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夏一聲不響，緊握拳頭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金色的長弓。

    奧菲娜被金色的弓箭晃到眼睛，挑了下眉問：“你想做什么？”

    “這種方式真的不會有問題嗎？”尤夏冷靜道，“起碼該有個監督的角色吧，萬一哪個亡靈沒控制住……”

    “放心吧，亞沙爾有分寸的?！眾W菲娜敷衍地擺擺手，“說到監督，我不是還在這看著嘛！”

    尤夏皺起眉懷疑地看向她，對方正坐在一塊平整的石塊上，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們從城里帶來的炸雞。

    在她的身旁，一只丑陋的黑皮小惡魔大口大口地嚼著漢堡，一邊吃一邊發出“咂咂”的口水聲。

    “您不會覺得食不下咽嗎？”他問奧菲娜。

    “是有點，”奧菲娜皺了皺鼻子，“這尸臭飄得也真夠遠的?！?/br>
    “我不是這個意思，”尤夏不知道她真不懂，還是裝作不理解，追問道，“看著自己的兒子不斷地遭到攻擊、受傷、流血，您難道一點難受的感覺也沒有？”

    “難受什么，這不是他遲早要經歷的嗎？”

    奧菲娜哼地輕笑了一聲：“再說了，我早說過，我們魔龍可沒有親情這個東西?！?/br>
    尤夏發覺自己無言以對。

    他索性不再多廢話，再次把注意力投注到前方的山谷里。

    戰場上，一波一波的攻擊從未停止過，萊斯不斷地消滅敵人，也在不斷地被刺傷，傷口固然會愈合，流出的鮮血卻無法馬上再生，因此臉色越來越蒼白。

    在忍受著內心的煎熬下，尤夏感覺已經過了非常漫長的時間，但聽到奧菲娜還在吃炸雞的聲音，就知道時間最多也就只過去了十幾分鐘。

    混亂之中，他看到萊斯倏然停頓了下動作，一只只的亡靈瞬間朝他撲了過去，將他密集地包圍起來，尤夏的心臟再次縮緊。

    短短幾秒的時間，他的心臟飛快地跳動，從來沒有這么提心吊膽過，直到看到那裹成一團的黑霧與尸體被充滿殺氣的一劍揮散。

    下一刻，萊斯正好仰起頭來，尤夏與他對上視線，赫然發現，那雙漆黑沉靜的眼睛已然變為了血紅的豎瞳！

    開始魔化了。

    在意識到這一事實的瞬間，尤夏莫名地感到鼻子一酸，差一點眼淚就要滑落出來。

    他發覺自己真的看不了這樣的畫面，再怎么咬緊牙關也無法忍受下去，恨不得當場離開，可一想到萊斯在戰場中發現自己離去會有多難過，最終還是忍耐了下來，只有在實在難受得不行的時候，才會背過身去暫時地回避那殘酷的場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到結束的，只記得戰斗到后期，萊斯已經有了半魔化跡象，身上開始冒出魔龍的黑色鱗片，戰斗的方式也越來越狠厲，仿佛被徹底激發出了魔性，完全沒有了身為人族時的從容鎮定。

    自從他開始魔化，就有意地避免將正臉朝向谷口方向，尤夏明白他不愿意讓自己看到他魔化的模樣，之后便一直背對著戰場，蹲在地上，直到太陽逐漸有了西沉的跡象，背后的廝殺聲音漸漸地歸于寂靜。

    靜謐之中，他聽到萊斯走過來的聲音，腳步沉重，猶如他鼓動的心跳。

    尤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才回過頭去，卻還是被眼前的場面驚得手腳發涼。

    視線里，對方的身體血淋淋的，頭繩散落，發絲凌亂，面上更是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遠比昨天更凄慘。

    “好了?！比R斯嗓音低啞地說，沒有靠得太近，可能是怕身上的味道熏到他。

    尤夏忍了一整天，卻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結束了反而繃不住了，還在仰著臉龐看著他，眼淚就從睜著的眼眶中流了下來。

    萊斯的神情頓時慌亂了，伸出手想要幫他抹去眼淚，中途看到自己布滿血污的手又僵住了，眼神中流露些許不知所措的委屈。

    尤夏一把握住猶豫的手掌，站起身若無其事地擦掉眼淚，以盡量平靜的聲音道：“先回旅館吧，處理一下傷勢?！?/br>
    ·

    旅館的房間光線黑黢黢的，墻漆剝落，家具老舊，卻意外的溫暖舒適。

    幫著萊斯處理完傷口又換了身衣服后，尤夏的情緒已經好轉許多，只是因為思考的東西太多，臉上的神色有些凝重。

    萊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尤其關注他那雙翠綠的眼眸，總擔心里面再泛出令人心疼的水光來。

    阿卜杜勒端來一杯奇怪的墨綠色液體，送到萊斯面前說道：“小主人，喝藥了?！?/br>
    萊斯直接拿起杯子，剛要準備喝，尤夏握住他的手腕制止道：“這是什么東西？”

    “藥??！”阿卜杜勒說。

    “這是藥？”

    “是藥，阿卜做的藥很補的！”感覺自己的本領受到質疑，小惡魔情緒有些激動。

    尤夏看著那濃稠散發著古怪氣味的液體，不是很信任他的話。

    這時候躺靠在椅子上的奧菲娜幫著解釋道：“他流了太多血，那是再好的治愈藥劑也補不回來的，阿卜杜勒煉制的藥劑對魔龍很有好處，不信你自己問他，他昨天已經喝過一杯了?！?/br>
    尤夏看向萊斯，對方朝他點了點頭，他這才放開手。

    這杯黑綠的液體顯然味道駭人，即便是萊斯在喝的時候也忍不住眉頭緊鎖，然而等到一杯下肚之后，尤夏便發現他的氣色一下子比剛才好看了很多。

    他不禁有些驚訝，先掃了眼對著小窗子發呆的黑斗篷巫妖，又看了看哼著曲調刷洗杯具的黑皮尖耳惡魔，心道怪不得奧菲娜都這樣落魄了依舊把這兩個手下留在身邊，原來都是不同領域的高手。

    “那片山谷里的亡靈都被打爛了，看來明天得換個地方去訓練了！”奧菲娜一邊感嘆著，一邊踩動安樂椅前后搖擺，老舊的椅子不斷地發出“吱呀”的尖銳聲音。

    尤夏現在聽到“亡靈”二字就頭疼，甚至看到巫妖亞沙爾也會有種牙癢癢的感覺。

    萊斯約莫感知到他的想法，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在尤夏轉頭看過來時，他低聲道：“明天你別來了?！?/br>
    尤夏知道他是見不得自己為他擔憂，想了想說：“那我下午的時候來旅館這里接你?！?/br>
    萊斯剛要應聲，奧菲娜就接話道：“依我看，在他血脈覺醒前，你們最好別見面了，你在這太影響進度，殺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激發了他的魔性，結果你又是心疼得掉眼淚又是為他包扎擦身的，別看這小子表面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心里指不定甜滋滋的美成什么樣了，還以為是來享受的呢！”

    聽她說不讓見面，尤夏原本還算泰然自若的表情瞬間消失了。

    盡管明白是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他仍控制不住逆反的心理起伏上升，皺著眉問：“您這個方法真的不會傷害到他嗎？”

    奧菲娜聳了聳肩：“我害他做什么，他出事了，誰來幫我的忙??！”

    尤夏盯著她，悶聲不響。

    站在窗口的巫妖忽然移開了身體，讓赤紅色的晚霞余暉落進屋里。

    寂靜許久后，奧菲娜慢悠悠地說道：“他的心里可以擁有純潔美好的東西，但不能伸手觸碰，身為一無所有的魔龍，接觸這樣純潔的東西只會毀掉他的斗志，你越是幫他，越是延長他的痛苦，或許原本只要經歷十次今天這樣的戰斗就能覺醒血脈，因為你幫他，他可能就要經歷二十次、三十次的殘酷廝殺，你能忍心嗎？”

    一提到今天這場漫長的戰斗，尤夏禁不住心底發慌。

    他看向萊斯純凈無垢的雙眼，四目相接的時刻，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選擇。

    相視著沉默良久，尤夏輕輕地吐出一個字：“抱?！?/br>
    萊斯一言不發地攬住他的肩膀，將心愛的精靈擁入懷中，手掌輕輕撫摸著他銀色的長發。

    尤夏閉上眼，感受他身上的氣息與溫度，也許是清楚知道即將分別一段時間的緣故，他頭一次這樣清晰地分辨出萊斯身上的味道。

    萊斯在他的耳邊承諾道：“我很快就回來，我保證?！?/br>
    過了片刻，又再次反復地強調：“很快，我就會回到你身邊?！?/br>
    聲音低低的，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第109章

    自從萊斯因為和狂化魔狼戰斗受傷住到尤夏家里后, 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哪怕是變為魔龍的那段時間，每晚二人也都是躺在一張床上的, 尤夏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他的存在, 因此當萊斯驟然地消失后，他很是悵惘焦慮了一段時間。

    他也有過偷偷去看一看萊斯的念頭，然而奧菲娜早已轉移了訓練的地點, 連住處也跟著一塊轉移了, 尤夏都不敢確定他們是否還在洛斯城附近。

    為了盡量避免時常想到萊斯正在經歷的苦痛，他不得不讓自己忙碌起來，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工作上，每天除了在各家店與倉庫之間來回跑，就是去新瑩燈森林找利尤門交流學習魔法，過程中順便訓練黑仔的飛行能力。

    就這樣忙忙碌碌地生活著, 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個月。

    市政院的兩筆訂單在服飾店請了兩批縫紉工日夜交替的趕工之下, 終于在簽下合同的第二十天將衣服交了貨, 訂單剩下的三分之二錢款也如約到了尤夏的口袋里, 令他驟然之間又富裕了不少。

    前一天制服出貨, 第二天洛斯城的居民們便發現各個城區巡邏的治安官們都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新制服。

    一隊隊巡邏官身穿剪裁合體的軍裝制服, 腳踩高筒黑色皮靴, 胸前徽章與銀鏈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一個個走過去都是寬肩窄腰、挺拔高挑的, 令過路的行人看直了眼。

    隨后又逐漸有人發現市政院的官員制服也更替了, 原本是紅與藍相間的靚麗長袍, 現在都換成了清一色的黑白西裝，領口系著領結，頭上帶著高帽, 雖然沒有那么的靚麗顯眼了，卻尤為英俊瀟灑。

    市民們一開始只看個新奇和熱鬧，后來見他們每天提著手提包進進出出市府大樓，不知不覺審美被引導偏了方向，不管在哪，只要看到穿著那一身黑白制服的男士，便覺得格外的貴氣、高雅有氣質。

    對于這樣的審美改變，尤夏也有所察覺，最顯著的地方就體現在來他服飾店定做男裝的客人們越來越多了。

    當然，因為“紳士”已經成了市政院官員的專屬制服，為防止身份混淆，尤夏店里不可能給別的客人定做一模一樣的款式，哪怕版型差不多，在顏色細節上一定會有所改變。

    一時間，城里的男士們都開始流行起了這樣貼合身形的西裝，就連大大小小的裁縫店也都與時俱進地做起了類似的衣裳。

    因為這兩批制服帶來的影響，服飾店的風格逐漸在洛斯城打出名氣，接到的訂單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穩固，自解鎖婚服到現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系統的服飾就解鎖了十二套，不過因為制作衣服都需要時間，實際上，二批新貨也才剛上架沒多久。

    這一日，尤夏照例到店里查看新店的營業情況，這時前臺收銀員舒麗安娜拿出了一封信件給他，揚著笑臉道：“是郵差早上送來的，您不在我就將它保管在抽屜里了?！?/br>
    尤夏一看那信封上的蠟印就知道是杜科斯公爵夫人寄來的。

    他向舒麗安娜道了聲謝，隨即抬腳往樓梯走去，邊走邊拆開了信封。

    這次的信件薄薄的，除了三張設計畫稿，只有一張矮人制作的印花信紙。

    尤夏將信紙疊到畫稿上面，先瀏覽了一遍信的內容。

    開頭整段是公爵夫人日常的問候，中間則詳細表達了她和她的丈夫對于一張設計稿竟然能賣出三個金幣高價的驚喜，以及對尤夏和兩位設計師看得上她的創意的感謝。

    信件結尾，她還專門提到了一件與畫稿毫不相干的事——麥納伯爵的女兒即將舉辦婚禮，在公爵夫人的熱心推薦下，他們決定親自來一趟洛斯城，到精靈開的服飾店定制婚禮時的婚服。

    “考慮到這封信寄到您那所需要的時間，在您閱讀這行文字時，他們或許已經抵達了?！毙派先绱藢懙?。

    尤夏揚了下眉，看到“婚服”二字，他頓時就想起了樓上的那套“鳶尾天使”。

    系統所解鎖的那套婚紗，兩位追求完美的設計師前前后后花費了足有半個月的時間去制作，大到裙身的每一個褶皺，小到尾擺的每一朵花、胸口上的每一顆水晶串珠，都是他們親手縫制上去的，直到一周前才大功告成，展示到二樓東南直角的櫥窗前。

    正如他當初所料想的那樣，這套婚紗一經展示果然受到了無數的贊美稱譽，每天早中午晚都不乏有懷揣著夢想的少女站在樓下的“丁”字街口，像仰望夜晚遙遠的星空般羨慕地望著樓上的婚紗。

    然而它的價格實在太昂貴了，哪怕是豪商與貴族，在沒有近親要舉辦婚禮的前提下，也不會斥重金購買這么一套衣服回去閑置，因此婚紗展示出來一周，參觀的人很多，卻始終沒有人來購買。

    這次不知道能不能賣出去，好歹是個伯爵，應該不缺錢吧——收起信件的時候，尤夏心里如是想到。

    ·

    西蘭國的每位公民都知道，自己國家最繁華的城市有兩個，一個是北方的都城貝斯沃特，一個是南邊被稱為“商人的天堂”的洛斯城。

    兩大城市既然都在西大陸的中心范圍，就不免時常被人拿在口中比較，而麥納伯爵身為一名從小在貝斯沃特出生長大的首都人，是絕對不肯承認洛斯城比貝斯沃特繁榮的。

    “洛斯城只是商人多了些，商人多流通的貨物自然就顯得豐富了，這并不代表洛斯城的居民有多么的富有，要知道，絕大多數的王室貴族可都住在貝斯沃特，每年總有幾個在洛斯城發跡的暴發戶想要擠進貝斯沃特的上流圈子，這一點足以證明貝斯沃特才是西大陸的中心?！?/br>
    在前往洛斯城的馬車上，麥納伯爵每天都要對女兒菲麗雅說上這么一番話。

    “等到了洛斯城，你就會發現那是一個信仰與文化極度匱乏的地方，什么樣低劣的種族都能在里面到處流竄，流動在街上的除了商人的銅臭，就是地精和獸人的體臭味，唯一能拿出來撐場面的也就只有那一條施萊沃格街而已?！?/br>
    菲麗雅作為土生土長的首都人，對他的話也頗為認可贊同，直到她真的來到了洛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