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排除萬難送你留洋,原是為讓你開拓眼界,增長見識。誰知你竟養成了一副野性子,連招呼都不打,在婚前逃之夭夭,貿貿然去做洋工……” 信的后半段,大抵是講他已經托人打聽到了丁紹蕓落腳的地方,不日就派人接她回來。 “……丁紹蕓,你置家人顏面于何地!悲乎!嘆乎!” 結尾一連三個慷慨激昂的感嘆號,不難看出是因為嫁女兒的買賣賠了本,氣急敗壞了。 表姑四平八穩的坐在客廳里,一邊從蓋碗里喝茶,一邊勸丁紹蕓:“你現在這份打字的差事也辛苦,不如早些回家去罷?前些天我看趙公子也拍了電報來,說縱是你去天涯海角,他也要追的。年輕人,還真是熱鬧?!?/br> 呼吸間噴出的白蒙蒙霧氣,襯得這勸誡有幾分漫不經心。 丁紹蕓正在看報,單是笑笑,沒做答。 她的目光停在了豆腐塊似的廣告上,卻是北地一個小城在招教國文的先生。 翌日,丁紹蕓給表姑留下張字條,收拾好東西辭了工,捏著薄薄一小沓薪水離開了北平。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才知道那處是不招女先生的。好在管事的心善,見丁紹蕓孤零零的一個,多有不易,便替她在臨近的村子里尋了份差事。 這一干,便干到了現在。 附近農戶的孩子會在上課時探頭探腦的巴望,而丁紹蕓只要看見,便會讓他們也進來。 農戶自然是掏不起讀書費用的,女人也不收,于是門前偶爾會多上一兩枚雞蛋。 日子過得確實苦,可孩子們臉上的笑總是真的。 就好比文珊這個小姑娘,起初連個名字都沒有。因為排行老三,單有個諢名叫“三兒”。丁紹蕓從詞典里給她起了名,她便歡喜的一張臉漲得通紅。 至于天津那邊,趙青函趙公子倒是真的來過一次。 他流著淚求達令跟他回去,只有死亡能將他們的愛情終結。但隔日,趙老爺子就派人把他捉了回去,斬斷的比死亡還徹底些。 丁紹蕓的家里也不總是安生的。 或許有人做通了丁老爺的工作,他再不肯直接和頑冥不靈的女兒溝通,單派了丁二太太出馬。 丁二太太大字不識一個,只能去求賬房先生寫下一封封情真意切的家書。 “趙公子前些日子成了親,娶的是總務司司長的女兒董小姐。據說洞房那夜他哭了一宿,若是你在,哪里輪得到董小姐——” “今兒個府上吃糕點,豆沙餡的,甚是喜人。娘又想起了你,苦命的孩子——” “還是你有見識,誰能想到趙老爺子投靠錯了人,竟失了勢,被投到大牢里去了。你沒嫁給趙公子便是對了——” 丁紹蕓笑笑,折上了一紙家書上的兒女情長。 鄉下的時光過得慢。 有時候丁紹蕓也會坐在屋子的門檻上,看著齊整的日頭直愣愣的落下山去。 那點絢爛的余暉,當真像天津舞廳里永不落幕的燈火似的。 她會想起那段荒唐日子,然后情不自禁的用腳打起拍子,哼起當時膠片里最時興的歌。直到看見背著豬草的孩子們搖晃經過時,才停下來。 “密斯丁,晚上好——”孩子們吵鬧著,又害羞的一溜煙跑掉。 丁紹蕓笑著揮揮手,心里前所未有的寧靜。 * 而現下,所有的寧靜都被眼前這張破碎的報紙打散了,再也聚不成團。 丁紹蕓難以置信的翻著報紙,似乎想從字里行間品出些不一樣的含義。但那上面寫的明明白白,半點不容置疑。 ——宋廣聞被槍打死了。 看報紙上的日期,是一個月前死的。 丁紹蕓只覺得身下這張破羅圈椅都搖晃起來。她重又站回風暴之中,眼前俱是傾盆而下的雨,和轟隆作響的雷。 整整三年。 她曾想過男人會捉她回去,但他沒有。 她曾想過男人會克扣她的生路,但他沒有。 她曾想過男人會紅紅火火的活著、無論是開廠還是娶妻,都熱鬧成天津衛的頭一號——他竟也沒有。 宋廣聞就這么死了,悄無聲息的。 他記住了丁紹蕓的懇求,沒向她寄過一封信、沒來見她一面。當真成了講規矩的體面人,說出口的承諾,落地成釘。 在無數個無眠的長夜里,丁紹蕓覺得自己透過欲望讀懂了宋廣聞。但天亮之后,又好像沒有。 而如今再知道消息,竟已經陰陽兩隔了。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預示,她與他初次相會時,男人就坐在行喪的轎子上——只不過這一回,棺槨里抬的是他。 “密斯丁,你怎么了?”文珊忍不住喚道,女人一張煞白的臉嚇到了她。 丁紹蕓咽了咽唾沫,半晌擠不出一個字。 長久的怨恨與糾結早就在時光中模糊了蹤影,留下的那一點悵然若失,讓人難以啟齒。 “密斯???” 女人停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文珊,我可能要去趟天津?!?/br> “去做什么?” “去送一個人。一個……老朋友?!?/br> * 丁紹蕓帶來的行李本就不多,一個皮箱足夠塞得下。更何況她只準備回去簡短送一程喪,在天津統共也不會停留幾日,所以零七八碎的物件一概沒帶。 天色將暗時,女人拎著箱子出發了。 村里外出多是坐牛車,一路塵土飛揚,搖搖晃晃,滿是牲口味。終于到了小城,才知道這幾日去天津的車票早就售空了。 丁紹蕓不想走回頭路,無奈的轉而去找旅舍。在潦草的住處一連等了三日,連一張哪怕錯峰先去北平的二等座都沒等到。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辟u票的男人邊抽香煙邊打算盤,眼珠都懶得抬,“誰叫快年底了呢,年后再來罷?!?/br> 丁紹蕓還在猶豫,身后已有其他買票的等不及了:“你不買就快些走!” 手頭錢本身就吃緊,如何能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耗到年后。不得已,女人只能離開。 * 文珊第一個發現丁紹蕓回來了。 “密斯??!”她激動極了,從田頭上跑下來,沖灰頭土臉的女人揮手。 “大家都還好么?”丁紹蕓從布兜里掏出些在小城買的糖來,隨口問道。 “都好著呢?!蔽纳撼缘淖炖锕墓哪夷?,忍不住分享新鮮事,“對了,前日從城里來了個觀光客,連著幾日在這邊看風景,還給了我一塊大洋?!?/br> 丁紹蕓揉了揉她的頭:“莫要被騙了去?!?/br> “才不會——”文珊笑著說,突然從遠處看到了什么,提高了嗓門,“哎,正說著,他就來了!” 丁紹蕓依言抬頭。 然后她像蝴蝶標本一樣,被釘子定在了原地。 一個玉雕似的男人順著起伏的田壟走來,姿態極是穩妥。走得近些時,那顆淚痣顯眼的讓人忘不掉。 “兩位早?!彼_了口,聲音是平和的,“去小螺山可是這條路?” 這廂文珊已經蹦了起來:“你走反啦!小螺山在身后呢?!?/br> “是么?!蹦腥嘶仡^,望向影影綽綽的山,好像當真是來問路的,“那打擾了?!?/br> “你停停,可別走迷路了!”文珊是個熱心腸,急了起來。 她想了想又道:“我還要把草割完,走不開。要不密斯丁你陪他上山罷,我幫你看行李?!?/br> 這個誠懇的小村夜不閉戶,人人都沒有心眼。大抵外來的人迷了路,村民便是要去帶路的,這道理樸素的好像打開天辟地起就是如此。 男人看向丁紹蕓,溫聲道:“也好。只是不知道會不會打擾姑娘?” 石子被風吹得在田野上咕嚕?;瑒?,磨圓了棱角。 丁紹蕓壓在心里的驚濤駭浪,開了口,聲音是啞的:“不會?!?/br> * 男人好像當真是要看山。 兩人一口氣走出一里路去,才給了丁紹蕓攀談的氣口:“二爺,我以為你死了?!?/br> 她思慮良久,如此說道。 “我不是什么二爺,而且明明好端端活著,怎么會死了呢?!蹦腥艘苫箝_口,“姑娘是不是認錯了人?可別平白咒我?!?/br> “二爺?!迸送O虏?,聲音抖起來,“別逗我了?!?/br> “我方才說了,我不是什么二爺?!蹦腥说吐暤?,“更不想逗你?!?/br> “那你是來做什么的?專門跑到山坳里看風景么?” “是。此處的景色極美……”他說到一半,突然說不下去了。 因為丁紹蕓哭了。 女人把臉埋進掌間,蹲了下去,將心里所有的委屈、驚恐和不滿都發xiele出來。聲嘶力竭的架勢,震得林子里的枯枝瑟瑟作響。 男人站著,手似乎動了動想伸過去,最終還是停住。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哭夠了,站了起來。 她揉揉紅腫的眼睛,若無其事道:“我有個朋友很像你,但是他死了。方才想起他,突然有點傷感?!?/br> “節哀順變?!蹦腥苏f的誠懇,循禮掀了掀帽子。 小螺山不高,兩人在沉默中走的越發快,一個多小時便爬到了頂。 “往下就是來的那個村子?!倍〗B蕓努力摒棄腦海里的一切雜思,認真做起了向導,“喏,北平在南邊。聽口音,你若不是從天津來的,便是從北平來的?” “嗯?!蹦腥嘶貜偷暮?。 “是么。干巴巴的走了一路,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br> 男人沒有回答,好像完全沉醉在了山頂的美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