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匡正沒拿他的錢,天太熱,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扔給他,繞過綠化景觀,走上斑馬線。 寶綻目送著他過馬路,直到他進了便利店,才回頭瞧著身上這人,一身酒臭,頭發上還掛著草葉,怪可憐的。 他幫他摘,那人嫌煩還是怎么的,迷迷糊糊攥他的手,這時一輛黑色保姆車在路邊停下,一個四十多歲穿立領西裝的男人走下來。 “梁叔?”寶綻先打招呼。 “寶先生,”梁叔的眼皮微微一動,把他從上到下過一遍,“給你添麻煩了?!?/br> 跟他下來的還有兩個保鏢,一個抱頭一個抱腳,把喝醉那小子往車上搬,寶綻的手被攥著,沒辦法一直跟到車門口。 梁叔的視線掃過他們握著的手,投向面前的翡翠太陽:“寶先生怎么在這兒工作?” 寶綻拽手,拽不脫,“我……缺錢?!?/br> 梁叔笑了:“買手機還是買球鞋?” “???”寶綻完全沒有這種超出生存需要的消費欲求,“我……欠別人點兒錢?!?/br> 梁叔非常敏感:“多少?” 他問的有點多,但反正也不認識,寶綻說:“兩萬?!?/br> 梁叔詫異:“這年頭還有人還不上兩萬快錢?” 有啊,有人每天推著小車去街上賣針頭線腦,也有人靠撿西瓜車掉下來的碎西瓜渡夏,還有人為了完成一個承諾、為了一點無妄的熱愛,傾其所有投入一個沒落的劇團……寶綻抿住嘴唇。 梁叔不說話了,寶綻覺得有點尷尬,伸手到那小子的西裝里,沒管梁叔驚不驚詫,在肋條上撓了兩下,那小子一癢,縮起胳膊把他放了。 “再見?!睂毦`轉身就走。 綠化景觀旁,匡正的西裝掉在地上,他趕緊跑過去撿,剛彎下腰,面前停住一雙黑皮鞋,還有兩個超市的購物袋,裝著七八包各種口味的方便面。 寶綻抬起頭:“你怎么買這么多!” “你不是愛吃嗎,”匡正提了提那兩袋東西,“都是你的,我不吃泡面?!?/br> 寶綻無比后悔讓他去買東西,可錢都花了,舍不得也沒用,他抖著西裝跟他上車。中控鎖放下,兩個人并肩坐著,寶綻忽然反應過來,剛才他說喝醉那小子是客人,匡正絲毫沒疑惑,連問都沒問一句,難道……他知道自己在翡翠太陽上班? 寶綻扭頭看著他。 “干嘛?”匡正拐上大馬路,開始加速。 “你今天和朋友來喝酒,那么巧,碰到我?” 他這么問,是猜著了,匡正面不改色:“是啊,咱倆巧的事兒還少嗎?” “那上次你三點下班……”問到一半,寶綻不問了,匡正明顯是來接他的,沒挑明,是不想讓他難堪而已。 匡正繼續裝傻:“什么?” 寶綻搖頭,冷氣上來了,他披著那件黑西裝,領子上有股好聞的柑橘味。一路暢通到家,寶綻拎著方便面下車,匡正在車里等他進屋,可他走到門口,忽然蹲下了。 “怎么了?”匡正跟著下去,走近一看,是上次那條大黑狗,齜著牙躺在門前,折斷的左后腿已經化膿發臭。 它比上次更瘦了,薄薄的肚皮微微地動,只剩一口氣,“天這么熱,它又有傷,肯定找不著吃的,”寶綻開門進屋,端來一碗水,“上次我們給了它兩塊rou,它可能是記住了,才來碰運氣?!?/br> 匡正對流浪狗沒有多余的同情心,他想的是物業宣傳的什么無人機巡邏,這么大的安全隱患擱在家門口,他們看不見? 那是條野狗,寶綻一靠近,它就發出警告的低吼,但是太虛弱,沒力氣咬人,寶綻喂了它一點水,想把它往屋里拖。 “喂,它都臭了?!笨镎龘踔T。 “沒事,洗一下就行?!?/br> “野狗,”匡正沒讓開,“真的會咬你,” 寶綻針似的盯了他一眼,冷淡地說:“你回去吧?!?/br> 這是他們今天第二次為了這種事鬧分歧,“我說你怎么回事,”匡正壓不住火氣,“人你撿,狗你也撿,你看看這狗,野狗!又臟又臭,眼看就死了!” 寶綻把眼挑起來,本來溫和的眸子,卻有股灼人的鋒利在里頭:“我就是流浪狗一樣被人撿回去養的,”他聲音不高,微有些發顫,“撿我的人教我本事,供我上大學,別管好賴,給了我一個家?!?/br> 匡正第一次聽他說家里的事,愣住了。 “你們是有本事的人,用不著別人幫,所以你們也不幫別人,”寶綻垂下眼睛,倔強地說,“但我們不行,我們這種小人物就是互相幫著才走到今天,”他深吸一口氣,“我就是這條狗,你不懂?!?/br> 匡正沉默,片刻,把門讓開了。 寶綻把狗弄進屋,匡正跟在后頭拿門口的生鮮,一起的還有一個小包裹,寶綻抬眼瞧見:“那是什么?” “拖鞋?!笨镎验T在身后關上。 “我沒買拖鞋?!?/br> “我買的,”匡正開始脫西裝拽領帶,領扣袖扣都摘下來扔到桌上,拖鞋拆開放到鞋柜里,過來蹲在寶綻身邊,“我能做什么?” 他先服軟了,寶綻不大好意思,覺得自己剛才說話挺不留情面的,想關心他一下:“你餓不餓?” 匡正去儲物間把醫藥箱拿來,挽起袖子:“你說什么也溫暖不了我了,”他歪頭瞧著寶綻的側臉,“我現在覺得你喂我跟喂狗是一樣的?!?/br> 噗嗤,寶綻笑了,推了推他的膝蓋:“去,幫我把水盆拿來?!?/br> 兩個人圍著一條狗忙活,清潔、涂藥、喂食,匡正回去時已經快六點了,寶綻把狗安頓在客廳,用廢紙箱搭了個臨時狗窩,上樓睡覺。 感覺睡了沒多久,手機響,他翻身接起來:“喂?” “你好,我是梁叔?!?/br> 寶綻窩在被子里打呵欠:“誰?” “梁叔,”那邊笑了,“昨晚,不今早,我們見過?!?/br> “嗯……”寶綻皺著眉頭回想,昨晚……酒蒙子、黑色保姆車、一個穿立領西裝的中年男人,“啊梁叔,你好?!?/br> “一會兒有時間嗎,”梁叔直接問,“請你出來坐坐?!?/br> 寶綻意外:“是有……什么事?” “沒有,”那邊的語氣頗正式,“替我們小先生謝謝你?!?/br> 小先生,很少見的稱呼,寶綻推辭:“不用了,小事情……” “寶先生,”梁叔很誠懇,“十二點,香格里拉酒店大堂,恭候大駕?!?/br> 他都這么說了,寶綻沒再拒絕,掛斷電話,瞄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他呆住,居然已經十一點十五分了! 他一骨碌跳下床,跑到一樓,找了塊口香糖嚼上,經過窗邊時見匡正的保時捷停在門外,儀表盤上的指示燈亮著。 大黑狗在紙箱里動了動,沒出來,寶綻顧不上它,隨便抓了套衣服跑出去,匡正看到他,打開中控鎖。 “才十一點,睡夠了嗎?” “我要來不及了!”寶綻上了后座,“方便送我去趟香格里拉嗎?” 當然方便,匡正發動車子:“去那兒干什么?” “昨天那個梁叔,”邊說,寶綻邊在后頭換衣服,背心和大短褲脫下來,露出大片光滑的皮膚,“說要見個面,謝謝我?!?/br> “哦,”匡正從后視鏡里看著他,那么漂亮的身體,卻穿著街邊幾塊錢一條的老式棉內褲,“留個心眼兒,有錢人的壞……” 前頭突然有刺耳的喇叭聲,這是個黃燈長閃路口,匡正光顧著看寶綻,沒注意左向車道,差點和一輛十二輪的大貨車刮上,“我cao!”他嚇出一身冷汗,擺正方向盤,第一反應是問寶綻,“你沒事吧!” 沒等寶綻說話,手機響了,匡正接起來,是白寅午:“小子,千禧那邊正式提合作了,這把干得漂亮!” 第21章 十二點過五分,匡正把寶綻送到香格里拉:“用不用我等你?” “不用,”寶綻急著進去,“我一會兒坐公交車走?!?/br> 匡正想起什么,從車里出來:“他跟你說什么你聽著就行,別亂吃東西,別跟他去別的地方,不懂的事別答應!” “知道啦!”寶綻的身影消失在轉門對側。 匡正反身要上車,看到后座上寶綻留下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米黃色的真皮座椅上,他彎腰拿出來,坐回駕駛室。 一套背心短褲,寶綻睡覺時穿的,已經讓空調吹涼了,有股清爽的肥皂味,匡正低頭聞了聞,是小時候夏天的味道。 他從手套箱里找出一個紙袋子,把衣服裝進去,放到副駕駛腳下,發動車子拐出酒店停車場。 寶綻第一次來香格里拉,到處是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和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茫然地轉了個圈,看到天井南側的咖啡座有人朝他招手。 是梁叔,仍是一身立領西裝,沉穩地從座位上起身。 寶綻跑過去:“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他穿著簡單的純色t恤,褪色牛仔褲,頭發垂下來遮著額頭,再自然不過。 梁叔抬手請他坐,已經要好了紅茶,小小一壺,倒進透明的玻璃杯,有琥珀色的茶湯:“滇紅,”他介紹,“版納茶?!?/br> “謝謝?!睂毦`頭上有汗,隨意擦一把,端起杯抿了一口。 梁叔給他添茶:“昨天謝謝寶先生,” “不謝,”寶綻覺得是件小事,“誰看到都會幫一把的?!?/br> 梁叔挑眉瞧他一眼,放下茶壺,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推過去:“我們家的規矩,不欠人情?!?/br> 寶綻沒明白,打開信封一看,里頭是一沓人民幣。 “昨天聽你說缺錢,”梁叔搖著茶杯,悠閑地欣賞那抹深沉的湯色,“我就按你說的數準備的?!?/br> 兩萬塊,寶綻打工才還得起的數目,用這么小一個信封就裝下了,“這個錢,”他把信封合上,推回去,“我不能拿?!?/br> 梁叔以為他是客氣:“你幫我們的忙,作為感謝,我們也幫幫你,很公平?!?/br> “真的不能要,”寶綻推辭,“我在店里打工就能把錢還上,不麻煩你了?!?/br> “寶先生,”梁叔放下杯,不能理解他的堅持,“你有兩萬塊的欠賬,我幫你還掉,有什么不好嗎?” “我有兩萬塊的欠賬,”寶綻低下頭,對方強加的慷慨讓他難堪,“用你的錢還,然后呢,我再欠你兩萬塊?” 梁叔笑了:“不用還的,”他拍著那個信封,“是謝意!” 不,這不是謝意,是有錢人自以為是的傲慢,寶綻搖頭:“這樣的謝意我不要?!?/br> 小茶桌靜了,梁叔沉默了一陣,重新開口:“放在這里的應該是二十萬,怕你不舒服,我才改成兩萬,”他露出不悅的神色,“沒想到你這么不給面子?!?/br> 寶綻不跟他爭辯,抿住嘴唇,不吱聲。 梁叔是個老練的人,故意換了一副挖苦的口吻:“在翡翠太陽那樣的地方工作,你有什么可固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