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昨天那事到底怎么定的,”應笑儂開始瞎掰,回身推開自己屋的門, “你來一下?!?/br> 寶綻顯得為難, 韓文山馬上說:“我先下去, 車里等你?!?/br> 應笑儂盯著他,直到那個高大的身影轉過樓梯拐角,看不見了, 才回頭瞪著寶綻:“你要干什么!” 寶綻不瞞他:“我去一趟?!?/br> “你膽兒肥了,”應笑儂把他往自己屋里拽,“你昨天怎么答應我的?” “就這一回,”寶綻解釋, “他家里有病人,想聽戲……” “屁!”用了八百輩子的爛借口, 應笑儂冷笑, “戲的事兒聽我的,是不是你說的?” 寶綻很堅決:“這回不是戲的事?!?/br> 應笑儂看他鐵了心,砰地踹上門:“今天我就是拿繩兒把你捆上, 也不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 “怎么是火坑呢,”寶綻也有些激動,“他只是個戲迷!” 應笑儂指著窗外,今天下戲早,但天色已經黑透:“大晚上的,你跟他去家里,你要是個女的,你說這是什么事?” 寶綻繃著嘴角:“可我不是女的?!?/br>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應笑儂也不藏著掖著了:“可有人想把你當女的!” 這是莫大的侮辱,寶綻的臉瞬間變白,昨天匡正說“這個世界不只有女性在被消費”,他就明白了,那些超出他想象的骯臟事,“那是極個別的,”他垂著眼,下巴卻昂著,“大多數是正常人,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br> “那家伙是好是壞我管不了,我也沒工夫管!”應笑儂拿指頭戳著他的胸口,“我就問你為什么去,你圖他什么!” 應笑儂太了解他了,寶綻抖著睫毛,半晌,輕聲說:“老匡需要客戶?!?/br> “什么?”應笑儂懷疑自己聽錯了。 “有一筆兩個億的生意,他們沒談成?!?/br> 應笑儂愕然:“你為了姓匡的……你至于到這個地步嗎!” 寶綻是真倔,又倔又硬:“他為我做了多少事,你不知道?!?/br> 這句“你不知道”有點傷著應笑儂了,但他強忍著,兩手翻寶綻的兜:“來,你現在就給匡正打電話,你問他讓不讓你去!” 寶綻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靜地說:“他肯定不讓?!?/br> 應笑儂抬頭看著他。 “小儂,”寶綻有一股氣勢,說一不二,“我有分寸,公關嘛,別人能做我也能做,沒什么委屈的?!?/br> 可應笑儂舍不得:“萬一你出點什么事……” “韓總是好人,”寶綻能肯定,“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br> 好人壞人哪是從眼睛就能看出來的,應笑儂想罵他傻,罵他為了匡正連理智都沒了,罵他一顆心全拴在別人身上自己卻不知道。 “他要是真做什么,”寶綻抓著他的手忽然使力,“我這么多年的拳腳也不是白練的?!?/br> 應笑儂眉頭舒展,松開他,各種可能寶綻已經都想好了,今兒就是龍潭虎xue,他單槍匹馬,也要去走一遭。 應笑儂斬釘截鐵:“我跟你一塊去?!?/br> 叫勁的時候,有人愿意和他共進退,寶綻感激地點了點頭。 兄弟倆攥著手要下樓,應笑儂突然返身回桌邊,寶綻以為他要找什么重要東西,結果那小子翻出來一把裁紙刀。 “小儂,不用吧……” “防身,”應笑儂把小刀揣進褲兜,有點神經兮兮的,他平時兇,但關鍵時刻沒有寶綻沉得住氣,“走走走?!?/br> 兩人一道下樓,時候還早,匡正沒來,只有一輛黑色賓利停在戲樓門口,見他們倆要一起去,韓文山有點猶豫,但沒說什么,只是叫助理下班,自己坐進副駕駛,讓他們兄弟坐后座。 韓文山的家離這兒不遠,就在前邊那片富人區,路上寶綻給匡正打電話,告訴他別來接了,晚點有車送自己回去。 匡正哪能放心,一串問題在后頭等著:“什么事?幾點回來?誰的車?” 寶綻知道他擔心,特別是在昨天那件事之后:“沒事,小儂陪著我呢?!?/br> 說著,他把電話遞給應笑儂。 “喂,”應笑儂對匡正沒好氣,一個字兒都不想多說,“ 有我呢?!?/br> 匡正看他在,真就放心了:“交給你了?!?/br> “得了?!睉z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回給寶綻。 過了三道起落桿,前兩道是自動的,后一道是人控的,進入一處叫君子居的園區,這是一片市中心的獨棟別墅,每家都有獨立的綠化景觀區,占地面積在一畝以上,雄踞的氣派令人咋舌。 下了車,應笑儂緊跟著寶綻,手插在兜里,摸著那把裁紙刀。從大門上三樓,經過一處天井、小走廊、會客廳,到起居室,在最后一扇門前面,韓文山把應笑儂攔?。骸罢垖毨习甯疫M去?!?/br> 他說話很有分寸,只說請寶綻,不說不請應笑儂。 應笑儂和寶綻對視一眼:“韓總,”他笑了,“都到這兒了,怎么單拒著我呢?” 他的口氣顯得尖銳,但韓文山沒介意:“屋里有病人,人多不方便?!?/br> 真有病人?應笑儂將信將疑,盯著那扇門,只是一扇門,似乎沒什么危險,寶綻微微朝他點了個頭,隨著韓文山進去。 偌大的臥室,結構復雜,從這頭一眼看不到那頭,陌生的空闊感讓寶綻感到不安,這時在墻邊的小桌旁看到一個輪椅,和普通輪椅不太一樣,又高又大,接著又看到一張架著金屬設備的大床,床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 寶綻嚇了一跳,頓住腳。 韓文山走過去,跨在床上,架著女人的腋窩把她扶起來,往背后塞一個枕頭,關切地問:“晚上的按摩護士給你做了嗎?” 那女人好像吐字困難,嗯嗯的,動了動嘴角。 韓文山在床邊坐下,那樣一個病態的女人,他卻挽著她的手,介紹寶綻:“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如意洲的當家,寶老板?!?/br> 女人的臉缺乏表情,但那雙眼睛溫和含笑,寶綻連忙走上去,點個頭:“您好?!?/br> “這是我夫人,”韓文山細心地揉著她的手,“得了肌萎縮側索硬化癥?!?/br> 寶綻沒聽過這個病,有些茫然。 “也叫漸凍癥,”韓文山說,“十年了?!?/br> 漸凍癥寶綻知道,是一種不治之癥,患病的人身體像是被凍住,慢慢的會喪失行動能力,可即使眼睛都不能眨了,意識也是清醒的,他們會真切地體會到世界在離自己遠去,最終變成一具活死人。 寶綻張著嘴,沒想到韓文山這么有錢的人也會遭遇如此巨大的不幸,原來疾病真的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她維持得很好,”韓文山笑著說,替他夫人捋了捋稀疏的短發,“經濟條件如果不行,也就三四年?!?/br> 所以還是要感謝錢,是韓文山的錢讓她堅持到今天,患病十年,她得病時也就三十出頭,和匡正差不多的年紀,寶綻忽然感同身受,這樣的病,十年辛苦照顧,韓文山這么出色的男人,卻從沒想過把她拋棄,寶綻不禁紅了眼睛。 “請寶老板為我夫人唱一出,”韓文山禮貌地說,“她也喜歡戲?!?/br> 寶綻克制著,強擠出一個笑:“夫人想聽哪一出?” “武家坡,”韓文山搖著夫人的手,“蘇龍魏虎為媚證,我給你搭王寶釧?!?/br> 《武家坡》是大戲《紅鬃烈馬》的一折,講的是丞相之女王寶釧下嫁乞丐薛平貴,為了他苦守寒窯十八年,薛平貴衣錦還鄉來找她,兩人在窯前的一段對話。 “武家坡的詞,”寶綻瞧了瞧韓夫人,“不太合適吧?” “沒關系,”韓總慵懶地靠著床頭,和他夫人肩并著肩,“她最喜歡這出戲,我們就是這出戲認識的?!?/br> 他們之間有堅貞不渝的愛情,不因為金錢、疾病和死亡而改變。 寶綻的指尖輕輕顫抖,不用韓文山給他搭戲,轉身走向門口,把門拉開一條縫,應笑儂立刻走過來,“別進屋,”寶綻說,如果他是韓夫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看到自己怪異的樣子,“武家坡?!?/br> “怎么……”應笑儂意外,“真唱戲???” 寶綻沒回答,他覺得和韓文山對他夫人的感情相比,他們的心都太臟了,提起一口丹田氣,他邊往床邊走邊唱:“那蘇龍魏虎為媒證,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應笑儂聽著點兒,在門外接:“提起了別人奴不曉,那蘇龍魏虎是內親,你我同把相府進,三人對面就說分明!” 安靜的房間,沒有伴奏,干凈凈赤條條兩把好嗓子,一寬一窄,一陰一陽,隔著一扇將開不開的門,互相追逐: “我父在朝為官宦,府下金銀堆如山,本例算來該多少,命人送到那西涼川!” “西涼川四十單八站,為軍的要人我不要錢!” 韓文山和夫人攜著手聽,十年前,她沒得病的時候,他們一定也是這樣,疾病的力量如此強大,只有藝術可以短暫慰藉心靈。 而這,就是寶綻的價值。 “好一個貞潔王寶釧,百般調戲也枉然,”他欽佩著,動容著,有些哽咽,“腰中取出銀……一錠,放置在這地平川……” 應笑儂在門外聽見他卡殼,愣了。 寶綻吸了吸鼻子:“這錠銀子三兩三,送與大嫂做妝奩,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置簪環,我與你少年的夫妻就過幾年!” 應笑儂不知道門里發生了什么,盯著那道狹窄的縫隙:“這錠銀子奴不要,與你娘做一個安家的錢,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 “夠了!”寶綻突然吼了一嗓子,白布白衫白紙白幡,在這間開著呼吸機的房間,太刺耳了,他攥起拳頭,一抬頭看見韓夫人枯瘦的臉,忽而抱歉,抱歉沒有帶給她一次完美的演唱,“對不起,韓總,我……” 韓文山從床邊起來,寬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是說:“沒關系,”然后說,“謝謝你?!?/br> 最簡單不過的幾個字,卻讓寶綻險些落淚。 第90章 韓文山送寶綻出屋, 應笑儂迎上去, 見寶綻的眼角有點紅, 立刻問:“怎么了?” 寶綻搖了搖頭, 沒說話。 韓文山親自送他們下樓,三個人很安靜, 誰也沒先開口, 走到二樓轉角的時候,寶綻忽然問:“韓總……你有孩子嗎?” 這問得太唐突了,應笑儂都替他尷尬, 沒想到韓文山居然答:“沒來得及?!?/br> 沒來得及?應笑儂覺得奇怪, 要孩子有什么來不及的? 沒來得及。寶綻無言, 二十七八還是打拼的年紀,可能想晚幾年再要孩子,這一晚, 妻子就得了重病。 十年過去,韓文山依舊無兒無女。 “寶老板,”韓文山停步,“咱們聽戲的人, 或多或少都有點軸,你知道是為什么?” 寶綻仰視著他。 “你看和閻惜嬌偷情的張文遠, 在小說里是個俊俏書生, 可到了戲里,卻讓一個丑角來演,”韓文山說, “因為戲讓人看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他的所作所為?!?/br> 閻惜嬌是宋江的外室,而張文遠是宋江的同僚,這確實不是一樁光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