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為何要這樣說?這話中總覺有話。 常之茸決定相信李溯,而她也別無他法,如今李溯便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三日后,常之茸再度踏上了長安街,此時的她已然衣衫不整,臉上污跡點點,渾身上下臟兮兮又披頭散發的模樣,當真如同一個瘦弱的小乞丐,只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她心中清楚,她不愿偷不愿搶,亦不愿乞討于人,只要能夠活下去,又有什么苦是她未曾吃過的呢。 離了楊府她便不能活嗎,自然不是,楊府才是真正的噬人不吐骨頭,常之茸心如明鏡。 她離開霖縣后進京,選擇相信李溯,她便要將這個選擇堅持到底。 常之茸在長安街幾乎挨家挨戶的與老板攀談詢問,不懈的努力下,終于在長安街一處拐角的涼茶鋪里,老板愿意讓她白日在此端茶倒水,并給了她一身新的并不合身的粗布麻衣,每日只管一頓飯,然而盡管如此,常之茸依然感激不盡。 涼茶鋪老板讓她扮成男孩,常之茸頓時明白老板的用意,她將自己的長發挽起盤于頭頂,戴上一頂灰色圓帽,搭上那身粗布麻衣確實便混淆了性別,亦方便了許多。 每日常之茸晨起徒步來茶鋪,在這里忙上一天再用上一頓飽飯,晚上便回到廟宇睡在草垛。 這日,涼茶鋪內比往日的人多了不少,常之茸每每手里都捧著兩大碗茶湯,她來來回回穿梭在鋪子內忙碌著,一會功夫已滿頭汗漬,常之茸就停下片刻,站在桌旁用布巾擦了擦臉,便聽聞鄰桌幾人聊到當今朝政。 “聽說皇上已經找到流落在外的四皇子了?此事可是真的?”一個胖子問道。 他身旁的壯漢大口喝茶說道:“這還有假,前些日宮中便派儀仗去接人,只是不知何時能抵達京城,此事都傳遍了?!?/br> 胖子疑惑:“這人是從哪尋著的?離京如此遠還能找到,怎知不是冒名頂替的皇子,那我還想說我便是那四皇子呢?!?/br> “你可慎言!”壯漢嚇一跳,虛聲道:“這人自然是有跡可尋才能尋到,聽聞是當年韶貞皇后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一直跟在那皇子身側照料,更讓人驚訝的是那常太醫一家,五年前便暗中照顧這二人了,兩年前突然離京便是帶著這二人一同離京,好似是去了陵縣還是霖縣的地方,總之便是個荒山野嶺的小縣城?!?/br> 胖子聞言唏噓道:“那如此說來,竟是這太醫一手策劃?他竟有如此膽量拐帶著皇子跑到那么遠?!?/br> “這還真不好說,不管是誰人策劃,定都是聽從的韶貞皇后遺愿,如今此事天下大白,若我說,最過凄慘的還是那三公主的下場,她襁褓時期被選中做了四皇子的替身,過了十年金枝玉葉的日子,現下被打回原形,落了個宮女的下場,這一朝公主變宮女,滑天下之大稽?!?/br> 壯漢搖頭感慨,胖子卻道:“之前便聽聞三公主在福陽宮不受寵,姬貴妃待她極為嚴苛,皇上嫌她長相平平對她亦不算寵愛,果真不是真龍血脈如何裝也不像啊?!?/br> “只得說皇上這回是真的怒了,被已故的韶貞皇后戲耍了十年,若不是此次事情暴露,皇上興許一輩子也不知自己還有血脈流落在外?!眽褲h一口將茶飲盡,抹嘴道:“如今真的四皇子被找到,三公主被貶為奴,常家被滿門抄斬,此事便也該告一段落了?!?/br> 二人感嘆一番,喝完茶放下銅錢便起身走了。 常之茸煞白的臉,愣在原地許久許久,她腦海中還回響著“常家被滿門抄斬”那幾個字眼。 “小二,上茶!” 聞言常之茸立即回神,強迫自己拋開所有想法,白著一張臉接過兩碗茶湯,奮力的繼續干起活來。 這一忙便忙到了快戌時,常之茸疲憊的回到了廟宇,將整個身子癱倒在草垛上,耳邊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蟲爬聲,她雙目空洞,思緒越飄越遠。 從前身在楊府,常能聽聞到宮中與朝廷上的大事,算著日子,差不多李溯便是臘月底被送回了宮中,皇上體恤他流落在外多年很是一番補償,聽聞各宮的娘娘都爭先恐后的搶著想將他養在名下,畢竟是曾經的皇后嫡出皇子,未來再不濟也是王爺,最終李溯選擇了毫無家勢的菱昭儀。 而被押回宮內的纖月姑姑,好似被皇上施以重刑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常之茸猜想著李溯定然為纖月姑姑求情了,可最終仍是沒有保全下她吧。 然這個臘月并不是一個平凡的年底,有歹人借由此事惹得宮中紛亂,便在京中暗藏殺手想要謀害朝廷命官,朱丞相便是這個時候在京城被人刺傷,重病在床近半年時間,幸而醫救及時才未傷及性命,皇上亦讓人徹查了此事,然而卻始終沒有查到幕后黑手。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要即將發生這些許事情,常之茸又回想到白日里茶鋪中客人閑談的話語,她胸口堵塞,面色麻木,睜著雙眼毫無睡意,直至天明。 五日后,常之茸繼續在涼茶鋪內做活,突然聽聞外面有人當街喊道:“接四皇子的儀仗隊進城了!快去看??!” 這一句話,便讓茶鋪內的人全部奔了出去,外面攤販們也都放下手上的事物,紛紛跑去了城門口處,都想目睹一番四皇子的真容。 常之茸從前在楊府不得出門,她并不知曉竟還有這番陣仗,此時涼茶鋪已空無一人,全都跑去湊了熱鬧,常之茸得了茶鋪老板的同意,她亦放下手中的茶碗,腳下生風般的往城門處跑。 此時的城門已人滿為患,大伙都仰頭翹腳探向城門處,常之茸扒開擁擠的人群,仗著身量瘦小鉆到了前排,她望著城門處,聽到身側的人交頭接耳的說道:“說是儀仗隊,聽聞并不多勢大,就幾輛馬車而已?!?/br> 另一人道:“那你還來此觀望?” “我不是想要看看那四皇子是何人嗎,誒,來了來了!” 常之茸立即側頭望去,城門處行駛進幾輛高亭闊車,那馬車有普通的馬車三個大,天圓地方的沉木車廂由三個雪白的馬匹拉著,馬車輪轂亦是有一人之高,然而車門與窗戶皆是緊閉,根本探看不到里面,唯獨能看到那車身上精致的楠木雕花,浮空的螺紋祥云。 那車很快便從眼前疾疾駛過,常之茸追著跑了兩步便再追不上那輛馳行而過的馬車了。 她知道那馬車內定是李溯,后面還跟著幾輛普通的馬車和騎著馬的宮中侍衛,而普通的馬車內聽聞是傳旨接人的大內總管。 最后一輛馬車,卻是一輛囚車,木質簡陋的囚車內綁縛著一女子,她面容憔悴衣衫襤褸,烏黑的頭發四散而下,姣好的面容上蒼白如紙,嘴唇亦是在這寒冬臘月里凍成了青紫色,平日溫柔似水的眸子再也沒有了光澤,她□□的手腳均帶著鐐銬,一路遠行而來,手腳早已凍傷成疾,於黑一片。 常之茸瞳孔縮緊,震驚的看著囚車上的纖月姑姑,她緊緊跟在囚車后面,眼眶微紅,只敢小小的喊了一聲“纖月姑姑”。 囚車上的人好似動了動,疲乏的睜開了雙眼,她茫目的看著京城街道上洶涌的人群,直到與一路跟在囚車后面奔跑的常之茸對視了一瞬。 纖月姑姑微微睜大了雙眸,嘴巴張了張,好似想說什么,可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的閉上嘴,沖著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無力的勾起。 第11章 常之茸再也跑不動了,她看著幾輛馬車愈行愈遠,顫抖著手捂住臉,緩緩的蹲在了地上。 她大口大口的呼氣,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讓她呼吸的艱難,胸口亦是疼痛難忍,常之茸蹲在街道上許久,久到所有的行人都已散去,她才緩緩站起身,干澀木訥的眼中泛著紅血絲,神情有些木然的,一步一步的往涼茶鋪走去。 隨著四皇子的回京,整件貍貓換太子的事件風波本該逐漸從民間散去,然而卻不是,好似愈發的火熱了,大伙茶余飯后一直談論此事,各種猜測皆有,連已故十年的韶貞皇后是否有邪術一說都被傳的神乎其神。 常之茸近日在茶鋪做活,耳邊常常伴隨的便是這些坊間傳聞,有將李溯描述成面容丑惡之人,遂回京坐于馬車內不敢露面,亦有說韶貞皇后當年是妖媚惑主,喻家叛國皇后也絕非善類,誕下四皇子乃是不吉征兆,不應將他接納入宮。 種種傳言,皆是對韶貞皇后與四皇子不利的言論,細細想來,若非是有人故意在京城散播謠言,怎可能此事會如此發酵,李溯才剛剛回京,便要面臨如此境地。 坊間的傳聞多多少少會影響到宮內之人,若此事傳到皇帝耳中,還不知會作何感想,亦不知會不會因此便對李溯心生厭惡,畢竟他雖是皇后嫡出,卻有著一半喻家血脈,而喻家,便是皇上的逆鱗,是罪不可恕的罪臣世家。 常之茸每每思及至此,便憂慮許多,但若是按著上一世的發展,李溯應當會安然度過這些,默默在宮內沉寂數年,便不會再有人時時提及到他的身世。 這日常之茸提前兩個時辰與茶鋪老板告了假,她花了十幾銅錢借了筆墨紙硯,寫下了一張字條,晾干字跡后折疊收好,早早的便往巷尾別院走去。 字條上沒有寫多余的話,只有涼茶鋪和小廟宇的位置,落款上一個茸字。 常之茸將字條塞到巷尾別院的門縫中,那大門緊緊閉著,掛著厚重生銹的銅鎖,里面無人,但常之茸知道李溯回京了,他遲早有一天會來此處,她可以一直等到李溯能出宮來尋她。 常之茸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她愿意賭一把,賭李溯不會將她一人扔在京城不管不顧,因為李溯知道她在京城,定然知道常之茸在等他。 常之茸徒步回到廟宇,臨近黃昏時分,她便窩在草垛中休息了。 京城的寒冷還未散去,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年味已經越來越足,長安街上張燈結彩,各家各戶早早的便把對子窗花備好了,這些時日裁縫鋪最為繁忙,綢緞面料都賣光了,趕著為各家公子小姐制新衣。 而常之茸做著日復一日的活計讓她已經有了幾分習慣,回京一月的時間,每日在茶鋪中忙活,亦無需擔心會被哪些貴女小姐們識出身份,因著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日斷不會去光顧一間小小茶鋪。 她看著眼前太陽的余光逐漸隱去,夜空緩緩降臨,常之茸闔眼準備早早歇息。 然而她剛閉目片刻,便聽聞廟宇外有動靜,常之茸警惕心頓時升起,她睜開眼蹲下身子,躡手躡腳的爬到窗邊躲在門后,將耳朵貼附到墻面上,仔細聽聞著外面的聲音。 “你是何人,誰派你來的!”一道有絲慌張的聲音輕喝道。 然而沒人回話,卻聞得腳步聲愈來愈近,常之茸緊張的蹲在門后,手中默默的掏出懷里那根玉墜步搖釵,以備不時之需用來防身。 短短一瞬間,剛剛喊話之人突然悶哼一聲,有武器觸地的清脆聲響。 “你可知我是誰,朝廷命官一品丞相,今日若你膽敢刺殺于我,定不會有好下場?!?/br> 那人仿佛受了傷,語氣頗為吃力。 另一個聲音終于回復了他:“我要的便是你的命?!?/br> 常之茸躲在暗處心中震驚,她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竟遇到了此次暗殺事件,她小心翼翼的抬起頭,透過窗戶的縫隙查探著外面的情況。 那黑衣人正巧背對于她,他刀中染血,而另一個人身著錦衣華服,手無寸鐵,左臂上已然血跡淋淋,兩人的位置距破舊的廟宇極近。 常之茸白著臉,握緊釵子,無聲的站了起來,她放輕腳步一點點的往門口處蹭,而那兩人定然想不到這廢舊的廟宇中還有一個人,亦都沒有注意到她。 “你是將軍府派來的?”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何須知曉我是誰人派來的?!?/br> 說著黑衣人一道掌風將那臂膀受傷之人擊倒在地,抬劍便朝著那人胸口刺去,若是躲閃不及必然致命,那錦衣男人亦是拼命躲向了一側,可那劍仍是刺中了他的肩膀,劍尖落于他耳旁的地面,發出一聲脆響。 黑衣人拔劍欲再刺,錦衣男人一腳掃向他的腿,讓他俯身不穩了一瞬。 而此時已經站在廟宇門口的常之茸,見狀一個箭步沖上去,步搖釵尖銳的一頭狠狠插進了黑人一側的脖頸處,她亦憑借著醫理避開了致命處,拔出步搖釵的瞬間黑衣人已然血流不止。 常之茸驚慌的收起釵子,她見那黑衣人回身瞳孔睜大,一手捂住脖頸,一手執劍便要向她揮來,可最終劍揮到一半就無力的放下,掙扎的倒在地上。 黑衣人倒地不起,常之茸卻知道她刺的不深,黑衣人只是短暫的失去了行動能力,她立即扶起地上狼狽不已的錦衣男人。 那人驚訝的看著她,出聲問道:“你又是誰?” 常之茸抬眼看著這個年齡與爹爹相仿的男人,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只得說道:“我、我……我們快走?!?/br> 說著常之茸便拉起男人一路跑到人多的地方,她并不識丞相府的路,只得尋了輛馬車,扶著錦衣男人坐進去,與車夫說道去往丞相府。 馬車內,男人的傷勢愈發嚴重,常之茸怕他失血過多,便扯了些布條系在傷口處,她沒有藥,只能用笨法子止血,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將把血量控制住,此時男人已經意識模糊,雙目緊閉。 常之茸額間冒汗,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有這番勇氣做如此危險的事情,若是剛剛她沒有握緊釵子,或許自己便已尸首兩處,現下即便救下這個人,她亦憂心忡忡,若是救活還好,若是死在馬車內,她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好在車夫輕車駕熟,半柱香的時間便將人送到了丞相府門口,常之茸跳下馬車,用力拍了拍丞相府高門府邸的大門,一個小廝打開了門閥,瞥眼上下打量著常之茸說道:“你是誰?亂敲丞相府的門小心吃衙門飯?!?/br> 常之茸抹掉頭頂的汗,喘息道:“快喊你們管事的來,馬車內是丞相大人?!?/br> 那小廝自然不信,走到馬車前,掀開簾子定睛一看,頓時嚇得屁滾尿流,大喊大叫的跑進了府內:“大公子!不好了!老爺受傷了!” 見狀常之茸總算松了口氣,不稍片刻,府內便疾步出來了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長相極為俊朗的少年,他一身月牙白衣,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常之茸見到這人一愣,她識得這人,上一世有過一面之緣,此人便是京城內三小公子之一,亦是萬千名門貴女們的擇偶首選,比她大兩歲的丞相之子,朱彥策。 朱彥策有條不絮的指揮著下人將馬車上受傷的丞相抬入府內,又命人去尋京城最好的郎中,一切都安排妥當,才轉身看向常之茸。 而此時的常之茸屬實有些難堪,她那身粗布麻衣為了給丞相止血,撕爛了不少布條,她出來的匆忙亦沒有帶圓帽,頭發散亂的披在肩上,當真是一幅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樣。 朱彥策卻沒有多說什么,溫聲道:“此次多謝你及時救下家父并送他回府,可否告知你叫什么?待家父病好,我便登門拜謝?!?/br> 話落,他還細心的側身與管家說道:“給這位姑娘拿一身新的衣裳?!?/br> 常之茸忙擺擺手道:“無需言謝,既然人已送到,我便先走了?!?/br> 朱彥策又揚聲問道:“那你叫什么?恩人之名總不能不知道?!?/br> “恩人真的說不上?!背V椎α艘幌?,酒窩淺現:“我叫之茸,舉手之勞無需言謝?!?/br> 言罷常之茸便轉身迅速的走掉了,身后站在丞相府門口的朱彥策,輕輕皺眉不解,許多人攀炎附勢恐怕巴不得想與丞相府沾點關系討點好處,然今日竟然遇到個問名字卻連姓氏都不愿告之的女孩,朱彥策怎能不心中疑惑呢。 他站在門口想了片刻,待郎中已匆匆趕來,他才拋開此事轉身回府。 常之茸回到那處廟宇,原本倒地的黑衣人果然早已不見蹤跡,然而常之茸也不敢再輕易睡在廟宇內了,她怕那人再來此尋仇,而她身上這件衣裳亦破漏的不能再穿,常之茸只得穿回那件來京時的刺繡紅裙,那身衣裳臟污嚴重,已看不出好壞。 另一套褪下的粗布麻衣常之茸亦抱在懷里,今日她注定要露宿街頭,而冬日的京城是十分寒冷的,無風還好,若有些微風拂過,便能感到面如刀割,常之茸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住。 她無處可去,只得走回涼茶鋪,在鋪子的后墻處尋了個角落,將粗布麻衣蓋在身上,便偎在此處。 翌日。 睡了一夜大街的常之茸果真感染了風寒,噴嚏止不住的打,茶鋪老板見狀便要給她告假歇息,常之茸忙拒絕了,她實在不知若不在涼茶鋪內做活,自己還能去哪里。 接連睡了三日接頭的常之茸,在第四日時終于頂不住頭暈腦脹,徒步回到了那間破舊廟宇內,她用賺取的本就不多的銅板在藥鋪抓了幾味感染風寒發熱的中藥,懷揣著藥材聞著那股熟悉的淡淡苦澀的味道,常之茸便覺得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