻就打個哆嗦,從耳朵眼兒到頭皮,再到肩膀、肚子、腳趾尖,全麻了。 “嗯……”他瞇著眼,舒服地哼了一聲。 霍匪繼續往里掏,抖著手腕,讓毛球在耳道上快速地搔,“哎……”寶綻說不好這種感覺,他第一次來采耳,很癢,但總感覺下一秒就會疼,在微妙的疼與不疼之間,像是某種折磨,又奇怪地讓人上癮,“慢、慢點……” “舒服嗎?”霍匪在耳邊問。 “還、還行?!?/br> “才還行?”霍匪把絨球抽出去,耳道里空了,寶綻捂住那半邊臉,很燙,這回霍匪拿了個更大的毛球,紫紅色,炸著幾根純黑的長羽毛,小撣子一樣,朝他掃過來。 先是耳廓,然后是臉頰、脖子,羽毛滑過的地方像有電流,麻酥酥地起雞皮疙瘩,寶綻敏感地勾起腳趾,很不喜歡霍匪干這個,他有一條好嗓子,該訓練,該唱戲,該在臺上閃閃發光。 他握住那團毛,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看向他:“到如意洲來吧?!?/br> 霍匪愣住了。 “我教你唱戲?!?/br> 霍匪的表情難以形容,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自暴自棄,“嗤”地笑了一下,還是那句話:“有錢拿嗎?” “沒錢,”寶綻也是那個回答,但這次他多了一句,“除了錢,知識、修養、尊嚴,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br> 為什么單單是錢不行?因為寶綻也窮過,知道錢對一個窮小子有多大的誘惑,錢是交易、是以一物換一物,不該成為一個人抉擇人生的理由。他要讓霍匪、這個十七歲的孩子明白,錢只是成功的副產品,絕不是成功本身。 而知識、修養、尊嚴,這些霍匪連想都沒想過,他不敢想,對一個社會底層的孤兒來說,其中的每一樣都比錢更稀缺。 寶綻離開以后,他的心亂了,像陡地從一潭死水中活過來,再也按捺不住,懷著某種從沒有過的希冀,他回朝鮮飯店上晚班,剛換上工作服到洗菜池,一個小工拿胳膊肘頂了頂他:“那闊佬今天又來了,找你?!?/br> “啊?!被舴撕斓貞艘宦?。 那人看他沒反應,又跟旁邊的人說:“總找他,好幾次了?!?/br> 他們好事地問:“怎么認識的?” 霍匪知道他們的心態,酸,也好奇。 一幫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語,忽然,一個人說:“是不是他媽看上你了!” 空氣短暫地凝固,接著哄堂大笑:“媽呀,gay呀!” “可不咋的,現在社會多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