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節
這就是一群來看熱鬧的村民,雖不知道一艘靠岸的破戲船有啥好看,然而他們就是扶老攜幼來江岸看。 最過分還有幾個嬸子,抱著木盆來這邊,邊看他的熱鬧,邊洗衣裳。 有幾十口子人到了近前,熱熱鬧鬧的來,也不打攪,就江岸站定說說笑笑,指指點點。 佘萬霖受不住這種指點,只能躲回艙里就窗縫往外瞧。 他也是頭回看到金滇百姓,怎么說呢,跟那些弄劃子做買賣的不同,那種富,這種貧! 窮到什么地步,從前慶豐外來的乞丐穿的衣裳,如今他們就套著,也別跟老臭比,老臭從前是乞丐里的王爺,他身上的東西都是家里叔叔伯伯不穿的,就舍給他了,他就是臟。 如今想,卻是故意的。 前些日子,佘萬霖興許會因為這種貧窮而震驚,現在不會了,各地都有窮人,一般一戶人家,頂多見客的當家人有身不錯見人的衣裳。 其實人活精氣神,衣衫襤褸,衣不遮體,鶉衣百結之類也沒啥,主要一入金滇,這里的百姓面有絕望,眼有死氣。 投錯胎,落錯土,金滇從上到下衙門只做一件正事,就是給百姓添麻煩。 倒是像請戲的田財主家,他們才是撐起一方水土的立柱,鄉里有糾紛,有為難,有過不去的坎兒,這里的百姓輕易也不驚衙差,都在本地找一信得過的君子,內部解決了。 所以說,譚守義可恨呢。 金滇這個地方對于佘萬霖來說,從前就是逢年過節的節禮,有金滇臘rou,金滇菜干,金滇竹器,還有金滇細布……每次最少三大車。 阿娘說過,也都不值什么錢,合起來每次不超五十貫。 可金滇往它處送的節禮,就很值錢了,萬里昭昭送猛獸的,江水長長運送賞石玉器的。 好像是去年吧,大皇子家擺酒,小花叔待他耍子,當時廳堂正中擺了個一人高的玉石山子。 那山子雕的精致,山山水水,重重疊疊,奇峰凸起,青松巍峨,寶塔古寺,靠上一輪晨曦旭日,就是簡單的《旭日東升》。 難得是大又奇巧,也是佘萬霖見到除卻皇宮外,最大的,最漂亮的一塊玉石山子了。 那會子,他就想起小時候聽的完璧歸趙,里面說起和氏璧,說那和氏璧如何好,如何美,如何價值連城,可偏偏楚人卞要找王獻玉,王不信,斷其雙足……直至遇文王昭雪。 當時他還小,便氣憤說,楚人卞是個傻子,君王不信,直接自己刨開呀? 童言童語幼稚的阿爺笑,笑完帶他去家里的庫房,尋了一塊不大的玉石送到宮內專做玉石首飾的匠人處,尋兩個積年的開玉匠人,用一種綁了獸筋的弓子粘了金剛砂,一點一點的研磨。 那玉石不大,用工足十五日,方在皮上裂一縫隙得見玉rou。 后阿爺說,有關于和氏璧里的兩位君王,一種是眼瞎,還有一種就是那君王精窮,其實他也開不起。 而今一塊能見人的玉,在盧伯娘的鋪子里,少說也是十貫起的意思。 不是那玉貴,好玉貴在工,尤其古代,便是君王也不寬裕呀。 然而那日的《旭日東升》山子,宮里有體面的娘娘手里有,皇子們得不得寵的,也都有一兩件,還都是譚家送的。 金滇出玉,譚家就年年送。 燕京沒有人不喜歡譚家的,除了自家,真真見者一注橫財。 可福瑞郡王府不一樣,如果送禮的持太子少師譚守義的帖子來送,東西又是一般的土產,阿爺就收。 若是拿金滇布政使司的帖子送,家里就不收。 從前佘萬霖不懂阿爺為什么跟帖子較勁,現在懂了,阿爺比譚守義官位高,爵位高,又是一殿同僚,他能受譚守義對上司的節禮孝敬,但不受金滇這邊的禮。 想是早知他家缺德了,又不愿意駁皇爺的臉面,畢竟,宮里而今最得寵的人不是皇子,卻是譚唯心這個jian狗。 小孩子找伙伴都扎堆,跟佘萬霖玩耍的這幫子,就沒有一個喜歡譚唯心的,也不是說他有什么錯處,就那人吧,說不出來的假。 從前佘萬霖還說呢,都憋住了,人家也沒做什么,何苦處處甩臉子排斥他? 而今看就是惡心一家子,這些年來,不管閑事的阿爺就用這種方式在一次次打譚家的臉。 他嫌棄就嫌棄了,更不怕得罪譚家。 可這就夠了么? 不入金滇佘萬霖不知,入了金滇佘萬霖便覺著,家里受些竹子漆器都是造孽呢。 區區幾百里的金滇水路,一個戲船到今兒,已經被盤剝了不下二十次,他想好了,回頭回了燕京,他要跟譚家作對一輩子。 甭說金滇竹器了,便是遠來的金滇葉樹葉子,他拿了都有下十八層地獄的孽債。 心里想著心事,這人就迷迷糊糊的睡了。 半夢半醒的,他又聽到船下有人喊他。 待摳著眼屎出去一看,卻是張永春,張永寶兩人提著個大籃子給他送飯。 佘萬霖有些感動又震驚的指著自己問:“給我的?” 昨兒張永寶還哭了半夜,現下卻笑的沒心沒肺,他舉著一張腫臉外加腫眼泡,對他大聲說:“對!就是給平掌柜還有小東家的,我們班主說,兩位爺兒看船辛苦,今兒明兒伙食,都隨我們吃?!?/br> 張永春扶了一下籃子:“小東家,田老爺家開了大豆腐鍋,燒了好大的油水,我跟您二位轉鍋弄了兩勺子呢!” 張永寶連連點頭:“對呀,對呀!師傅預備打他,說他沒規矩,我們就說給你們整的,師傅就沒說,讓趕緊送來,趕緊回去!” 佘萬霖尋了打水的桶繩放下,吊了那籃子上來,打開一看,卻是兩大碗糙米上蓋了一層豆腐雜菜,也是有些油水的,不是清水煮菜,聞上去,也真是香。 尋了空碗搗騰,又放籃子下去,佘萬霖就問:“今晚不回來了?” 兩個喪良心的就笑的沒心沒肺,他們笑,周圍圍觀的也在笑。 佘萬霖就想,沒見過好的也許不是壞事兒,這會子的快樂,許就是真快樂了。 籃子不重,這倆人偏要一起抬,他們走,江邊的人就呼啦啦跟著也走了。 等他們走遠,佘萬霖就抱著一碗豆腐菜飯,坐在欄桿邊一邊吃一邊想心事。 他覺著,他有個遠大的抱負了,回到燕京,最起碼也要干掉譚家,然后用自己的封邑換這邊的土地。 到了那時候,就把金滇江面所有的關卡都撤了……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吃的太急,有飯粒入水就誘惑了魚兒爭搶,佘萬霖看的有趣,就夾起一塊豆腐丟進江水,幾條雜魚浮起,裹挾著豆腐下沉…… 金滇的江水很清,把他的腳泡的樸素熒白,水更配得上潔凈這個詞,就一眼透徹,能看到草底飄蕩,它們結成草原,綿密而又柔軟…… 多好的地方啊…… 腦袋正神游間,佘萬霖就忽然聽到一陣牛叫之聲。 他抬起頭,就驚訝極了。 前幾日臭叔就說,金滇除了大梁人,還活著許多異族部落,那些部落人長的跟他們不一樣,打扮也不一樣,大的部落有自己的文字語言,就是小部落供奉的神靈也與他們不同。 想不到今日竟有緣得見了。 那是一大群長毛長角的牛,一眼看去能有數百只那么可怕,遠遠的離了幾百步,就能聞到它們身上的臭草牛粑粑味兒。 反正就是呼啦啦,黑壓壓的來了一層牛,眨巴眼兒,那趕牛的人就到了近前。 呃,竟是一群女子? 沒錯兒,騎在駿馬上趕牛群的,竟是一群看上去就很彪悍的女子。 這些異族女子皮膚黑紅黑紅的,看上去就像幾只野雁,也不怪佘萬霖形容的粗糙,人家真是把大雁的羽毛,也許不止大雁羽,還有旁個什么鳥,就黑紅的,繽紛的,健康的,穿皮袍的,頂一腦袋羽毛跟隆重銀鑲珊瑚首飾的女子,她們幾人就能放牧幾百只牛。 好強啊。 反正佘萬霖看到了平生最大的牛群,也看到了平生最野的女子。 他看旁人是風景,旁人看他何嘗不是。 就汪汪一江碧水,浮浮沉沉老船之上坐著一個白胖俊秀的~抱碗少年,見到她們就把星星一樣的眼睛,撐成了圓月那么圓,真真靈動又好看。 那些女子本表情緊繃著過去,后來看到佘萬霖,其中一個便勒馬停下,也不知羞臊,就直愣愣的打量佘萬霖。 佘萬霖自是不怕她們,還好奇就問:“姑娘?你們?這有多少頭牛呀?” 那女子坐在馬背,雖黑卻也好看,雖坐著,目測個子也不能低。 她聽到佘萬霖喊自己,就指著自己的鼻子,用生硬的官話問:“姑~娘?” 不是姑娘么?那就失禮了。 佘萬霖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碗,站起來整理一下衣衫,放下褲腿兒……給這位,夫人?行了一個禮問:“這位夫人,小子外鄉來的,沒有見過什么世面,頭回見到這么多牛,就失禮了!” 世家公子,打小的禮儀訓練,他的動作真是優雅又漂亮。 那“夫人”想了半天夫人何意,明白后,就仰頭在馬上哈哈大笑起來,她戴了更多的銀飾,頭顱擺動銀飾叮當。 大梁女子從不這樣笑,像鷂子,想飛就飛,雖小卻野性。 佘萬霖喜歡這種張揚,也笑了起來,還呲著一口好白牙。 這位笑完,就欣賞的對佘萬霖說:“我不是夫人,我是個姑娘,你多大了?你牙齒好白?小郎是外郡來的嗎……” 好家伙,這話答的,嘶……咋回答?多謝你贊美我牙白?過獎了? 偏佘萬霖是個隨意的,他心里規矩也少,就笑問:“你們是那個部落的?姑娘為什么帶這么多銀飾?你們的衣服就是這樣的么?怎么趕著這般多牛?” 這姑娘開心極了,就提著馬鞭,下巴揚起笑著對佘萬霖說:“戴這么多銀飾啊,那是因為你們梁人太壞了,我們要把家當帶在身上,你們來了我們就跑了,什么都不會丟,你們什么便宜也沾不到!哈哈哈……” 她說你壞,你卻偏偏生不起氣來。 佘萬霖覺著這姑娘有種氣質特別像丑丑,他家丑丑也是肆無忌憚的,想打他也就打了,尤其這幾年,更是打的理由都不要了。 哎,丑丑,他忽然很想她了。 不告而別,下次必然挨打,挨打就算了,但求別下藥。 看佘萬霖忽然不說話,那姑娘就問:“喂,小郎?你生氣了?我阿婆說,不是這樣的,梁人也有好的,只是我們沒遇到,你就是好的,你好看,牙又大又白……” ……這是夸自己么? 佘萬霖撓撓頭,真誠道謝后問:“多謝姑娘夸獎,你們趕著這么多牛,是往哪里送?” 這姑娘笑笑道:“去皚城子,送到皚城譚老爺家買年安去呀……” 正說著,過去的一位中年異族女子騎著馬過來催促:“良哈雅,天光不早了,我們該走了,這是梁人的土地,我們的??辛巳思业那嗖?,會有矛盾,很麻煩?!?/br> 原來這個野鷂子叫良哈雅么。 良哈雅卻不走,就指著佘萬霖說:“阿姐你看,這個小郎白不白,他的鼻梁像高峰,牙齒像珍珠,比寨子里所有的小郎都白,是吧?” 這位中年異族看看佘萬霖,又看看身后這船,她是個見過世面的,就笑著說:“良哈雅,這樣船上的小郎都好看,天光不早了,轉日我們再來,他們總在江上飄著的,有你見的時候?!?/br> 可良哈雅卻不愿意,她又細細看佘萬霖,一直看到佘萬霖有些發毛,就聽她說道:“小郎,我喜歡你,你白……” 佘萬霖倒吸一口冷氣,趕巧老臭背著一個大包袱,提著兩個大包袱從鎮上回來,遠遠的看到一群牛,還有幾個鈞昂族的女子,他就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