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車夫好不容易拉住了受驚的馬,這伏擊雖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但好在進山前,夏修言早做了準備。同行將士身經百戰,前頭很快就已經調整好隊伍,邊打邊進,一邊掩護著后面的車隊,發起了反攻。 秋欣然被高玥牢牢按在地上背靠座椅,幾人緊緊挨在一塊,一口氣都快喘不上來,馬車搖晃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厲害,耳邊還有冷箭刺破車窗釘在車壁上的聲音,無不叫人驚出一身冷汗。不過此刻眩暈帶來的不適在這種時候已經壓過了害怕,秋欣然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用盡全力也只能做到努力不讓自己立即吐在車上?;煦缰兄宦犚娡饷嬉魂嚨稑岧R鳴,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了。 這樣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車外金戈之聲漸歇,馬車也漸漸平穩下來,終于安全停在了路邊。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才守在車外的將士一路跑來推開車門,見車中幾人平安無事,不由長舒一口氣:“我們已順利過了峽谷,埋伏在峽谷的賊人也已撤退,現下總算是安全了,幾位姑娘可有受傷?” 聽他說完這句話,秋欣然感覺壓在身上的力道一松,隨即耳邊響起章卉的驚叫聲:“高姑娘受傷了!” 她勉力睜開眼,發現果然高玥左肩膀上衣衫破了一道口子,先前有支箭射進車里,劃傷了她的肩膀,現如今鮮血流了滿肩。那將士忙找人過來幫忙,車里章卉白著臉一手捂住她的傷口,等外頭幫忙的人來了,幫著將她送到另一輛車上。 剛經過一場伏擊,隊里不少人負傷,所幸早有準備,基本都是輕傷,稍作包扎即可。夏修言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先整頓隊伍,再趕在天黑前進城。 等他安頓好前面的部下騎馬趕來時,隨行的軍醫已替高玥處理好了傷口,高旸從車上下來,面色還算和緩,看樣子高玥傷勢并不嚴重,倒是章卉站在外頭神色焦急滿是擔心。 夏修言略松一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高旸看出他的心思,朝著不遠處的林子里看了一眼。 夏修言腳步一頓,轉身朝著林子走去。沒一會兒便看見林中一棵大樹下,一個扶著樹干吐得天昏地暗的背影。 他微微挑眉朝她走去,正好秋欣然將胃里所剩不多的酸水都吐了個干凈,轉過身來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正走過來。她抹了把眼角的淚花,等他走到近十步遠的地方,才認出來人是誰,不由怔忪片刻,立即喊道:“誒——別過來?!?/br> 夏修言腳步一頓,不理解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所為何事。倒是秋欣然不好意思的往一旁側了下身:“我剛吐了一地污穢,侯爺喜潔,還是莫要近身了?!?/br> 還知道不好意思起來了,夏修言心中一動,又想起了賀中昨晚上的醉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 他瞧著樹下面露窘迫的女子,心中竟也有些微微的緊張,他低下頭不自在地清咳一聲,故作鎮定道:“這附近或許還有未退走的山匪,你莫要一個人待在林子里?!彼f完果真不再往前走了,折過身又朝著車隊走去,一邊又放慢了腳步仔細留意著身后的動靜,不一會兒等聽見身后有腳步聲跟上來,才松一口氣,唇邊不自覺顯出幾分笑意來。 白日里峽谷遇見埋伏,好在對方人少,雖占著地勢短暫的打亂了昌武軍的陣腳,但因為夏修言提前有了些準備,隊伍損失不大。 夜里他們宿在城中的官驛,安頓好受傷的將士,關起門來回憶白日里的這波伏擊。先前已經找來驛丞問過,對方說這附近許多流寇,官府也多次派人上山圍剿,但因為此處已是萬峰山的地界,流寇們躲進深山就再難搜尋蹤跡,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章榕抱臂站在一旁沉吟道:“照這么說來,這些盜匪應當都是些不成氣候的散兵,頂多也就是挑著來往的商旅下手,怎么有膽子埋伏在峽谷對昌武軍動手?” 這正是此事的奇怪之處。高旸補充道:“今天到城鎮后,我又帶人回去調查過,那群人用的都是重弓鐵箭,不像是尋常山匪用的武器,能將弓箭射得這么遠,里頭應當有幾個武藝高強的好手?!?/br> 賀中因為昨晚醉酒,今日出事時躺在馬車中,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自責不已,恨恨道:“我看這群人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下回再遇見,我非要給他們好看!” 他這話說出口倒沒有想太多,但卻切實地說到了事情的關鍵處。這群人究竟是誰?是沖著什么來的?再往前走還會不會有下一次埋伏? 今天下午,從雙方交手來看,對方人數不多,若是正面迎擊必定不是昌武軍的對手,但他們若是一路埋伏在途中,隨時準備伺機動手,也不得不叫人引起重視。 高旸猶豫地看了一眼半晌沒有作聲的男子,遲疑道:“侯爺覺得這些人會不會是沖著秋姑娘來的?” 章榕皺眉道:“不可能,若當真是沖著秋姑娘來的,等她到了琓州也多的是機會,何必非要挑在路上下手。何況她已離京,有什么人非要置她于死地?” 賀中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這和秋道長又有什么關系?” 夏修言出聲打斷:“今日山谷中,第一箭是沖我而來,這群人的目標應當是我?!?/br> 他們離京不久,路上便遇埋伏,誰人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對定北侯不利?屋中眾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桌案后的男子盯著桌上萬峰山附近的地形圖,沉吟片刻:“我有個主意,可以一試?!?/br> 第79章 宜喬裝 “你上回在伏蛟山念的經,再念…… 萬峰山下有條江名叫攬月江, 因為山路難行,地勢復雜,又有流寇侵擾, 久而久之, 行腳商販路過此地多半喜歡走水路。也幸虧有這條江在, 才叫這兒不至于成為一處人跡罕至的閉塞之地。 今日江邊又有不少客船??吭诟劭?,王老三的船上接待了好些個客人去下一處城鎮, 多是些來山里進貨的商客, 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是做草藥生意的, 正要去下一處城鎮賣貨,隨身帶了個兩個護衛同行。他身旁的小娘子,生得一張未語先笑的靈巧長相, 乖巧地跟在一旁。跑商少有帶著妻子出門的, 就算有女人也多半是在外頭順手買下來的侍妾。但王老三見那小娘子神態活潑,二人舉止親近,確確實實像是一對尋常夫妻,倒是叫人頗為羨慕。 可惜那小娘子一上船, 等客船離了岸, 就再沒從房里出來過。王老三的小閨女進屋去給二人送晚飯,出來一說才知道那小娘子暈船,已在房里躺了一天了。 攬月江風高水急, 常有陸上來的客人受不住搖晃暈船的, 王老三倒也見怪不怪, 只叫小閨女又送了些抹在額頭上的雪花膏進去,或許能緩解一二。 小閨女拿著雪花膏又去敲門,開門的還是方才房里那位郎君, 對方聽完她的來意,伸手接過雪花膏,為表謝意瞇著一雙鳳眼沖她笑了笑,笑得小閨女臉上一紅,這江上往來客商雖多,但像這位小哥這般生得好的還是少見。 正這樣想,屋內又傳來一陣動靜,躺在床上的女子起身伏在床邊一陣干嘔。那男子微微皺眉,快步回到屋內坐在床頭替她拍了拍背。 朦朧燈下,紗屏后的女子白著臉躺回床上,半闔著眼,任坐在床頭的男子打開船家送來的藥膏,伸手沾取了一點,替她抹在太陽xue兩邊。 這場景看得門外站著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床邊的男子似有所覺地抬眼看過來,那眼神分明也不如何凌厲,卻叫她嚇了一跳,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慌忙替屋里的二人合上門趕忙退了出來。 等關上門,客艙里又安靜下來,屋內一陣清涼的雪花膏氣味,秋欣然不大喜歡這味道,抬手揮一下,打在男子放在她額邊的手上。那一下軟趴趴的,不痛不癢,夏修言彎著嘴角笑了一笑,起身去屋中的水盆里用清水凈手,洗去了手上沾上的藥膏。 “可是后悔跟來了?” “誰能知道水路也不比在平地上舒服多少?!鼻镄廊惶稍诖采嫌袣鉄o力地回答道。 今早夏修言天未亮出門時,剛一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站在了屋外,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見了他先是將他今日這一身尋常布衣裝扮上下打量一通,隨即便露出個了然的笑容來:“侯爺這是要去哪兒?” 見夏修言挑眉不答,她便又轉頭看了兩眼左右,湊近了小聲道:“侯爺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坐船去下個城鎮?” “你怎么知道?” 見他并不否認,秋欣然滿意道:“我見這兩日高侍衛常獨自出去,昨天碰見章將軍便忍不住同他打聽了一下?!?/br> 夏修言眼睛一瞇:“章榕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到的?!鼻镄廊幻Φ?,“前兩日遇襲還不知是什么原因,再往里走就是萬峰山,敵在暗我們在明,侯爺擔心進山之后面對變故更不好應對,打算干脆自己做餌將人引出來是不是?” 見他默認,秋欣然略微有些得意,又接著說:“若是那群人的目標是您,必然會趁您獨自一人時找機會下手,到時候就能將人一網打盡,找出背后的主使?!?/br> “你大早上堵在我門前,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秋欣然笑吟吟地說道:“既然如此,侯爺不該帶上我嗎?” “嗯?” 她理直氣壯道:“那群人萬一是沖我來的呢?” 夏修言沒想到她坦蕩蕩的將這話說了出來,倒是絲毫沒有半點介意的樣子,不由看她一眼,嗤笑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br> 秋欣然毫不氣餒,繼續說:“但反正,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吧?!?/br> “我看你就是怕走山路,才想跟著換走水路吧?” 秋欣然厚著臉皮說道:“這雖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我主要還是因為擔心侯爺的安危,才想同您一路?!?/br> 這一聽就是假話,可夏修言這種時候又忽然想起賀中那番歪理:“……還有就是嫌其他人在眼皮子底下礙眼,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闭摽诙龅木芙^便一時停在了嘴邊。 秋欣然不知他心里想什么,一雙眼睛熱切地看著他。夏修言臉上一熱,別開眼低咳一聲:“你當真這么想跟我去?” 秋欣然聽他口風,便知道有戲:“要是不給侯爺添麻煩的話?!?/br> 此去危險一不小心就要出什么意外。他起先同高旸等人說了這個主意時,便遭到他們的極力反對。如今若是還要帶上她……夏修言垂眼看著她,耳邊又響起那句“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心頭一陣陣的發癢,最后妥協一般在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既然她這般想同他獨處,不惜大早上來他屋外堵她,帶上她又有何妨。左右憑他的本事,也足以護住她的安全。 “帶上你也不是不行……”夏修言緩聲道,秋欣然面露喜色,忙一臉誠摯地望著他,看得眼前的男子不大自在地別開眼:“此去你得一路跟在我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免得出些什么意外?!?/br> 這是自然,秋欣然立即點頭答應。夏修言又說:“你去換身尋常婦人裝束,在外你我須得扮作夫妻?!?/br> 聽他說要扮作夫妻,秋欣然面露遲疑,夏修言看見了故意問道:“你不愿意?” “倒也不是,只是……” 夏修言淡淡道:“你我若不扮作夫妻,在外頭你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的半步不離我左右?” 原來如此,秋欣然點頭:“還是侯爺思慮周全?!?/br> 她那會兒只一心想著少走一段山路,沒想到等船離了岸,才發現行船也不比坐馬車好上多少。 現如今秋欣然躺在床上,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同樣的路途,起碼走水路比走山路要節省一半時間,但凡能少受幾天的苦,那也是值得的了。 夏修言擦凈了手,一轉頭便看見秋欣然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不由心中好笑。他走到床邊,輕輕推她一下,示意她往里躺。 床上的女子霎時間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侯爺也要睡這兒?”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想叫我睡地上?” 秋欣然自然沒這個膽子,于是夏修言又說:“那是你想睡地上?” 風高水急,船艙顛簸。躺在床上已足夠難受的了,若是再睡地上,必定更不好受。秋欣然心有戚戚,又搖一搖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想了想終于頗為掙扎地往床榻里頭滾進去一些,空出半個床位來讓給同屋的人。 夏修言見她這忍辱負重的模樣,心中失笑一聲,吹滅了燭火合衣躺了下來。 二人規規矩矩地閉眼平躺在一張不大的床鋪上,耳邊是江水拍打船舷的聲音,顯得夜里格外安靜。 秋欣然捏著被角,白天躺了太久,這會兒絲毫沒了睡意。何況身旁躺著這么大個人實在很難叫人忽視他的存在。于是屋中靜了片刻,聽她小聲問:“侯爺要不要同我換個位置?” “嗯?”夏修言沒睜眼,輕哼了一聲算作回應。 秋欣然糾結道:“我怕我半夜不舒服吐在你身上?!?/br> 她倒是會煞風景,夏修言沉默片刻才問:“夜里若有刺客摸黑進來,你是要在床邊替我擋刀?” 身旁的人頓時沒了動靜,夏修言閉著眼睛輕輕勾一下唇角。船艙微微搖晃,在這樣靜謐的夏夜里伴著外面的槳聲,終于感覺到身旁人的呼吸又漸漸綿長起來。 夜里不知幾更天,秋欣然迷迷糊糊間,感覺身旁的人翻了個身。她睜眼側過頭,發現夏修言忽然背朝著門外轉過身側對她躺著。船艙里漆黑一片,但她身旁就是船窗,開了一道小逢,窗外的月色漏進來,剛好勾勒出他的眉目,像幅畫似的,幾筆就畫出一張如玉面龐。 “看什么?”閉著眼的男子忽然輕聲問,將她嚇了一跳,立即心虛地閉上眼,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看什么?!痹捯魟偮?,就聽躺在身旁的人像是輕笑了一聲。半夜偷看人家結果還被抓住了,實在有些丟人,秋欣然臉上微微發燙,過一會兒才小聲問:“侯爺一直沒睡著?” “嗯,”他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說,“外頭有人?!?/br> 秋欣然嚇了一跳,黑夜里一雙眼睛驀地睜大,忽然緊張起來,聲音也不由發緊:“那……那怎么辦?” “我在這兒,你怕什么?!?/br> 話雖這樣說,秋欣然還是忍不住也翻了個身,面朝他躺著,小心翼翼地將目光越過床邊的人,往門外看去。夜間雖看不大清楚,但借著屋外的漁火,似乎確實能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門邊。 她捏著被子,將目光收回來,發現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聚成一個光點,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明亮。秋欣然一愣,過了片刻才問:“峽谷埋伏的人,果然是沖著侯爺來的?” “說不定是沖著你?!?/br> “侯爺之前還要我別往臉上貼金?!鼻镄廊恍÷曕洁?,又問,“他們想干什么?” “今晚應當只是打探情況?!?/br> “可萬一一會兒拿著刀進來可怎么辦?”秋欣然緊張地咬了一下指甲,“或者拿迷藥捅破窗戶紙,先把我們迷暈了,再進屋動手?!?/br> 夏修言好笑道:“哪兒聽來的這些東西?” “山上有弟子下山,回來說起的?!鼻镄廊灰槐菊?,“侯爺沒什么闖蕩江湖的經驗,聽得少也是應該的?!?/br> 還拐彎抹角地罵他見識少了。夏修言瞇一下眼睛,看不過去似的伸手將她放在嘴邊咬著指甲的手拿下來。他掌心溫熱,覆在她手背上時,叫她忍不住怔忪一下。這時聽隔壁傳來開門聲,門外的黑影一動,一陣極輕的窸窣聲后,船艙外又恢復了原先的安靜。 躺在床上的女子微微松了口氣,看樣子夏修言說得不錯,這群人今晚應當確實只是來探探情況,還不準備動手。但是現如今他們也在船上,不知一共多少人,又到底是誰。 夏修言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睡吧,他們今晚應當不會再來了?!?/br> 確實這會兒多想無益,二人面對面躺著,過了好一會兒,又聽她小聲問:“侯爺是不是睡不著?” 躺在她身旁的人沒否認,片刻才說:“你上回在伏蛟山念的經,再念一遍吧?!?/br> “要么給您換一篇吧,我會背好多?!毙〉朗肯袷嵌嗄晁鶎W忽然在別處找到了用武之地,頗為驕矜地賣弄道,“給您背個《清靜經》?!?/br> 見眼前的人閉著眼睛彎一下嘴角卻沒拒絕,秋欣然便清咳一聲,閉上眼睛開始背了起來:“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