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節
從前阿爺也說,世上便是有萬萬種人,遇到境地不同,就能養出萬萬種智慧,細細去看去想,會發現人心極有趣。 如這班主,清早一場大戲,他不是演給他心里的恩人平掌柜的。他其實就想自己良心上過的去,就覺著這個價得這么漲~雙方才能心情愉快。 他臭叔顯然也是懂這個道理的,便每天很是為難的來送臺階兒。 可甭說誰有沒有良心這事兒,人家倒是想報恩,問題是他報恩了,這船上一大家子該怎么過? 不同于船上人一日一頓飯食,他倆一日兩餐,夜里還要吃一頓rou食貼補腸子,又用的船上最好的細米細面,睡著最好的艙室。 實在不靠岸,便是吃大鍋菜飯,浮頭的油水一滴不落也是先端給客人吃的,三天了,整船人都在消耗張班主的老本,誰也不知道,這戲船什么時候能離開這倒霉的羊角一般的水灣兒。 昨兒起,最重要早飯里的硬面饃也沒了,就一碗略有滋味的江魚菜湯子,他倒是回艙里吃了些點心,可身后的少年們喝不飽菜湯還得加倍練功,不然,班主絕不能養活他們,他們得吃苦,得吃大苦才能對得起那碗湯。 思想間,身邊一陣陣吃疼喘氣聲入腦。 佘萬霖沒敢回頭,就轉身往艙房去了。 也不過幾天的功夫,他算是真的長大了。 從前遇到這樣的可憐人,他一定會說,沒事兒!不就是幾個人么,都去我家吧,反正郡王府也養著戲班子呢。 可現在他不這樣想了,這一路看到的困苦還少么?他又能幫了幾人? 尤其是越近金滇可憐人越多,前天錯身那艘,一眼看上去全是往金滇外賣的苦奴。 而那會子,他就跟戲班子的這幫子學徒趴在欄桿上看,那一剎他能感覺到,平時被他同情的這些人,他們的眼睛里卻沒有同情,卻有一種微妙的人上人的感覺。 比爾活的好,少數,比爾不幸比比皆是。 回到艙內,關住艙門,佘萬霖才奔著床上那個裹著被子,猶如大蛆涌動的人去了。 他揭開他的被子,看著老臭滿嘴圈的點心渣問:“臭叔?!?/br> 老臭咽了點心,捶著心口下了地,提起茶壺對著壺嘴灌了幾口,這才假意嚇一跳的對佘萬霖抱怨道:“哎呀,你嚇唬我作甚,好沒噎死我?!?/br> 佘萬霖坐下,有些迷茫的看著老臭問:“從前在家里,他們跟我說如今是盛世?” 老臭一愣,慢慢坐下,態度倒是正經起來,他瞧著佘萬霖笑道:“你這孩子有福氣,生下來什么都不缺,他們說什么,你就會根據自己的情況信了,可今日我說一事兒,你聽完肯定說我騙你?!?/br> 佘萬霖:“您說?!?/br> 老臭轉身推開窗,看著活動于江面,四處推銷本地特產的那些人道:“前朝咱這塊土地,落雨三天對一些地方來說,就是個災劫,若落雨六天~便得人吃人了,那你說,而今日日一碗雜魚湯比起從前,是不是盛世?” 他笑著扭頭看佘萬霖。 佘萬霖有些震驚,也不是沒有聽過老太太們說從前的事兒,可他不愛聽那些,也不相信會有那么難。 所以每次老祖宗一開口嘮叨,他必然尋了由頭跑。 人吃人,是大梁立國之后出生的孩子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沒人告訴佘萬霖這一點,他在家,在宮學里也都沒學過這些。 他入學雖不能與皇子相提并論,卻也要學廣孝,仁愛,擇術,知政,親賢,尚簡……皇子比他多的那幾課叫做撫軍,明分,幾諫,從諫,推恩等。 那里面也沒有人吃人。 這都是不同于外面學堂的課,阿爺還有先生也說,他們未來都會管理封地,成為支配主宰命運的人,如此才要好好學著這些本事,往后更要善待屬民…… 從前少年意氣,大家誰也不服氣誰,就會幻想,若是我去了封地,就要如何如何,更要怎么怎么……可是從慶豐府這一路出來,佘萬霖倒是真的交了幾個小朋友,就永春他們。 他現在就不敢保證,若他的封地有小寶這樣的,他能照顧到他們每日膳食里,起碼有個硬面饃饃么? 困惑了。 也知道會早晚分開,也不可能一輩子好的,佘萬霖就想讓他們吃頓飽飯,最起碼他在的這幾日,可以有頓飽飯。 然而搜腸刮肚,錢不能直接給,他就毫無辦法,自己不過如此啊,這就是這幾日佘萬霖的困惑。 老臭知道他怎么想的,就笑著問:“盛世不盛世的~其實還說不著,早跟你說了,盛世也得先看人口,咱從慶豐府出來這一路,這人煙總沒斷過,這就是好事兒,你看,這一船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多少,從前哪兒能見到這般多的小子呢,那會子長不大就都抓了丁,送到損命的地方去了……” 佘萬霖低頭認真思考,許久后他鄭重對老臭說:“臭叔,從前我跟他們在背后管文大人叫刻薄鬼,吝嗇猴兒,這次回去,我~我要跟他道個歉?!?/br> 佘萬霖一張嘴便是大梁戶部尚書文鳳書,這彎兒有些大,就把可憐的老臭腰閃著了。 他張張嘴,半天才干癟嗓子道:“啊,道歉,挺好,倒吧倒吧……不是,你們罵人家老大人做什么?” 這傻孩子不知道么?戶部的人馬都是你爺給你留著的班底子么?咋拿著自己家人糟蹋呢? 佘萬霖自然也知道,可是年紀小呢,該氣還是氣,這跟是不是自己人沒關系。 少年的義氣還有正義,有時候是不過腦袋瓜兒的。 如今出來他倒是懂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這些年,我爹那邊營兒里拋費有些多了,文大人看到我爹就罵,上朝也是嘮叨,還參了我爹,我叔們好幾本,反正那老頭一毛不拔,虧得皇爺脾氣好,哼!要是換了……” “換了誰?”老臭忽嚴肅插話,他瞪著佘萬霖又問:“小郡王想換了誰?” 佘萬霖才不是隨意失言的孩子,他知道老臭生什么氣,便懶散的把手放在桌面上,噗哧笑了,笑完才說:“臭叔~原來是皇爺的人呀?!?/br> 如果不是,也是朝廷的暗探。 老臭心里咯噔一聲,暗道:“奶奶的大意了,卻是在這里等著我呢?!?/br> 佘萬霖徹底舒服了,他就笑瞇瞇的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滿意的喝了一口說:“我剛才還難受,現在心里卻是很高興的?!?/br> 老臭斜眼瞪他:“高興?” 佘萬霖放下杯子舔舔嘴唇:“恩,高興,高興臭叔把我當成了自己家孩子,心里其實是不防備我的?!?/br> 一剎那老臭心里各種滋味,一處處酸甜苦辣的過來,他到底笑了起來:“個臭小子,我打小看大的孩子,我防著你做什么?防著你……我也不出來了?!?/br> 他看佘萬霖又要追問,便抬手打住道:“甭問?!?/br> 佘萬霖想想,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水:“恩,不問?!?/br> 老臭看他乖順,這才滿意的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說:“我以為你小子不能吃苦呢,這幾天倒是挺適應的?!?/br> 佘萬霖笑笑:“難得出來,自然是什么人間至味也要試試的,也許,這輩子也就這一次了,待再過個幾十年又想起來,怪有意思的?!?/br> 老臭笑:“恩,挺好,你一家子怪人,出了個你也不奇怪,怎么,你想幫幫這些小戲子?” 佘萬霖知道他岔話,卻也不揭穿的點點頭:“恩,小寶說,他沒吃過雞腿兒?!?/br> 老臭噗哧笑了:“雞腿兒就難整了,這事兒老子管不了,你且先自己四處看看……”他指指自己的腦袋笑:“興許能讓他們恢復從前的飯食,這個還是容易的?!?/br> 聽他這樣說,佘萬霖眼睛一亮,便急急問:“怎么做?” 老臭很無賴的一攤手:“這我哪兒知道,您想做什么,就得自己想法子,又不是我的事兒?!?/br> 到底不忍心看這崽子失望,老臭便把手往地下壓壓說:“小爺往后解決問題,解決什么人的事兒,就把自己放在什么人身上想……” 只可惜,他這教導才出一句,江面上便傳來一陣吆喝聲:“羊角~糕,羊角蜂蜜糕~!” 佘萬霖蹭的站起來,抬手就對老臭道:“叔!” 老臭嚇一跳:“啥?!” 就見這臭孩子一攤手:“給錢買糕吃?!?/br> 佘萬霖身上沒有帶錢的習慣,他們的錢都在老臭手里掌著。 老臭齜牙咧嘴拿出三十文。 佘萬霖怕賣蜂蜜糕的走了,就提著一小串兒錢往外跑。 跑到門口就聽他臭叔在后面陰陽怪氣的說:“小子,昨晚你喊了一夜丑丑,嘿嘿嘿~!” 佘萬霖踉蹌個前趴,翻身瞪了老臭一眼這才跑了。 看他走遠,老臭陰陽怪氣笑道:“臭小子腦袋瓜子夠靈光的?!?/br> 戲船前甲板上,張班主一手拿著一把掉了銀漆的木刀,一手拿著一個蛻皮沒毛的禿頭戲木倉威嚴站立。 在他面前,二十多個小戲正一個跟一個的翻跟頭。 孩子小,這跟頭翻得的就不好看,他看的慣的就拿禿頭木倉往腰下一托一送,幫他們找感覺。 要是看不慣的,就拿木刀的側面對著孩子們的背啪啪就是幾下狠的。 這可不是隔著衣裳打,窮,衣裳就一身,平時行走才穿,這在船上無事可做,自然就是人人一條兜襠布。 屁大的孩子要啥的體面呦。 倒是佘萬霖這個同歲的在小伙伴里混著,他如今穿衣裳就有些尷尬,然而也不想顯擺白rou。 佘萬霖本想趴船頭買蜂蜜糕,就聽到那張班主罵道:“毛都沒齊全,你還想唱全本的《老刀記》?你是什么東西,你也敢唱陳侍郎的戲?” 恩?陳侍郎?兵部那個叫陳大勝的嗎?真的嗎? 佘萬霖前腳在地上虛空半圈,倒著退回去,趴在艙板上暗暗觀察,仔細偷聽。 張班主罵的是張永春,他是班子里將來做大武生。 張班主又氣又恨:“……陳侍郎什么人,那是刀山火海里幫著我主平定天下之人,這一出九州平叛剿逆賊的戲現在誰不愛看,憑是哪個高門大戶家開席面,少爺老爺們最愛就是這幾本? 你說說你會幾個?呸!就數你吃得多,偏偏話最大!一套《會老隱》,從往里蓋,前后蓬頭,搭腳掃飛腿,抽刀背……”他邊說,手里那木刀就比劃起來對著張永春就去了:“搶背!架??!走走~起,噠噠噠,過來,噠噠噠,半過合,一封鼻二封鼻三封~著了!看看~看看!” 啪??! 張永春一個蛇脫皮沒做好,就被班主一刀背抽到地上了。這一下挺狠,就把可憐孩子已經結痂的傷口又抽出了血。 看張永春趴在地上,滿面是汗的激烈喘息,張班主心里著急恨道:“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本事!???而今外面誰家手里沒有兩出老刀大人們的戲,你不服你范叔,可你范叔唱不得城門侯,他好歹能唱個小常將軍的《牛頭山》吧!人家飯碗是穩的……” 小花叔叔?就是每天在自己家混吃混喝,搶自己賞封回家討好小嬸嬸的小花叔叔? 原來自己家這么了不起么?可為什么燕京也好,慶豐府也好,就沒有這幾本呢? 什么牛頭山,什么會老隱的他咋不知道? 佘萬霖歪頭呲牙想,我回去跟他們說說,不不,我找幾個會的回家演,家里人一定很高興吧? 可佘萬霖卻不知道,這外面這些戲班子為了賺錢,他們是道聽途說,生拉硬套編排出來的討好戲,就怎么敢在人家正主面前耍大刀。 燕京也好,慶豐也好,這么說吧,小南山一代絕不能有。 倒是他家有一本《青松記》,說的是老佘家的事兒,前朝民不聊生,朝堂jian逆橫生,為了正義,他太爺爺碰死了,他太伯爺爺碰死了,他太叔爺爺碰死了,而后老佘家滿門抄斬了,他爺打入敵營臥薪嘗膽被種種刁難,終于輔佐皇爺開創盛世……那戲是宮里的師傅排的,皇爺親自下旨要傳唱天下的。 他爺就看了一次,回來滿面一言難盡,從此就再也不看了。 而今想來…… 佘萬霖看看面前這場景,就打了個寒顫,嘴片子連續打著哆嗦古怪說了:“呃……呃……禿嚕禿嚕禿?!?/br> 尷尬的難以表述,他爹的戲還是不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