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一時之間,京城患病之人忽然倍增,各個藥堂都擠滿了前來看診的百姓,許多不知此病為何的郎中皆束手無策。 太子迅速將此事上奏給皇上,懇請皇上下封城令,然此奏折呈上數日,仍未批下。 十一月中旬,京中的百姓們已是發覺矛頭不對,許多人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出城,生怕自己也患上可怕的殪瘟之癥。 朝堂之上,李溯見景帝遲遲不下封城令,直接在朝上諫言道:“父皇,如今京城已是殪瘟擴發,許多百姓因此喪命,若再不下封城令,恐怕殪瘟會繼續擴散,將一發不可收拾?!?/br> 景帝聞言,有絲不解:“殪瘟是何?” 李溯微頓,將殪瘟之癥做了詳盡的解釋,連同朱丞相都站出來支持李溯的封城之舉。 景帝一聽,這竟是個如此恐怖且令人毛骨悚人的瘟疫,他一下便慌了神,忙正色道:“這殪瘟竟如此厲害,又無藥可醫,待朕出京去了行宮后,再做封城?!?/br> 他此話一出,朝堂之上都靜了下來,銀針落地可聞。 沒有什么事比一個君主想要拋棄子民保命更令人寒心了。 朱丞相眉頭一皺,不禁滿面悲戚,嘆道:“皇上,老臣覺得此舉不妥,若皇上貿然離京,反而會惹得京中一片混亂,百姓惶恐不已,此瘟疫雖聽著可怕,但若做好了防護舉措,于宮中加強防守,定不會漫延到宮里?!?/br> 景帝思慮了片刻,面上有些煩躁,直言道:“那朱丞相給朕說說,你覺得應當如何?” 朱丞相聞言,出聲首肯道:“應如太子殿下所言,盡快封城,此事已是急不容緩,要盡早將瘟疫控制住,避免更多的百姓因此喪命,皇宮內便為了皇上的安危,若無必須,宮內之人不可隨意出宮?!?/br> 景帝皺眉思慮了一番,想了許久,見殿內的朝臣都無人反對朱丞相所言,他便也沒有理由再提出宮一事。 最終景帝不得已的說道:“……丞相說的對,便按照丞相所言。既然此事是太子所提,控制消滅京中殪瘟的重擔,便交到太子手中,有何進展隨時給朕匯報?!?/br> 景帝迅速的安排了下來,李溯領了命,然這命令誰都能看得出,是景帝為著自己的安危,便甩手給了太子。 這可讓有些人高興了,李淇和瑜貴妃正籌劃著怎么算計東宮,現下好了,老天有眼,殪瘟來襲,若是太子得了殪瘟而死,那便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幫他們掃除了一個眼中釘rou中刺。 而李溯一早就知道,景帝十有八-九會讓他去解決此事,他亦做好了準備,領了圣旨后,便命人在京城張貼了緊急告示,同時按照之前常之茸所說,將京城劃分了南北兩片區域,將已有癥狀的百姓隔離到京中南城,將在月重樓喝過預防湯藥的百姓安置在京中北城。 十一月底,京城徹底封鎖。 而京城殪瘟爆發一事,已經傳遍臨城,眾人都唏噓緊張不已,那些在這一個月中離京的人,都紛紛慶幸,而尚在京城的人,盡管暫時的安置在北城,都是人人自危,因為這殪瘟的死狀太過可怕,染上便是死路一條,頓時所有人都對身上有青黑斑點的人極其敏感,見到便驅趕其去南城。 京中的郎中們亦匯聚起來,在宮中吳太醫的指引下,悉數了解了殪瘟之癥,且都盡快的喝下了預防湯藥。 另一邊,因著要控制殪瘟,李溯不得不搬出東宮,暫時住在了京城當初的元延王府邸,常之茸欲要與他一同出宮。 李溯卻不同意道:“宮外太過危險,你便留在東宮,陪著知知?!?/br> 常之茸聽聞,皺眉道:“你亦知危險,我怎么能放心的下你一人在外,況且我便是半個太醫,此次殪瘟也能幫上不少忙,我定要與你一同去?!?/br> 李溯勸不住她,此時殿外李思知不知何時跑了進來,抱住常之茸的大腿不放。 “木妃去哪,知知便去哪!” 常之茸見狀,又開始哄起李思知,半蹲下身,與她溫聲說道:“母妃和你父王要出宮打怪物,知知還小,便留在東宮,讓小虎和奶娘陪著你,好不好?” 李思知大眼眨了眨,撇撇嘴,不肯道:“不要,不好,我要木妃?!?/br> 見她執意不肯,平時也未見李思知這么黏她,常之茸一時不知怎么辦。 李思知見她還不答應,癟癟嘴就哭了起來:“他們都嗦外面危險,我要木妃和乎王,別把知知丟下?!?/br> 看她咬字還不清晰呢,便委屈的哇哇大哭,常之茸一下就心軟了,李思知很是聰明,她害怕常之茸和李溯在外面會有危險,平日再調皮不粘著這二人,真到了關鍵時刻,誰也沒有她的爹娘重要了。 最后無法,常之茸和李溯帶著半數東宮的人,都搬到了宮外。 甚至把纖月姑姑都接到了元延王府內,平日里便讓姑姑看著李思知和李思江二人。 在宮外的第一日,李溯因為不同意常之茸冒險去南城為染病的百姓看診,兩人難得吵了一架。 常之茸有理有據的說道:“殿下,只要喝過預防湯藥,便不會那般輕易的被感染上殪瘟,如今京城正是缺郎中的時候,我若是去了,能幫襯到許多忙,且多救一人便是一人?!?/br> 李溯蹙眉道:“如何救?無非是緩解幾日再死罷了,預防湯藥你亦知曉只能防七-八成,你若是因此染上殪瘟,我絕不同意?!?/br> 李溯一味的阻攔,讓常之茸又是著急又是生氣:“殿下這是什么話?可是一國儲君該說的?難道外面那些郎中和太醫們,便活該受累照顧染病的百姓,我亦是一名郎中,父親曾是太醫之首,吳老一把年歲尚且在外與殪瘟奮戰,為醫者,我無法坐視不管!且殿下身處高位,便應一視同仁,不應我是殿下的妻,就將我圈禁在府中?!?/br> 話音剛落,李溯便上前,一把握住常之茸的手腕,將她拉進懷中,緊緊的抱住,甚至那雙手,都有絲顫抖。 “便是因為你是我的妻,遂我才不能,也不愿你受到任何死亡的威脅?!崩钏萋袷自谒i側,深吸口氣。 “之茸,我不能沒有你?!?/br> 我會瘋的。 第82章 . 肆虐 眼前這個在金都城面對數萬荒北騎…… 屋內靜了下來, 常之茸愣住了。 眼前這個在金都城面對數萬荒北騎兵都能戰無不勝的人,竟在此時害怕的身子輕顫,擁抱著自己的雙手如冰。 而李溯的腦海中, 不斷閃現的是這些時日來做的噩夢, 夢中的場景異常的真實, 皆是常之茸的身影。 他不知為何常之茸會獨自一人身處在京中一座簡宅內,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且她的半邊面頰塌陷燒毀, 渾身上下皆是青黑色的斑點,有些甚至已稱不上斑點, 嚴重到整片皮膚都是黑色,榻上的常之茸既陌生又熟悉,她的呼吸極其微弱, 好似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李溯知道, 這是殪瘟之癥病入膏肓后的樣子,他滿目的驚慌,從未有過的崩潰將他的理智一點點瓦解。 夢醒后,李溯側頭看到常之茸還熟睡在自己懷中, 他才能冷靜下來, 知道那是虛幻的夢境。 可這夢境,卻一連做了好幾日,夢中的景象愈發的真實起來。 李溯真的怕了。 他用力的抱著眼前之人, 像是要將常之茸融到自己的體內。 李溯眼眶微紅, 輕聲說道:“之茸, 別去,好嗎?” 常之茸眸中閃過驚訝,她聽出了李溯語氣中的一抹鼻音, 常之茸心中亦是慌亂了,她手足無措的抱著李溯,想要看看他的臉,可李溯執意埋首在她頸側。 常之茸頓時一陣心疼,她便沒見過李溯這般的隱忍無助過,他此刻仿佛脆弱的一碰便碎,常之茸小心翼翼的安撫著,立時覺得自己錯了,方才那些話語氣過重。 “阿溯,是我錯了…我不該那般跟你說話,我、我一著急便嘴笨,并非是譴責你,你莫要不高興,若是還覺得委屈,你打我兩下,好不好?” 常之茸輕撫著李溯的背,有些語無倫次的說著,只要李溯能高興,便任他處置。 聞言,李溯悶聲一笑,在她耳側道:“我怎么忍心打你?!?/br> 常之茸聽他笑了,亦放松了下來,安撫他道:“阿溯,莫難過。你這般我很是心疼,若是心中有何事,便與我說?!?/br> 李溯抬起頭來,仔細的看著常之茸姣好的面容,然后單手抬起,輕輕撫摸著她左側的面頰,眼中帶著不忍:“我夢到過,這里被毀容了?!?/br> 常之茸瞳孔微縮。 “你躺在京城一處簡宅,染了殪瘟,深入膏肓?!?/br> 李溯簡短的幾句話,讓常之茸整個身子都僵在了原地,他言語中的這些,常之茸知道,那便是上一世真實的經歷。 她想不到李溯竟然會在夢中夢到前世的自己,臨終前那么落魄不堪的樣子,除卻心驚外,更多的是對他的心疼。 常之茸握住李溯的手,捂在懷里,讓他感受著現下的真實的自己,然后展顏一笑:“阿溯,你看,我在這里啊。沒有毀去容貌,沒有身患殪瘟,我正陪在你的身邊,現下會伴著你,往后的歲月亦會伴著你,今生今世都將不離不棄?!?/br> 聞得此言,李溯縮緊的心,緩了下來,亦笑了。 “嗯,還好那是夢?!?/br> 常之茸點頭,此刻她亦平復下了自己的心境,耐下心來,眸中含笑的對李溯說道:“我知你心中擔憂,阿溯怕我會保護不好自己而染上瘟疫,遂不想讓我前去??晌胰舸舜尾蝗ナ┮栽?,恐怕往后心中都會難以安寧,我亦想盡自己所能的幫襯到你,平息此次京城瘟疫,不枉費我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去查詢探究殪瘟之癥。京中的百姓需要我,太醫與郎中們需要我,你亦需要我?!?/br> “阿溯,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做好一切應做的防護,每日定時喝預防湯藥。不管多么忙碌,我都會在每日酉時在南城街巷處與你會面,向你報平安?!?/br> 李溯看著常之茸堅定不移的面容,耀耀發光的雙眸,和深情柔和的笑意,終是敗下陣來。 許是眼前之人對自己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不忍拒絕罷。 李溯緊緊握住她的手,眸中閃過一絲血色。 “之茸,萬不能讓自己出事?!?/br> 常之茸鄭重的點頭,重又溫柔的抱住了他。 李溯滿是溫情的攬著懷中人,心中一抹狠戾陡然升起。 你若因此喪命,我便讓整個京城的人為之陪葬。 ※ 元初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京中大雪。 紛飛肆虐的雪花漫天飛舞,白霜滿地,卻依然遮擋不住殪瘟的侵襲,京中南城的病患成倍増長,每日源源不斷送來身患殪瘟之癥的百姓,他們眼中惶恐,許多人哭著給太醫與郎中們下跪,祈求他們能救自己一命。 然醫者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絕望的病逝。 來不及悲傷,人命在瘟疫面前如草芥,郎中們滿身疲憊,卻還是要看顧好染病的百姓們。 而以吳太醫為首,宮中派遣下十位太醫,每日除卻照料病人外,日夜不分的研究探討著解藥的配方,卻始終不得進展,試藥數次皆是無效,許多太醫一夜間面容都蒼老了許多,可仍是拼了命的堅守在前沿,因為他們的家人都在京中,誰也不想京城因此淪陷成瘟疫之都。 京中南城的一角,已是堆滿了來不及處理的尸體,而城中臨時搭建的蓬帳內,炭火盆都已不夠用,冷風刺骨,可無人去關心此時的天氣,因為地上躺滿了皮膚青黑呼吸粗重的百姓。 常之茸是只身一人前來,連念雙都未帶在側,但她的到來,讓所有太醫都震驚了,誰也不曾想到太子妃會舍命來此,許多人不禁都對她有了欽佩之情。只是現下這等危急情況,早已沒了那些尊卑之分,甚至許多郎中與百姓都不知曉常之茸太子妃的身份,好似所有人在這里都是一樣的,唯有太醫們畢恭畢敬,可依然省去了諸多禮儀。 常之茸便與太醫們一同進出忙碌,辰時起,照顧安撫患病的百姓,酉時前去街巷短暫的與李溯會面,日落后又回到蓬帳內,與太醫們一同試藥,尋找對殪瘟有效的藥方。 如此下來一整日,太醫與郎中們甚至忙到每日只吃一頓飯。 不是沒有東西吃,而是沒有時間吃,每時每刻都投入到就診和探尋解藥當中,因為他們比誰都知道,時間珍貴,解藥是如今唯一的出路,早一日探尋出藥方,便能早一日解除危害。 遂當常之茸看著吳太醫,蒼白著臉,胡須黏在了下頜上,整個人削瘦了許多,再不復平日于宮中精神詼諧的模樣,她亦是心疼不已。 可吳太醫卻無暇顧及其他,俯身在案,聚精會神的盯著桌案上攤開的書冊,許多厚重的藥理典籍于案上,一層疊著一層,吳太醫翻閱著這些書冊,口中始終喃喃有詞道:“不對,這也不對……還缺一味藥,還缺一味……” 常之茸身負其中,最能體會到面對殪瘟太醫與郎中們的緊張,而亦要慶幸半年前吳太醫尋得了預防之法,沒有如前世一般,太醫與郎中紛紛感染后病逝,京中更是一團遭亂,人人驚慌,起碼現下的一切,都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太醫與郎中們也沒有因此而喪命,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而百姓的痛苦,常之茸更是深有體會,因為她也曾是其中一員,那種難以呼吸的感覺,現下仍歷歷在目。 當蓬內一位已是半張臉都是青黑斑點的婦女趴伏在地,拉住常之茸的腿,嘶啞的喉嚨艱澀的祈求道:“女郎中……女郎中,救救我……我好疼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求求你、救救我……” 常之茸蹲下身來,拉著她的手說道:“大娘,我陪著你,你別慌,我在,我還在?!?/br> 那婦女斑駁的臉上潸然淚下,她捧著常之茸的手,泣不成聲。 “我五歲的女兒尚在北城…我若是死了,麻煩你告訴她,娘想她,娘想她……” 常之茸眼眶微紅,默默的陪伴在婦女身旁,不論她說什么,都點頭應下。 如今她能做的,便是陪在這些百姓身邊,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人,太醫與郎中們都未曾放棄。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京中南城的尸體堆積成山,十二月底,南城一角燃起了熊熊大火,這些被積雪掩埋的尸體被付之一炬。 而殪瘟,還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