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二名,”時闊亭用一雙帥氣的眼睛掃視每個人,“就是咱們上課的那個樓,五樓,平時沒人的那條走廊,墻上有個祖沖之畫像,據說半夜十二點他會拿眼睛看著你,你被他看見,要是背不出圓周率前二百位,就完蛋了?!?/br> 有人開始數3.1415926,寶綻想了想:“可是課本上寫著,祖沖之自己也只算到小數點后七位?!?/br> 時闊亭玩球的手停了,轉過頭,一單一雙兩只賊眼皮盯著他:“你是哪根蔥?” 寶綻知道說錯話了,沒應聲。 時闊亭走過來,仰頭往上看,籃球一下一下拍在地上,有種不可一世的樣子:“四大禁地第一名,男生宿舍樓頂樓,東邊的廁所,7號坑,半夜十二點蹲在那兒,會有人來敲門,然后問:嘿,你看見我的頭了嗎?” 這個有點恐怖,寶綻微微往后縮。 “既然你不信我說的,”時闊亭激他,“就是這棟樓,敢去驗一驗嗎?” 這棟樓一直是男生宿舍,但屋多人少,頂樓封閉了很多年沒人住。 “不敢就是孬種,”時闊亭瞇起眼睛,“我見一次,罵一次?!?/br> 他這樣說,寶綻當然不能認慫,瞪著他:“有什么不敢的……” “好!”時闊亭不給他反悔的機會,一錘定音。 為這事,他們整個宿舍都很興奮,時闊亭干脆貓下來沒回家,十一點半,寶綻從上鋪下來,大伙給他找了個手電,目送他出門。 具體的寶綻記不清了,只記得上到頂層,進了東邊的廁所,沒有燈挺嚇人的,每個隔間門上都有手寫的號碼,他借著月光找到7號坑,蹲進去。 當然了,十二點并沒有人敲門,他從褲兜里掏出水性筆,摸黑在門上打了個叉。 回到宿舍,八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他說:“假的,沒人敲門?!?/br> “胡說!”時闊亭推了他一把,“你肯定是害怕,根本沒去廁所!” “就是!”其他人附和。 寶綻知道他們會有這一手,挺直了腰桿:“我在門上做了記號,不信你們跟我去看!” 滿屋子的人全沒聲了,只有時闊亭不怕:“去就去,誰怕誰!” 他和寶綻離開宿舍,手電筒在陰森的長走廊上打出一道錐形的光,臨上樓梯,時闊亭笑了:“我說,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沒去?!?/br> 寶綻踏上一步,肯定地說:“我去了?!?/br> “你去個鬼啊,”時闊亭的語氣里帶著嘲諷,“頂樓東邊的廁所只有六個坑,根本沒有7號?!?/br> 寶綻停步,倏地轉回頭。 時闊亭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什么水龍頭、老秋千,都是我編的,騙你們玩的!” 寶綻唰地白了臉,腿一軟,從樓梯上滑下來,時闊亭趕緊伸手接住他,他們的交情,還有寶綻和京戲的緣分,就從這一刻開始。 第17章 7號坑到底存不存在,這個問題至今也沒有答案,后來時闊亭琢磨,是天太黑,寶綻又緊張,把門上的數字看錯了??伤麄儼滋煲黄鹑フ疫^,東西兩側的廁所全看了,也沒找到那扇用水筆打過叉的門。 這件事就和其他許多青春期的遺憾一起,留在了記憶深處,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團,剝蝕成了一個小小的印跡。 從那以后,時闊亭和寶綻成了朋友,寶綻話少,時闊亭偏天天在他耳邊叨叨,時闊亭不愛學習,寶綻就總用物理化學煩他,他們本不是一種人,直到九月的一個星期五,趕上中秋節,也是住校生回家的日子。 放學后,時闊亭坐在cao場看臺上玩顛球,幾個女生圍著他閑聊天,遠遠看見寶綻拎著水壺去打水,他喊:“嘿,那個小姑娘!” 滿cao場就寶綻一個人,他拐個彎過來,站在看臺下沖上吼:“你叫誰小姑娘!” “哎呀,我看錯了,”時闊亭得得瑟瑟下去,蹲在最下一層看臺上仰視他:“都這時候了,你怎么還不回家?” 寶綻瞄一眼他身后的女生,覺得他生活作風有問題:“用你管?先管好你自己?!?/br> 時闊亭蹲得低,看見他下巴上有一塊淤青,像是手指印,“哎你這……”他抬手要碰,被寶綻一巴掌打開,兩個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時闊亭扔下球,回頭朝女生們擺手,讓她們散。 寶綻扭過身,不說話。 “你爸揍你了?”時闊亭貼著他非要看。 寶綻讓他纏煩了,把水壺往地上一撂:“他不是我爸!” 時闊亭沒吱聲,像條挨了打的狗,眨巴著眼睛瞧他,寶綻欲言又止的,低下頭:“我爸走得早,我媽又嫁了?!?/br> 時闊亭反應了一下:“你后爸打你!” 寶綻立刻往周圍看,沒有別人:“喝了酒才打,”他悶著聲,“不過……他天天喝?!?/br> “那你媽呢,她不管?” 寶綻搖頭:“她十天半個月也不著家?!?/br> 怪不得他不回家,時闊亭想也不想:“上我家吧?!?/br> 寶綻吃驚地抬起頭。 “中秋節你一個人在學校,”時闊亭一臉同情,憂心忡忡地說,“我怕有女鬼來找你,吸你的精氣!” 寶綻飛起一腳。 “不過說好了,”時闊亭邊躲邊要他保證,“上我家,你不許笑話我!” 寶綻知道他是好意,靦腆地咕噥:“有什么可笑話的……” 結果到了他家,見到時闊亭他爸,寶綻傻了,時闊亭不到十五歲,他爸卻是個快六十的老人,時闊亭紅著臉解釋:“老來得子!” 時mama做了一大桌子菜,客人不光有寶綻,還有一個姓鄺的老爺子,是時爸爸的拜把兄弟,六十歲了沒兒沒女,后來寶綻才知道,他一輩子沒成過家。 就是這么一個有些怪異的家庭,卻讓寶綻體會到了久違的溫暖,這個晚上有月色、有歡聲,還喝了一點酒,醉意朦朧中,寶綻跟著大伙看了京戲,是中央臺的中秋票友專場,濃墨重彩的《胭脂寶褶》。 寶綻著了迷,瑰麗傳神的妝扮、抑揚頓挫的聲腔、懲惡揚善的故事,還有時老爺子不時的點撥,打這以后,他一放學就往時家跑,后來干脆把宿舍退了,和時闊亭擠一張床。 “老頭兒,到底誰才是你親兒子!”寶綻來后,時闊亭總是這么問。 時老爺子便笑著答:“你要是有寶綻一半,如意洲就有指望了!” 如意洲是時家的劇團,一百多年歷史,傳到時闊亭這一代,老生唱不了,小生又不愛唱,眼看著后繼無人的時候,寶綻出現了。 他有一條好嗓子,時老爺子用三個字形容:玻璃翠。高一聲,響遏行云,低一聲,雍容婉轉,滑一聲,一瀉千里,擲一聲,鏗鏘遒勁。寶綻就像他這名字,難覓的曠世奇珍,在這個沒落的小劇團里綻放了。 時闊亭總是嘴硬,說京劇過時了沒人要,打死他也不干這一行,但只要寶綻動嗓子,一定是他擎著個胡琴坐在下首給他托腔。 在行家耳朵里,時闊亭的琴拉得不算好,可說不清是什么理兒,只要是伺候寶綻,他手指頭上就像開了花兒,每一字、每一韻,都裹得嚴嚴實實、毫厘不爽。 “咱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痹趯W校,沒人的地方,時闊亭搭著寶綻的肩膀,臭不要臉地感慨。 寶綻斜他一眼:“誰跟你是一對兒?!?/br> “哎你別不信,”時闊亭學著電視劇里的流氓惡霸,捏他的臉蛋,“你要是女的,指定得嫁給我?!?/br> 寶綻甩開他的胳膊,轉身就走。 “哎!”時闊亭喊他,“按輩分我是你師哥,師哥沒叫走,你上哪兒去!” 寶綻不情不愿的,站在原地。 “話說回來,”時闊亭拽了他一把,重新把他搭住,“你還沒正經拜過師呢?!?/br> “拜師”兩個字讓寶綻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得讓我爸給你辦一個,”時闊亭挑起他的下巴,“拜了師,你就是我家的人……” 寶綻拿胳膊肘狠狠給了他一下。 晚上回家,時闊亭替寶綻去提拜師的事,寶綻在門口等著,好一會兒,時老爺子在屋里叫他,他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見時闊亭低著頭。 “寶綻,”時老爺子說,“我不能收你?!?/br> 寶綻立在那兒,一下子蒙了。 “京戲……”時老爺子嘆一口氣,“沒落了,不光京戲,過去的玩意兒再好,現在的人不愛,也得死?!?/br> 寶綻想說“我不在乎”,可心里難受,張不開嘴。 “我們時家是沒辦法,代代干這個,可你不一樣,”時老爺子走到他身邊,“你可以去考大學,讀研究生,出國,到電力、銀行去工作,”他摸摸他的頭,“我們做長輩的,不能耽誤你?!?/br> 寶綻乖乖點個頭,說知道了,可回到屋里,他紅了眼睛。 之后的日子還是那樣,每天和時闊亭上學、斗嘴、吊嗓子,一起中考,一起上高中,高三那一年,課間,馬上要響上課鈴,老師已經進教室了,時闊亭接著個電話,書包都沒拿就往外跑。 年輕的英語老師橫眉立目:“時闊亭,你干什么去!” 時闊亭頭也沒回:“我媽讓車撞了!” 寶綻一聽,騰地從座位上起來,英語老師從黑板槽里拿起教鞭:“寶綻,他媽撞了,有你什么事!” 寶綻收拾好兩個人的書包,往背上一甩,從她面前跑過去:“他媽就是我媽!” 到了醫院,人已經拿白布蓋上了,時闊亭沖進屋,寶綻手一松,書包掉在地上。 屋里站著很多人,除了時老爺子,還有兩個警察,架著一個戴手銬的家伙,那人傴僂著背,滿身酒味兒。 是酒駕,時闊亭瘋了,揪著那家伙沒命地打,警察把他往后推,寶綻想上去幫忙,這時手機響,是他后爸,寶綻沒管,那邊卻較勁兒似的打個沒完。 “喂!”寶綻接起來就吼,沒想到那邊的嗓門比他還大,“小犢子!你媽呢!” 寶綻扭頭看著時闊亭,顧不上跟他擲氣:“不知道!” “cao他媽的臭婊子!” “不許你罵我媽!” “你媽,”那邊有磨牙聲,“你媽他媽跟人跑了!” 寶綻怔住了,耳朵里嗡地一響,什么也聽不到。 “cao他媽!我以為她能帶著你呢!”他后爸還在電話那頭咆哮,“小犢子!往后咱倆沒關系,少讓我看見你!” 電話掛了,寶綻扶著墻站不住,一屁股坐下來,屋里,時闊亭也坐在地上,滿臉的淚水,兩手拳峰上都是血。 從那天開始,一切都變了,時闊亭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再開玩笑,也不再編鬼故事。時老爺子所剩不多的黑發全白了,他曾經笑著教寶綻唱、念、做,現在卻拿著藤條,逼寶綻劈腿下腰。 寶綻徹徹底底沒了家,時家就是他的家,時老爺子摁著他給他開胯的時候,他哭著去攥時闊亭的手,一聲聲喊著“師哥”,因為時闊亭會疼他,會在夜里給他揉腿,喂他偷偷買來的零食。 時老爺子和他后爸一樣,染上了喝大酒的毛病,他早年就有肝硬化,很快發展到失代償并發消化道出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時,他對時闊亭說:“把房子賣了,供如意洲……供寶綻上大學……” “師傅?”寶綻沒想到,都彌留了,老爺子還想著他。 “師傅……”時老爺子看著天花板,寶綻一直這么叫他,“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收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