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陸折予重重地閉了下眼, 眼中的赤色揮之不去,將將開口時音調竟然都是不穩的,忽高忽低,怪異難聽,沒了素日里矜貴的世家公子樣:“慕容止還在沿海一帶,甚至未曾為此事前來,她還能去哪兒?她想跟誰去哪兒?” 聽這話,確實就是林寒見自己跑的了。 沈棄一時默然。 一會兒想著陸折予竟然在臨門一腳的最后關頭松懈,給了林寒見能夠逃跑的機會,真是天意弄人;一會兒想著若是他自己,必定不會讓林寒見在大婚前跑掉,這種時刻,他絕對會加倍地看緊她。 可若是林寒見向他撒嬌呢? 沈棄突然也不確定了。 沈棄將要說話,陸折予已經轉身走了。 過了半晌,沈棄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其實陸折予大約早就清楚,林寒見是自己跑了,卻還來他這里找……比自欺欺人還事態嚴重,這會是壓倒陸折予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棄臉色僵硬地看著眼前的桌子,上面擺著數封密信,全是潛伏在陸家周圍的下屬和情報網發來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必須要解決的生意上的事。 他已經在這里坐了近半天,這會兒意識到了陸折予的不對勁,反應也不是很靈敏,好像有什么阻隔在了他的眼前,將他與他迫切要做的事隔開了一層無法擊碎的透明屏障。 沈棄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撐著扶手就要站起來,不料竟錯手沒扶穩,險些直直地栽倒下去。 “……” 一種遲來的鈍痛尖銳地破開了他的心臟。 沈棄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沒能扶上桌沿的手掌,定格了數秒,從心底深處彌漫的恐慌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寒見沒和陸折予成婚,按理來說他應當高興。即便是她逃走了,那么再去找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找她的日子,相比她成為陸折予的妻子,這點誠然已經再好不過——原本該是這樣想,沈棄卻說服不了自己遏制恐懼,以至于支持不住地微微彎下腰去,顫抖著手艱難地撐住了地面,徹骨的寒意無可抑制地流竄到四肢百骸。 他怕林寒見消失了。 不知為何,這種恐懼比上一次更深。 倘若此處已經沒有了她想得到的東西,她會將自己藏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整個大陸版圖這樣寬廣,一個人對比這些會顯得渺小無比,再強大完整的情報網,對熟知機制、聰明機變的林寒見來說,都不會有完全把握。 萬一她真就這樣跑得遠遠的,永遠也找不到了怎么辦? 沈棄覺得自己不該有如此悲觀的想法,他有條不紊地調度著所有事,手掌翙閣貫通天下,即便事情棘手到了死地,他也能想盡辦法地加以轉圜,周旋出余地。 此刻卻為她的出逃感到惶惑。 或許,他不該將面具交給她。 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棄輕吁了一口氣,再次撐著桌沿站起來,不消片刻,他又是一派挺拔清俊的整潔模樣,筆直地站在原處,終于邁步往外走去。 屋外候著兩人。 沈棄將手中的東西交給左側那人,吩咐道: “注意陸家的情況,跟著慕容止的人再增一倍,我今日便啟程去豐南商行,讓那邊的人勿要擅作主張?!?/br> “是?!?/br> 領了東西的人,應聲退下。 右側的侍從斗膽多看了沈棄兩眼,進言道:“閣主可要稍作休息?您的臉色看上去不大好?!?/br> 沈棄淡淡地應:“不必了?!?/br> 他的脾氣好了太多。 從前是難伺候,現在仆從也敢看著他的狀態適當規勸了。 但還是不敢冒犯逾越,主子畢竟是主子,他們也記著藏在沈棄翩翩公子表象后的心狠手辣。 沈棄轉身要走,外面又有人前來稟報: “閣主,丁先生求見?!?/br> 自從上次沈棄在臨城命丁元施先回翙閣,丁元施恪守規矩,雖沒人主動罰他,也是自己閉門思過了數月,如今才敢來求見沈棄。 沈棄穿著一身素白雪浪紋長袍,臉色肌膚又蒼白,于是比往日更顯清瘦,仿佛隨時可脫塵世的仙人,一塵不染,毫無煙火氣。 默了片刻。 沈棄道:“請他進來?!?/br> 丁元施一見到沈棄,便跪了下來。 沈棄坐在上首,手指冷得厲害,透出青白的痕跡,是方才過度恐懼的心悸后殘留的余韻:“不必如此,你該受的已經結束了?!?/br> “屬下這次,是為請閣主保重自身?!倍≡╊澪∥〉卣f。 丁叔的年紀也大了。 沈棄腦中晃然掠過這個想法,在他心里猝然投下了一顆種子,不必時日等候,在短時間內迅速發芽生長。 “丁叔?!?/br> 沈棄道,口吻異常平靜,“我什么時候會死?” 丁元施悚然一驚,匆忙抬首,只看見沈棄望著角落不知名一點,略微出神的樣子。 “請閣主萬勿說此等喪氣話。多年來閣主調養得當,情況逐年好轉,加之老閣主曾喂您吃過的那株與命草,有從閻王手中奪命的效用,您長久未有幼年景象,絕不會有什么意外!” 沈棄聞言,笑一笑,沒多少真切笑意,不怎么上心地接著道:“我若早死,沒有合適的繼承人?!?/br> 丁元施試圖轉移話題重心,不再糾纏在這喪氣危險的話題上:“姻緣天定,老閣主也是遇上了夫人才想著要成親了?!?/br> 說完,覺得不對。 只聽沈棄平淡道:“林寒見可接翙閣大任?!?/br> 丁元施又是猛地一驚,比先前更甚。 “可惜,她不屑于此?!?/br> 沈棄將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放下,寬大的袖口滑落,遮掩住了因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他起身,重復道:“起來吧。我要先回南方處理事情,北方與蒼州事,就交予你了,丁叔?!?/br> 這是重新啟用他的意思。 丁元施如釋重負,仍在擔憂沈棄的狀況。 他聽說了陸家和林寒見的事,外人只簡單以為林寒見是沒嫁給陸折予,沈棄該高興,他到底服侍沈棄多年,知曉林寒見又這樣平白地消失不見,沈棄才最難捱。 但沈棄臉上沒有顯露什么特別的神色,只是少了從容的笑意,卻也是風平浪靜了。 丁元施不知該喜該憂。 沈棄邁步出門,穿堂風襲來,揚起他的衣衫墨發,顯出包裹在布料下的身形。 孤寂與蕭索感太重,襯得他無端單薄脆弱。 ——他不能倒下,不能停止,不能回頭。 要做的事還有太多,他若真隨意蹉跎糟蹋自己,死前怕是都不好見她一面。 早知道該不折手段地捏住她一個把柄,不該那樣溫和好說話,否則也不必到了擔心死去都見不著她的地步。 - 從魔界請醫師來醫治林寒見,聽上去順理成章,可妖界魔界才經歷了大戰,兩邊正憋著股氣兒,魔界的醫師哪里有那么好找? 且相烏留了個心眼:林寒見要真是未來的王后,這會兒肯定是要安安分分待在妖界,同王上相處。 這便不好胡亂請人,驚動了那位高強莫測的陸公子,和那位手腕奇巧的沈閣主了。 ……哎。 要說,這位林姑娘誠然是大人物,惹來的過往一樁比一樁棘手。 這般思前想后、斟酌再三,相烏便著人去魔界與人界交界的城池上去拿著高額賞銀請人,總是能找著些求銀子又技藝不錯的醫師。 只是免不了時日長些,所幸林寒見沒催促的意思,而王上……竟然也是一副沒想起來的樣子。 相烏覺得有些奇怪,便在封決面前提了提:“王上,為林姑娘請的醫師,已經吩咐下去了?!?/br> “哦?!?/br> 封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應十分冷淡,“怎么了嗎?” 相烏:“……沒什么?!?/br> 難不成是他猜錯了? 相烏想著再去林寒見那邊試探兩遭,旁敲側擊地先問了侍女侍從們,未曾料到,皆是對林寒見的好言稱贊之語,什么“脾性好”“隨和有趣”。 這些做服侍的雖都是些易近人的妖,到底妖的天性還在,等閑不同人相交,更別提是說好話了。 然而相烏想起林寒見為數不多同他的幾次交談,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好性兒又使人欣賞的姑娘。 封決力量削弱的消息傳出去,暗處的人終于有了動靜,相烏無暇再管上司的“情|事”,專心布局。 要說封決的性子,越年輕越張揚放肆,充斥著直來直往、真刀真槍的利落,任憑心情來,全無過分的彎彎繞繞。 譬如此事,封決道:“他們既要來,就讓他們來與我一戰,用不著其他排布?!?/br> 相烏勸道:“敵方有備而來,不知道手里捏著多少詭計,王上還是要當心?!?/br> 封決不以為然:“他們要能有使余地的地步,便讓他們使?!?/br> 全然是對他人的詭計手段不在意,賴著自身的強大,才能這樣的有底氣,這樣的狂妄。 相烏崇拜封決的強大,有時也不免頭疼。 情急之下,他又給林寒見打眼色——這些天,有封決的地方,基本都有林寒見出現。 此刻亦然不例外。 非下屬跟隨的狀態,比并肩而立又稍微差了點。 林寒見多日以來被相烏“求救”的次數早已非寥寥,心中微嘆,還是道:“王上可曾想過,萬一他們心中忌憚對您的忌憚太深,即便來攻還是留有退路,那點陰謀詭計全用在了逃跑上,您期待多日的暢快一戰便只能戛然而止,何其失望?” 相烏頓時順著林寒見的話往下說。 封決果然松了口,應允了。 不過,他主動問了林寒見:“你有什么想法?” “在妖王殿下,此處山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