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節
老方對著身后的江水吐吐沫,一彎腰拿起兩片瓜,邊啃邊踢著這可憐人說:“貴人賞你瓜吃,接著!你吃了好好回話,瞧你這出息勁兒的,吃吧!可甜了,你沒吃過的……” 想是聞到了瓜香,這滿臉疤痕的水手到底抬起上半身,接了瓜,看著對面這高不可攀的貴人牙齒打顫道:“謝,謝,謝爺兒賞,賞……” 佘萬霖笑的詭異,就托著下巴問:“呦,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卻原來是個結巴呢?!?/br> 這漢子有些羞愧,低頭啃了一口瓜,又看看小貴人,更慚愧了,好半天才說:“不,不啞,也……也不結,結……” 老方聽的費事,便一跺腳喊了一聲哎,扭臉上了那邊高處,就地一躺便不動了。 佘萬霖看著裝相的老臭,心里暗恨,卻還得裝出頭回見的樣子好奇打量,看他吃了整片瓜,也是習慣了,就順手拿起一片還要給,忽想起什么,反手自己氣哼哼的就啃了起來。 老臭眼里泛起笑,啃著瓜皮,心里閃過他從小到大的那些記憶,他總是端著那小破碗滿大街尋自己,還一路喊著,老臭吃飯了,老臭吃飯了,老臭好吃吧?老臭你在哪兒?老臭你冷么?老臭別亂跑,你要乖乖…… 偶爾摔一跤也不哭,就起來好氣的看著地面撒的一地飯食憤恨,腳丫子跺的頗有聲勢。 他是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再見到的。他看著他長大,知道他偏他,到了這會子也依舊不生氣…… 看老臭啃瓜皮,佘萬霖便問:“老哥兒辛苦,你也莫怕,我就問問你這船是如何行走的,反正也清閑,你也只當是偷個懶?!?/br> 老臭眨巴下眼睛,又開始吃瓜皮。 老方翻身,見這沒見識的丟人,就露出厭惡讓小燈再賞他一塊瓜吃。 老臭感恩,急急接住又啃。 老方嗤笑一聲閉眼翻身,耳邊便聽那得了便宜的結結巴巴道:“謝,謝您,咱,咱這是樓船?!?/br> 小貴人無奈:“我知?!?/br> 老方又不睜眼的笑說:“傻子,小爺兒問你,下面幾個人,幾個櫓子,咱這船兒咋走的?!” 這水手恍然大悟,便指著身后的船帆道:“那,那能咋走,就,就被風吹,吹著走唄……” 老方哈哈大笑,才笑幾聲,就聽頭頂望斗里的水手喊到:“方爺快看!那邊來了好些船!” 老方蹦起,幾步來到欄桿看遠處水面,果然那邊水面一條線,隱隱約約來了十數條船,隨著接近,他眼睛便越撐越大。 佘萬霖也過來看,還趴在欄桿上打量,等看清楚,就笑了,還對老方說:“原來江中也有花坊呀?” 鮮花綢緞的大花船緩緩駛來,隨著接近,清韻委婉的呢噥軟語便傳了過來…… 呀~哥哥,你在那噠兒,耍什么呢? 第211章 佘萬霖趴在甲板欄桿有些震驚的向下看,滔滔江水中三十多艘紅船搖搖曳曳,江風一過紅紗綠絲招搖,更送陣陣香風上了樓船。 這些紅船他是見過的,不~應該是聽說過。 家里都覺著他年紀小,大人們不會提,可是到了年紀自然就會好奇,該知道的時候,自然而然就都知道了。 玩耍的伙伴聚在一起,偶爾也議論一些大人們不許說的事情,哥哥們曾滿面神秘說,每年燕京有盛會的時候,就會從三江的方向來各色紅船。 而那些紅船上的美人都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 其實吧,紅船上住著的是做賣笑生意的女先生,還俱都屬于一個叫紅袖堂的地方,她們上船自愿,可只要雙腳踩在紅船甲板上,錯非從良或死就再也不上岸了。 哥哥們說,那些娘子都有傷心的往事,尤其前朝末還有大梁頭兩年,太多貴門女子走了這條路了。 當然,女支子到底是女支子,不做皮rou生意,也是家里不能說不能提的一類事情。 如此更加好奇,私下里更想打聽了。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三十多條紅船卻是為自己來的,佘萬霖驚訝極了,自然,也莫名其妙死了,這都哪跟哪??? 他被擄走不是該官兵來救么?如何竟然是一群女娘? 驚訝之余,他捎帶看了看身邊的黃杉老頭兒,這老頭兒生了一張教書先生臉,一看就不招少年人待見。 就滿身滿面的說教味兒,他大袖寬闊,手臂低垂的時候,佘萬霖就覺著他的袖子里最少有一百個戒尺藏在里面。 丁玉門好像很畏懼他的,等紅船靠過來,這老頭兒出來,他就安靜的跟在這老頭兒身后一言不發,腦袋都是低垂的。 其實這倆人在佘萬霖眼里,也就是袖子里一百個戒尺與十個戒尺的區分,都是差不多的人。 黃杉老者一聲輕哼,對面紅船便嬌笑連連,還有輕輕呢喃般的嗔怪傳來,就弄的是個男子這心間兒被誰咬了一口那般疼愛起來。 最大的一艘紅船甲板上,立著一位白發蒼蒼卻描眉畫眼,穿著水紅碎銀花罩紗衣衫,雖上了年紀依舊能窺出曾經艷色老太太,她雙手捧著一根槐枝,就笑瞇瞇的看著載師道:“呀,這不是我載哥哥么,您還是這樣道貌岸然的,嘖~咱有多少年沒見了?” 誰還沒一個風流倜儻的時候,載師被這老太太一句話叫破,頓時老臉端不住的紅了起來。 他咳嗽兩聲打招呼道:“恩,恩恩~是水先生啊,二十五年前匆匆一別……” 這話未說完,便被那水先生阻止道:“可別匆匆,我還跟您有筆賬目要算呢,您匆匆了,咱們這些人吃啥喝啥???” 這話說的意味不明,就弄的滿船人看看那老太太,其實她比栽師大吧?原來,栽師好這口? 載師驚愕,仔細想想,便遲疑問:“舊賬?” 水先生斜睨了載師一眼笑道:“您忘了, 二十五年前我還以為來了大生意,又一打聽~竟是九州域的貴先生,便找了最好的娘子,上了最好的酒菜,我記的當年招待您那次,唱的是鴛鴦夢,來了十數條大紅船,您選了清暉船上的女娘海棠。 那會子先生您也是風度翩翩,踩著水面上紅船,就跟個謫仙下凡一般,咱海棠動了凡心,硬是給您上了一本全本的《丹桂香》,您可說,這一夜風流的,您忘了便忘了……” 激烈的咳嗽打斷周圍好奇,載師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水先生道:“你,你說這些作甚!這都多少年了……” 水先生立刻生氣道:“您這話說的沒趣兒!大爺來咱船上尋樂子,咱也滿接滿待著,可您樂完了,咱也賣了力氣了!您好歹了會了賬目再走??!沒得早起被窩里人都沒了,就連梳水頭錢,胡琴錢都是老娘給你結的,你也好意思!” 一剎那滿甲板寂靜,載師面紅耳赤,憋了半天才遲疑道:“什么呀?竟,竟是這樣么,當年,當年不是說……” 水先生無奈嘆息:“您是說,你出頭平事兒,做東的該是當年的四寶先生,不管您走不走,這賬目也該他們結對吧?” 載師心里焦躁極了,這話說的真是對也下乘,不對還是下乘,他就恨不得回到當年,抽死那個竟欠了桃花錢的自己。 這世上欠萬種錢,這種桃花錢是不能欠的??伤哺悴欢疄槭裁匆谶@里,眾目睽睽之下說女票資的事兒,回頭加倍給了就是,這是上門打臉來了么? 這是欺負九州域門庭崩塌,直接將臉面都給他放到地面去揉搓了。 載師心神不穩,氣的胸口激烈起伏著。 水先生看有點過了,到底給他留臉,就笑著嘀咕:“都知道咱們不能上岸,欠了……又能如何?”她岔開話題,看著趴在甲板上的佘萬霖笑道:“位~可是小貴人?” 她這話一出,樓船一眾便滿員驚詫,接著警惕。老方想上前帶這位小爺離開,卻被丁玉門一把拉住對他搖搖頭。 都找到門上了,何苦露這小人姿態。 佘萬霖從趴著站直,神情微楞,接著笑笑道:“什么小貴人不小貴人,小子姓佘,您,喊我余小子便是?!?/br> 水先生開心極了,拍著手說:“呀,那可巧,就沒錯了!那,小貴人就是姓佘的,那您這些日子可好???” 不待安兒說話,載師便肅穆道:“水先生,老夫稱你一聲先生是敬你紅袖堂這塊水上牌匾,是敬你救了無數絕路女子性命,怎么?你脂粉買賣不做了,還要插手我門里的事情不成?” 水先生不理他,卻對佘萬霖笑著繼續道:“小貴人,幾日前我們紅袖堂接了榆樹娘娘的號令……她尋你呢?!?/br> 佘萬霖驚愕,榆樹娘娘?不是慶豐城廟會,五月初一抬著的那個雕像么? 水先生卻捧起那樹枝,與有榮焉道:“也是娘娘看得起,往這三江水面傳了十二枝,這些年江面常來往,河里四處飄,可只要過百泉山附近的河流,就多被娘娘庇護,卻無處報恩,而今機緣巧合娘娘用人呢,老身這便舔臉求了一枝。 我們原想是打聽一下的,那萬一娘娘保佑就找到了呢,您看,那外面都說丐門消息靈通,可是三江之上若說消息,還是咱們這樣式的船上通靈氣兒,可不就被我們找到了!” 水先生說完,附近船上便傳來一陣嬌笑,這些笑聲高高低低皆露著歡心愉悅之意。 載師薄怒,便運氣壓過這些笑聲道:“萬想不到,故作姿態不管閑事的榆樹娘也摻和進來了!” 佘萬霖聽到這個稱呼就琢磨不明白了,他看著水先生大聲問:“這位,這位……” 這是喊jiejie呢,還是喊大姨??? 水先生看他煩惱,便貼心道:“老身今年六十有七,不敢在小貴人面前充大輩兒,您就喊我水婆子吧,我這水里生水里老不頂大用處的,也就是個老廢物婆子了~呵呵呵?!?/br> 佘萬霖點點頭,卻說:“那,那便喊您大姨吧,您說的這個榆樹娘娘,她,她她不是神仙么?” 他在家里,身邊有什么人,說什么話,會遇到什么事情,那都是安排好的,加之這十年天下大安,榆樹娘娘這等神仙江湖乏事兒,甭說老一輩兒不會提,街里的人也是越來越把榆樹娘娘這本有的生祠,當成了正兒八經的神仙廟。 一年四季,求子回去還愿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水先生聞言笑聲更大,越來越大…… 甭看人家六十多了,這一笑起來還真是露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風情,那手,那樣兒,那聲兒,真就如一匹輕紗被打散,從誰的心眼子蹭過去般,酥酥麻麻,好聽又開心花。 可這心花開了,心神就亂了。 有人手里的船櫓落地,水上的漢子本就恓惶,這笑沖著魂魄來的,便入了圈套顛顛倒倒起來。 差這般多年紀,明明知道對面只是個老太太,可佘萬霖也詫異的摸摸心口,他沒有什么江湖經驗,竟也覺著不對了。 水先生笑的聲音越來越大,開始還是她一個人,最后竟周圍紅船也陣陣泛起銀鈴,嬌憨的笑聲,愛憐的笑聲,爽朗的笑聲,甜膩的笑聲,各色笑聲不斷還有絲竹管樂響起。 那百腔一起,各自亂彈,紅船周圍的江波竟起漣漪,漣漪一去,圈圈繞繞,水下被笑聲震暈的各色魚兒便漂浮起來,很快將樓船與紅船周遭鋪了一地銀…… 身后噗通,噗通不斷有人跌倒。 佘萬霖本想回頭看,卻覺背后一暖,有人將手貼在他脊梁處,隨著陣陣暖意往頭腦送去,丁玉門的聲音徐徐傳來道:“小貴人且先捂住耳目,這是水紅袖的謝知音第二拍,這聲兒會迷惑心神最是邪氣不過……” 佘萬霖略略猶豫,便慢吞吞捂住耳朵,看上去使勁了,其實依舊好奇想聽。 笑聲催動的漣漪越來越大,一圈一圈延伸出去,載師便運氣抵抗,可這江上紅船能立在水面百年不倒,憑的可不是賣弄風情恩客庇護,人家有真本事防身。 往日這些紅色的船兒出去,便是漕船都會避讓一下兩相走開各不干擾。 雖不被江湖認同,人家紅船船主還真是功家出身各有一身好本事的,不然敢一艘孤船四處攬買賣吃。 第一代水先生天賦異稟,雖不知道原本的老根,卻也能猜出是個走氣門的功家女子,也不知道她為何創立紅袖門,反正人家這自創出來的保身的功夫,只要在水面上,一二般人是不敢招惹這些女羅剎的。 對持之間江風四起,三十艘紅船對載師,要么說九州域的有些本事,竟勢均力敵起來。 眼見水浪越來越大,樓船竟有傾斜的意思,底艙到底傳來一聲蒼老清冽的喝聲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你等偌大年紀,竟做出這等姿態,圣人言,圣人書都是白讀了么? 水紅袖,我域下雖宴散人稀,堂前荒漠,今日你這樣欺上門來,是辱咱們只剩老弱稚童無枝可依么?” 這人說的是一句圣人訓,大概的意思是君子該當知行誠實,聞到臭你便厭惡去,看到善良你就如喜歡美貌女子般去喜歡去,坦坦蕩蕩心安理得才是本質,只他這一句訓導出來,無形氣壓便將紅船送出一丈不止,水先生暗道不好,頓覺胸中憋悶,一口鮮血噴出掉入江水。 好在她在水上過了幾十年,入水剎那,掌擊魚身,又翻身蹦回甲板,捂著心口扶著欄桿再一口鮮血噴出,臉上這才露了老相,就有些無奈的苦笑道:“不愧是江湖上定規老禮兒的人,可惜啊,偌大祖業就剩下幾句干巴巴的道理糊弄人了,我就說么,這般大的事兒,怎么會這幾個老鱉孫出門?原來是老先生到了?!?/br> 說完,她舉袖擦血,對著樓船施禮道:“今日是水紅袖輸了?!?/br> 她這么一說,影影綽綽便有女娘凄婉哭聲響起。 水紅袖罵道:“哭什么!別丟了娘娘的體面,輸便輸了,輸給九州域的不丟人!” 紅船搖晃著,好半天兒,那紅船后才有古琴低弦般的聲音透出道:“哎,到底連累老jiejie受傷,是我們的不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