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陸折予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超出了她原本的設想,他與沈棄是少年交情,兩邊還有各種生意人情往來,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 城東主宅。 仆人安靜地奉茶上來。 忽然,客座上的人壓抑地咳了幾聲。 這仆人手一抖,竟將手中的茶水傾斜打翻。 丁元施閃身攔在沈棄跟前,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茶壺,茶杯在地上摔碎,濺開了一片濕痕。 仆人連忙跪下請罪:“沈閣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請沈閣主原諒!請沈閣主原諒!” 無人應答。 丁元施回首看了眼沈棄,后者垂著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沒有說話的意思。 “好了?!?/br> 丁元施出聲制止,勸道,“趕緊把這里收拾一下,退下吧?!?/br> 就算這里不是翙閣,陸家家仆如此待客之道,免不了要被罰。 仆人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將碎片和水漬清理了,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一跑出去,就忍不住拉著平日說話多的同僚,小聲地道:“你今日運氣好,把這奉茶的活兒讓給了我,倒讓我白受罪?!?/br> 友人不解,困惑道:“來的可是沈閣主,我這是有意給你送好處、拿賞銀,你怎么說這樣的話?” 仆人又氣又怕,激動地反駁: “還賞銀?沈閣主今日從頭到尾連一個字都沒說過,和你們素來說的平易近人壓根不是一個樣兒!” 友人得知他是打翻了茶水,無語至極,翻了個白眼:“奉茶這么點事你都做不好,還險些傷了沈閣主,人家沒罰你或者是去告訴管家處理,已然很是好脾氣了。少說些話吧?!?/br> 仆人想要辯解,自己當時是被沈閣主周身那股沉沉的死氣嚇到了,但這感覺玄之又玄,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憤憤地道:“反正啊,今日是不太平了!” 屋內。 丁元施見沈棄懨懨的樣子,試探著找些話說:“到底不是陸家的重心城市,這城中主宅的仆人都松懈浮躁,難登臺面?!?/br> 沈棄的臉色因著方才的咳嗽多了幾分明媚的活氣,唇色卻更蒼白,他冷嘲道:“偏是這樣一個陸家平日不怎么顧及的小城,陸折予還巴巴地帶人趕過來了?!?/br> 丁元施能聽出這話中隱含的鋒芒,只是驚訝于竟然是沖著陸折予陸公子去的。 自家閣主無甚好友,陸折予算是獨一位,這么些年,閣主嘴上說著什么“不是一路人”“陸折予過于死板規矩”,實則從未起與陸公子分道揚鑣的心思。若陸公子那里遇著了什么陷阱、做事欠了火候,閣主還要專程寫信去同他說。 此次出行亦在丁元施的意料之外。 閣主在曜日峰住得好好的,前日夜里閉門不出,天剛亮時發了幾道命令,看那憔悴的樣子大約是一夜沒睡。丁元施問他是否有什么嚴重的事,他一言不發,直接來了臨城。 現在看來,此事不僅與陸公子有關,怕非尋常的事,而是……與陸公子之間生了沖突。 丁元施一時拿不準沈棄這話的落腳點在什么地方,小心地斟酌半晌,才道:“陸公子想必……本是不知道閣主要過來的?!?/br> “他當然不知道我會過來?!?/br> 沈棄眼底的厲色一閃而過,覆滿了陰霾,“只怕這會兒他正如臨大敵,想著怎么來見我才能繼續將我蒙在鼓里?!?/br> 丁元施心里一沉: 陸公子有事欺瞞了閣主? 外間有人通報與說話的聲音,是陸折予回來了。 引路的人按照規矩,快步跟著陸折予走過來,到了廳中,再兩邊做出類似引薦的舉動: “大公子,沈閣主來了?!?/br> “沈閣主,我們大公子回來了?!?/br> 下人這個行業要做的好就得會看風向,引路的人一看兩邊都沒有主動開口,便知道自己賞錢無望,此處還可能有無妄之災,找了上茶的由頭迅速又退下去了。 丁元施打量著沈棄的表情,也退了下去。 廳中只剩陸折予和沈棄。 沈棄掀了掀眼皮,盯著陸折予,驀地笑了,笑意在蘊藏著病氣中,既蕭索又孱弱:“這幅表情是不歡迎我過來了?” “……你怎么會來這里?” 陸折予攥了下霜凌劍,這是他緊張時不自覺的動作,臉上還維持著冷靜的神色,語氣尋常地問,“匆匆來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棄搖首,示意他坐下: “此事不急,我聽聞你在城中接了任務,已經結束了?” 表面看去還是好友再見,其樂融融。然而兩人的對話已經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氛圍,剛見面的幾句對話,幾乎全都是在發問,沒有正經做答。 “還未?!?/br> 陸折予心中預感不好,覺得沈棄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趕過來,還拖著病體,竟然也沒人攔他一下,但他不能自亂陣腳,只能順著這話回答,“我本以為是普通的精怪作祟,卻牽扯到了城中的數個兇煞,現在已經能確定是有人有意為之,幕后黑手還沒有線索?!?/br> 沈棄慢慢地重復道:“兇煞……臨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選在此處說明幕后之人有些頭腦,不那么引人注目,又能得到最后的條件;可卻不顧及陸家在此的勢力,想來,你從自家落魄的旁系下手,會更快些得到答案?!?/br> 陸折予知道沈棄向來聰明,沈棄也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這份敏銳的智慧。唯有這次,陸折予很清楚地感到了他話語中的那份輕描淡寫與居高臨下,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警告——我能夠看得出來。 太過驕傲的兩個人按理說不該成為朋友,但他們的外在表現并不一樣,表面看去還是好友再見,其樂融融;而沈棄向來喜歡玩弄人心,再微笑著觀賞,看人掙扎無助。 陸折予才發覺他一直沒有放下手中的霜凌劍,他后知后覺地將劍擱在桌上,道:“多謝提點?!?/br> “何必這樣客氣?!?/br> 沈棄眉眼彎彎,笑起來時比畫上的神仙還好看,只用半張臉就能讓人忽略那張玉制的面具,含著啞意的嗓音驟然冷了,“還是說——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心虛至極,無法再心安理得地承我的情?” “……” 死寂蔓延。 沈棄端起茶杯,姿態悠然閑適,仿佛方才那猝然點燃戰火的話語只是錯覺。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難喝?!?/br> 茶杯落回桌面,干脆清晰的一聲脆響。 陸折予應聲抬眸,這猶如號令的一聲,令他從躊躇中徹底回神:“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什么?” 沈棄不可思議地重復著這句話,荒謬到了極點反而笑了出來,擱在桌上的茶杯從內部崩裂碎開,“陸折予,你如今不僅背叛友人,還學會沒皮沒臉了。你的原則和堅持都被狗吃了?” 他猛地站起,臉色看去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動作卻快得令人反應不及,眨眼之間便到了陸折予跟前,手中的玉骨扇直指陸折予的脖頸,距離那根脆弱的大動脈不過寸許:“陸折予,你要什么我何曾同你搶過?少時你深陷叔父舅家傾軋,我替你出謀劃策,幫你至今,自認沒有哪點對不起你。我沈棄不圖你對我心懷感激,未曾要求你做過什么為難之事,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背信棄義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搶女人?!?/br> “陸家大公子,世人稱贊的正義之士,你就是這樣來回報我的?” 沈棄往前一點,玉骨扇的邊緣抵上了陸折予的咽喉,語氣森然可怖,配上他白如水鬼的臉色和泛起殺意的眼眸,宛如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我難道是不能殺你,還是不敢殺你?” 第五十六章 順著慕容止在魔界的這條線, 查到林寒見在魔界活動的痕跡,這點痕跡消失在魔界主城,指向魔宮。 陸折予當時就在魔界, 他受無念大師所托,去魔界尋找慕容止, 為何在魔界逗留數天都沒有動作? 難以突破魔宮?被魔宮的陣仗嚇到? 不可能。 沈棄了解陸折予,他這樣的人一旦承諾了什么, 便會全力做到。 陸折予不會被魔宮嚇退,但他在數天之內,沒有任何動作;而是在半月之后, 突然進攻魔宮。 他沒有成功帶走慕容止, 而慕容止的身邊,有一名侍女。在魔宮中, 這件事算很出名了——明行佛子入魔后, 繼續墮落, 沉迷女色。 結合這名侍女出現的時間,正是陸折予抵達魔界主城后。 在第一次帶走慕容止失敗后,陸折予中斷閉關,再次前往魔界。這次慕容止成功被帶回靈山, 而陸折予也帶回了一個女人。 若是只從表面看, 這件事只不過是一名聰明的女子與陸折予的里應外合。 可問題就在, 這名女子能撬動慕容止的心魔。 彼時慕容止已經徹底魔化, 情況惡劣至不得不叛出靈山,而他最初入魔的理由: 林寒見。 若沈棄只是一般人,他不會一早就將林寒見與慕容止曾經的這段過往查清楚, 未雨綢繆的念頭深植于他的四肢百骸, 先于仔細思考前, 他就會準備好一切。 靈山封鎖消息前,他就知道林寒見與慕容止曾有過一段過往,這點是他有意隱瞞,沒讓林寒見知道靈山的消息。 他還大度不到這個地步,能親手為心上人和曾經的戀人牽橋搭線。 沈棄已經握有了這么多的消息,稍加拼湊,不難得出結論。 ——陸折予帶在身邊的荊夢,就是林寒見。 所以陸折予突然一反常態地對他和林寒見的事感興趣,表現得那么不自然,在他面前感覺虧欠愧疚…… 沈棄得出這個結論時,只覺得一切可笑又荒謬:他自以為了解陸折予,信任對方的為人,萬沒想到,正是這點成了他眼瞎心盲的助力。 林寒見曾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竟然還在為好友從寧音的事中走出而高興……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很好,是么?好到你忍不住伸手來搶,將她藏在你的凌遙峰上?!?/br> 沈棄手中的玉骨扇無聲無息地劃開了陸折予的脖頸,一道鮮艷的血痕立時出現,深處的血珠無法在光滑鋒利的玉骨扇上停留,砸落在陸折予的玄色衣衫上,迅速消失了痕跡,“我盼你不入迷障,盡早解脫。原來你解脫的方式是要從我這里搶人?!?/br> 單論修為,沈棄不如陸折予。 兩人從小的側重就不同,沈棄雖也有一定實力,但重心側重翙閣的經營維持,比不上潛心修煉的陸折予。 但沈棄手下能人眾多,隨身帶著的暗衛隊神出鬼沒,具體人數至今無人知曉。 拋開這些不論,若沈棄真殺了陸折予,相當于翙閣直接與星玄派和陸家為敵。 在此時,是不智至極。 沈棄該冷靜。 他的大腦還是清醒的,沉穩冰冷地分析現狀、發送指令,告訴他,不能動手。 這類情況在當初得知林寒見背叛他時,同樣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