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天色漸晚,宮宴也快到尾聲,常之茸怕自己逗留太久會被管事嬤嬤逮到,她安穩下纖月姑姑的情緒,便只得拿著宮燈匆匆出了奴役坊,一路趕超小道往苕嵐苑的方向前去。 來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纖月姑姑會如此的心中壓抑著愧疚之情,她知道此事怪不得纖月,她對常家,對自己,都是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常之茸也早便把纖月當做家人。 如今凡是皆木已成舟,常之茸心中知道,她唯有伴著李溯走下去。 半個時辰后,常之茸避開宮內夜巡之人,落地無聲的行于路上,一路的惴惴不安,直到她看見福陽宮的宮門后尚松了口氣。 此時宮宴已散,所有妃嬪娘娘們都坐著步攆回了宮,常之茸貼著墻根疾步,生怕遇到哪位貴人,待她好不容易行至苕嵐苑門口了,倏的頓住步伐,提著宮燈,定睛望去。 有一宮女在苕嵐苑前半蹲著身子,鬼鬼祟祟探頭探腦,不知作何。 常之茸心中一凜,喝聲道:“你在作甚!” 那宮女聞聲立即轉身便跑,常之茸提燈欲追,可對方卻身手敏捷迅速的將常之茸甩開,甚至連此人的面容都未看到,便讓她跑掉了,只看到此人身量比自己要高一些,常之茸無奈喘氣,回到苕嵐苑門口蹙眉幾番查探,完全未發現異常后才進了庭院。 她前腳剛回來,心里還在皺眉思考著那宮女的事,便被門外的腳步聲和慧心喋喋不休的聲音拉回了思緒。 “四殿下,你瞧之茸那丫頭,宮宴當日都敢借故偷溜,現下定不知與誰私會,亦或是去哪偷懶了,平日伺候的不到位,偷懶?;钅??!?/br> 常之茸回過身來,與踏入門內的李溯對視了一眼便笑了,李溯看到她顯然眸中有了放心之色。 而一旁的慧心一見常之茸,立即氣的挑眉手臂一揮,指著常之茸斥道:“你果真是跑回來偷閑了,你還當自己是個丫鬟嗎?我看竟比殿下還嬌貴的很,說離席便離席,四殿下,這還不當罰嗎?” 李溯撓頭,憨聲道:“她身子不適,是我叫她回來的?!?/br> 慧心頓時氣結噎住,滿目震驚李溯的護下之言,直讓她滿腔怨氣無處發泄,只得是又瞪了一眼常之茸,氣急一跺腳轉身出了寢殿,心中還一陣暗罵,廢物主子身邊的下賤婢女,哪里配得她服侍這無勢無能的皇子? 見慧心氣哄哄的走了,常之茸搖頭說道:“你這般向著我說話,她定氣死了?!?/br> 李溯并未覺得哪里不對,他疑惑道:“不管何事,我都應當幫你說話,她讓我罰你,我為何聽她的?” 常之茸一愣,笑了起來,慶幸于李溯現下是個不得寵又可有可無的皇子,雖慧心就是因此才敢不敬他,但亦沒處去說理,姬貴妃怕不是最喜聞樂見李溯管下不嚴賞罰不分明的蠢笨模樣。 此時夜已深了,屋內只余他們二人,常之茸說明了夜探奴役坊之事,又將纖月姑姑的情況都告知了李溯,兩人于房中沉默了良久,都暫時未想到更好的辦法救出纖月姑姑。 無權,無勢,無錢,無人脈。 于宮中幾乎寸步難行,李溯弱勢皇子的身份幾乎起不到作用,如今常之茸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便是慢慢攢錢,用銀錢去打通宮內的人脈,不管是宮女或奴才,未來興許都是能派的上用場,而常之茸首先想到的便是丁嬤嬤,丁嬤嬤于宮中資歷老,幾十年的老嬤嬤定然在宮內是有些門道的,她若是能趁機抓住丁嬤嬤這顆棋子,往后定然會方便很多。 晚間常之茸為李溯更衣洗漱,看著他上了床榻,為他拉下床幔,忽聞李溯說道:“纖月姑姑,可有怨我?” 常之茸有點詫異:“為何怨你?” 李溯躺于床上,澄澈的目光看向常之茸:“怨我身為皇子,卻未能救她?!?/br> 常之茸立時心中一刺,坐于床榻邊說道:“她不曾怨你,她只希望你能好?!?/br> 李溯垂下眼瞼,不做言語。 常之茸拉住李溯的手搓揉道:“不許責怪自己,你在我心里永遠是心地最為善良的阿溯,我會一直陪著你,相信我,我們亦會把纖月姑姑救出來的?!?/br> 聞言李溯抬眼,回握住常之茸的手,不安的問道:“你會一直陪著我?” 常之茸毫不猶豫的點頭。 李溯終是展顏:“好?!?/br> 常之茸熄滅屋內的燈,回了偏房。 而黑暗中李溯一直未睡,他面無表情睜著雙眼,眸中泛著血色,他感到體內一陣氣血翻涌,嗜血的心情無法平靜下來。 直至深夜丑時,夜深人靜下,李溯翻身下床,迅速的穿好一身黑色便服,用布遮了面,拿起掛于墻上的短劍,翻窗出了寢殿,一路輕功避開宮內守衛,迅速潛去了奴役坊。 李溯隱沒于暗處,在奴役坊外圍墻處掃視,恰巧此時有兩個奴才起夜,趁夜色無人在樹下如廁。 二人打著哈欠調侃道:“近日也無瞧著順眼的宮女私下戲耍,甚是無趣?!?/br> 另一人道:“你這便想著對食?我覺得那纖月不錯,可惜歲數大了,現下又殘疾,臉蛋在宮里可屬上乘?!?/br> “嘖,老女人便算了,我喜歡玩小的?!?/br> “你可別被貴人們發現,這在宮中是掉腦袋的事?!?/br> “哪個貴人肯來奴役坊?瞧你膽子小的?!?/br> 兩個奴才邊嬉笑邊系好了褲帶,轉身的一瞬,便被身后一陣掌風劈暈在當場,一雙手拖著二人衣領到暗處。 黑夜中只聞得拔劍的聲音,遂一陣風后,又安靜如常。 翌日,奴役坊的管事嬤嬤發現墻角處有兩個渾身血淋淋的奴才,皆是被斷了舌頭,雙腿雙手筋脈盡碎,除了人還留有一口氣在,卻是徹底廢了,無從得知是什么人做了此事,只當是他們惹了不該惹的貴人。 而奴役坊的低賤奴才即便是死了幾個,也不會有人理會,更無人會管,這里的人命不值錢,甚至一點聲息都未傳出。 第17章 二月底三月初,正值初春時分,京城還未見回暖,但積雪皆已融化。 這些時日里,白日常之茸便跟著丁嬤嬤學規矩,晚上待李溯從國子監回來陪他用膳,再與慧心斗斗嘴,這一日便是過去了,只不過每日仍少不了被丁嬤嬤責罰,而慧心也是伺候的愈加不上心,甚至有時候都敢朝李溯頂嘴了。 立春之際,姬貴妃近日一直忙碌著宴會,無暇去找李溯的茬,她一手cao辦的迎春宴也即將到來,姬貴妃此舉宴請了三品官員以上的女眷家屬入宮賞花品茶,御花園早已裝扮得美輪美奐,雪才一化,宮中的白玉蘭便爭相盛開,姬貴妃已命人將花鋪滿御花園,更是有連翹應景陪襯,稍遠的地方還有幾株未謝的梅花,亦是一番美景。 這一日天高氣爽,皇子公主都已聚齊,唯有五公主身子抱恙沒來,只要三皇子到位,姬貴妃自然無暇顧及她,其余人誰還敢不給當今寵妃的面子,遂朝中近乎一半的官員家屬女眷悉數前來,宮外源源不斷有名門貴族的車馬,不多時御花園內便已匯集了不少名門小姐與公子。 園中女眷與公子哥自是分開的,只分隔的不遠,女眷們在花園處賞花,公子哥們在湖邊涼亭處品茶賦詩,兩者隔著一道白玉矮橋,便能隔水相望。 一時御花園內還真是花與人皆春意盎然。 而這日常之茸自是始終陪伴在李溯身側,她深知宮中舉辦的所有宴請,都不是李溯出風頭的時候,如今越是不顯眼越好,遂她只給李溯做常服裝扮,李溯也乖乖配合,只有慧心在一旁翻白眼滿目嘲諷,跟在一個不懂爭寵的主子身側,她自是心中不愿。 御花園內,李溯始終老實規矩的跟在李濤身后,幾個皇子皆于涼亭內端坐,李溯衣著本就不顯眼,頭也始終低垂著,倒還真的未得到別人的關注,而常之茸亦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時不時為他倒茶而已,兩人如同隱形一般,在涼亭內一角。 至于慧心,早已借故看花跑到矮橋對側,去攀炎附勢二公主了。 涼亭處從寥寥幾人,逐漸多了起來,公子哥們紛紛到來,禮儀謙謙,且均裝扮的風流倜儻,折扇在手,這些十三四的少年郎們飲茶賦詩,表面看去確實都一表人才的模樣,他們時而三三兩兩眺望一番對岸的高門女眷們,嘴角噙笑,幾番探討。 而為首的,自然是三皇子李濤,他不僅衣著打扮于眾人中最為亮眼,囂張跋扈的皇子做派更是讓人不得不對他敬畏有加,馬屁聲在這涼亭內不絕于耳。 常之茸偷偷抬眼看了看,一眼掃去,這些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們只有兩人她識得,一個是之前見過一面的丞相之子朱彥策,一個便是御史大夫楊府的庶長子楊高杰。 楊高杰來此是在常之茸預料之中的,上一世他便向來喜好討楊夫人歡心,雖是庶出,在府里待遇只在楊盈之下,既然他已來,說明矮橋對側楊盈亦來了。 涼亭內,屬楊高杰吹噓拍馬的聲音最大,他頻頻朝著三皇子獻殷勤,狗腿的模樣令人不適,而朱彥策始終與另一個公子在不遠處攀談,除了行禮都未湊到幾位皇子近前。 常之茸百無聊賴的靜候這場宴會的結束,卻不料這時三皇子李濤環視了一圈涼亭,最終將戲謔的目光掃到了李溯身上,嘴角一勾,高聲嘲道:“我的好四弟,怎的半晌不言不語,三哥險把你忘了,諸位想必還未見過我這四皇弟吧,不若三哥我給你個賞頭,你給在座的人作詩一首?!?/br> 聞言常之茸緊張的站在后面看著李溯,涼亭內其余的公子哥們也都看了過來,眼中興趣盎然,誰人不對這昔日韶貞皇后的嫡出皇子感興趣,都想知道這接回宮的四皇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溯卻稍顯木訥的抬頭,誠摯道:“三皇兄,我不會作詩?!?/br> 此言驚詫眾人,李濤這才笑道:“哎呦是皇兄記性不好,忘了四皇弟才學會三字經了?!?/br> 說著旁人也忍不住低笑了幾聲,李溯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垂頭不做言語,而他身后的常之茸已然氣的兩手握拳,心中一團怒火無處發泄,她一再的告誡自己要忍住,不能在此滋事,自己只是個小小宮女,一言一行都會牽連到李溯。 “咦?四皇子殿下的丫鬟倒長得很是別致?!?/br> 此人言語一出,諸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站立的常之茸,而說話的正是姬將軍之子,姬擎,亦是姬貴妃的親侄兒。 李濤也看了過來,他命令道:“你,把頭抬起來?!?/br> 常之茸捏緊衣擺,只得聽從命令的慢慢抬起頭,半垂下眼眸不看任何人。 “還真不是在國子監平日跟在他身側那丫鬟,這個年紀不大,長得竟不輸名門貴女?!崩顫嵉哪抗庠诔V咨砩蠏邅頀呷ィ骸皯撜f比之貴女還要漂亮幾分?!?/br> 常之茸后背冷汗淋漓,她從不知自己的容貌有一日也會成為禍處,實乃從前人們避她都來不及,如今才讓常之茸對自己的容貌一無所知,即便身著宮女的衣裳,仍掩蓋不住白皙的小臉上那雙明亮透澈的眼眸,細細彎眉和櫻桃薄唇,外人看來確是個小美人胚子,只她自己毫不自知。 “之茸,你去對側,將慧心喚來?!?/br> 李溯突然出聲令下,常之茸看著李溯背對著他的身影,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頭稱是,行禮轉身出了涼亭。 在常之茸看不見的地方,李溯冰冷的眸中早已泛起了血色。 常之茸的突然離席,自然惹得李濤極其不滿,他正要朝李溯發難,李溯已先一步斂住眼神,憨笑著說道:“三皇兄,方才你想讓我在此作詩一首,剛剛突然想到一首詩,四弟便在此獻丑了?!?/br> ※ 另一側,常之茸心中惴惴不安,她明白李溯將她支開是給她解圍,可她很是擔憂李濤會在此尋李溯麻煩,那李濤本就冷嘲熱諷了一番,現下還不將李溯活剝? 愈是這樣想,常之茸愈覺得心慌,她急急的跨過矮橋去花園處尋慧心,想著哪怕她與慧心過去當眾被李濤言語羞辱出氣,也不能讓李溯被人欺壓。 然而她越急,越是會出亂子,且還遇到了最不想遇見的人——楊盈。 才剛剛轉過一簇花壇,便撞見楊盈帶著婢女和幾位貴女一同賞花,楊盈一眼便認出了她,眼中盡是驚訝,轉瞬看了看她的衣著,又暗自了然,心中自是鄙夷,又起了作弄的心。 常之茸臉色一沉,此時不想過多與她糾纏,側身便走。 “呀,我的腳好像崴了,幾位meimei先在此賞玩,便讓這位宮女帶我去上藥?!?/br> 楊盈半俯著身子看向常之茸,抬手捂著嘴,眉眼上帶著得意的笑意和幾分譏諷。 常之茸見狀,原本火急火燎的心態竟出奇的平靜了下來,她看著楊盈一身粉艷盛裝矯揉造作的模樣,原本想裝作沒看見她,既然她自己送上門來,常之茸自然只能把剛剛從三皇子處受到的火氣,都撒在楊盈身上了。 常之茸微笑俯身,扶起楊盈:“小姐請隨奴婢來?!?/br> 常之茸在前,楊盈在后,她一路領著對方往偏僻人少的地方走,直至走到一處白巖假山外,才停下步伐,此地距離御花園人多的地方雖不算遠,但有不少樹木遮擋,還算隱蔽。 常之茸回身看著楊盈,輕笑:“不裝了?” 楊盈聞言不做理會,抬腳圍著常之茸轉了一圈,隨即撫掌笑道:“京中貴女?如今怎的落得宮女的下場?我還道你早便死了呢,哎真是晦氣,當年見你父親常太醫瞧著是個正人君子,卻做出藏匿皇子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滿門抄斬竟還能讓你獨活,怪不得兩年前眼巴巴的來我們楊府,求著我父親收你做義女,竟是在給你鋪后路啊,你如今父母雙亡,怎的還有臉茍活卻不隨著他們去呢?” 楊盈句句帶刺,一番話說的笑意連連,而這些話,卻激不起常之茸半點情緒,只因前世這類似的話她聽得太多了,一次兩次會被氣的渾身顫抖面目通紅,次數多了便疲了,總歸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她何須為別人噴出來的吐沫惹自己不高興呢。 常之茸不溫不火:“我不僅活的很好,在宮中亦愜意無比,未曾想到我的死活還勞煩楊府嫡小姐這般cao心?!?/br> 見她竟不惱,楊盈橫眉不爽,厲聲說道:“說你兩句還真敢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奉勸你不要在外宣揚自己是楊府義女,父親收你做義女當真是觸了霉頭,少在宮中打楊府的名號,我們御史大夫府可丟不起這個人!” 常之茸笑了,她走上前,盯著楊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與楊府扯上瓜葛,才真真是叫我惡心的想吐?!?/br> “你!” “我尚且還看不上楊府,你何須擔心我會借你們的勢,皇宮不比楊府氣派高貴?我便是在宮里作丫鬟,也不想去楊府做什么義女,況且嫡小姐莫不是貴人多忘事,此次帶你來這,不是來聊家常的,是為了給你的腳踝上藥?!?/br> 說罷常之茸便蹲下身,迅疾的抓住楊盈的一只腳踝,隨手抹了一把藥粉上去,她隨身攜帶的辛辣藥粉末直接接觸皮膚會有灼傷痛感,此舉讓楊盈驚呼出聲,一瞬間疼的她身子都站不直。 常之茸收手起身,笑著說道:“方才御花園中諸位貴女小姐們都親眼所見你崴腳倒地,遂此番你無需再多嘴解釋,別人也只當你是崴了腳,既已上完藥,便慢走不送?!?/br> 楊盈黑著臉,拖著疼痛的腳,她心中氣憤難當,卻正如常之茸所說假裝崴腳的是她,這暗虧無處說理只得吞下,她顫抖著手指著常之茸,腳下的疼痛讓她來不及與常之茸多做言論,生怕自己的腳踝真的有什么閃失,轉身立即離開假山處,去尋自己的婢女。 看著楊盈一瘸一拐的模樣,常之茸抿唇不語,這小小的懲罰對于楊盈來說,還遠遠不夠,她應承受的痛楚該比這多千倍萬倍。 常之茸轉身欲繼續去尋慧心,可剛離了假山,便看到了不知何時立于假山石后一襲白衣的朱彥策。 一時常之茸愣在原地,心中緊張,莫不是剛剛她與楊盈的事皆被朱彥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