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節
安兒不想說話,也不無賴,誰做夢被人喊起也不會舒服的。 他從薄被里坐起,呆呆的看著窗外,有小娘停在桂花樹上,一只兩只三只。 婢仆們圍上來,有給他梳頭的,有端著小尿罐看他有沒有尿的,一通忙活他到底站起,架開胳膊讓奶嬤給自己穿戴洗漱。 今兒家里有喜事,他便穿了一件紅底,繡有小麒麟的襖子出門。 待到了二院門口,捧著一個錦盒早就等著他的吉祥便笑著迎過來,問候道:“二哥昨晚睡的好么?” 安兒對睡的好不好,也沒有什么概念,卻是個知道好的孩子,心里困,沒什么精神他也點點頭說好。 又問了阿爺可乖,吉祥說乖的很,還沒起呢。 孩子很羨慕,看著桂樹老氣橫秋的就是一聲嘆息。 如此滿院皆笑,佘吉祥彎腰,對著安兒打開錦盒。 那錦盒里有一個粗瓷的,豁了一小塊牙的碗,碗心還描了四個字,長命百歲。 這是前段時間佘青嶺夜發噩夢,夢到他無依無靠,老年便出家為僧一生孤寒。 接著也不知發了什么瘋,人家就拜訪了護國寺的一個高人,倒是沒有給自己求什么,卻為孫孫求個一世平安。 等他歸家的時候,他就帶了這只碗,從此安兒就走上了“討飯”路。 據說安兒的命是偷來的,怕富貴沖撞了他,便得求百家飯吃。 那百家飯是求過了的,繞著泉后街走一圈一家也要了一口,就有百戶人家了。 只那日起,他要討飯到十二歲,才能跨過八字里的死劫? 奶嬤每天起早喊他,也就是怕他耽誤巷子里別姓人家的早膳時間,畢竟他是個晚輩,沒得讓人家等他。 安兒抱起自己的飯碗,很是認命的嘆了一口氣。 小小的一個人總這般憂愁,又把旁人看樂了。 被奶嬤帶著出門,安兒先去了斜對門的余家,還沒敲門呢,余家二jiejie就笑嘻嘻的跑出來抱他進宅子。 佘家飯廳,全家都沒有動筷子,就很簡樸的幾樣菜色擺著,都熱乎乎的。 有兩樣家常小點,糟雞絲,酸筍,小青菜,糖藕,棗粥還有饃饃。 余家老太太尖酸,對陳家這位小爺卻從沒有酸過臉,見了人還逗呢:“吖,二哥來討吃了?!?/br> 安兒有些羞澀的遞出碗,說了句好聽的:“阿奶長命百歲?!?/br> “吖,二哥這小嘴兒,百歲百歲百歲,都百歲?!?/br> 老太太高興的拿起筷子,將自己最愛吃的小點心夾了兩塊放他碗里,還認真跟安兒解釋:“阿奶是個老不死,他們都怕我長命百歲呢!我可不敢拖累他們呢,浪費糧食呢……還要什么,阿奶給夾?” 安兒搖搖頭,抱著自己小碗出去了。 走到門口還能聽到老太太在那邊嘀咕:“呀呀呀,急什么慢點吃唄,空空腸子緩緩咽,陳老二家今兒有席面,不去?哎呦,你爹都隨禮了你不去?沒吃過飯咋地,吃這般急躁……” 她這話沒嘮叨完,余有田已經蹦出屋子,掛好腰刀嘴里鼓鼓囊囊咀嚼著往外跑。 他奶還在后面喊:“大孫你咋才吃這幾口?” 她大孫也想多吃點,卻怕她嘮叨。 安兒聞言便很困惑,這是讓吃,還是不讓吃??? 可他還沒想明白,就被有田抱了起來。 安兒笑了起來喚人:“大哥哥?!?/br> 余有田咽下嘴里的東西,一扭頭接了一口小廝遞來的清茶漱口,吐了水才在安兒臉上香了一口說:“喊大哥哥沒用,大哥哥今兒忙的很,不帶你耍子了?!?/br> 安兒聞言便很失望,大哥哥是唯一允許他上馬的大好人呢。 可出了門,他大哥哥卻從袖子里取出三串兒桃木雕的小木锏,木刀,木劍,木葫蘆,木筆,啰啰嗦嗦一串給他掛上,余下給了他奶嬤。 又香了他一口說:“可別丟了,這可是你哥刻了半月的東西,還求青雀庵的尼師開了光的?!?/br> 他說完,在上馬石上了馬,安兒就很羨慕的看著最喜歡的大哥哥出門去了。 等哥哥走遠了,安兒才把腰下那個扎了五彩穗子的小金麒麟取下遞給奶嬤,又拍拍腰上的一串桃木的東西炫耀:“我大哥哥給的?!?/br> 奶嬤很是捧場:“真好看?!?/br> 安兒確定的點頭,抱著自己的小飯碗又去了成家,討來半碗藥湯,愁眉苦臉的還得當著丑姑面前喝下。 他最怕來成家了。 喝罷藥湯,滿口苦味,愁眉苦臉的安兒又站在了童家門口,長長吸一口氣,誰家都抱他進門,只有童嬸嬸很嚴肅的每天要他叫喚,說這才是真正的討飯。 于是他左右看看,便奶聲奶氣一閉眼喊了起來:“貴太太長命百歲,貴老爺升官發財,小少爺必會金榜高中,就就就……給口吃的吧!” 趕巧那路邊來了兩個去陳家二房送禮,又去老宅請安,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婢仆,有一個小點的聞言忍耐不住,便是咕唧樂出聲兒。 可他沒笑完呢,就被大點的老仆捂著嘴扯走了。 等到了巷子背角,老仆伸手便打了他一巴掌,這小的挨揍頓時眼淚汪汪,才要求饒便聽那老仆罵他道:“你是吃屎沒地方,什么人都敢笑?那位可是福瑞郡王家的小王爺,人家怕養不活才吃每天討吃一口百家飯,你真是看不出來個眉眼高低,出門不給主家增色,倒是給主家攬禍來了……” 這小的嚇的當下要哭,卻被老的那個一溜煙扯走了。 安兒可不知自己連累了人,人家是認認真真騎在童家的門檻上,正跟銅錘,寧和分糕吃。 這倆崽子不吃飯,每天都要等安兒上門,三人還要騎在門檻上吃。 等吃個小半飽,童家的婢仆又把精細好克化的東西往他的小碗里放了幾樣,安兒這才抱著碗去了下一家,這一討吃便討吃到主宅院里,進門他便聽老奶奶在那邊嘮叨人呢。 老奶奶總是喜歡嘮叨的人的。 “……這是家里錢兒多溢出來了?好端端的白養個白吃白喝的,咱家是缺崽子不成?也別拿開枝散葉來嚇唬我,我孫男孫女多了去了,不少他那一房的,他也別送席面來我這邊,旁人不知他,我可知道,跟他損爹一個缺缺樣兒,就是想頭多唄?!?/br> 后街的小奶奶笑瞇瞇的勸:“嗨呀,您還真犯不著生氣,咱這街里誰家不這樣?那弄來七八個的都有,他這才到哪兒?” 老奶奶又說:“到哪兒?老陳家幾代都沒納妾的?!?/br> 那后街的小奶奶就大笑起來:“瞧您話說的,那會子啥沒有啊,納不起唄?!?/br> 老奶奶又說:“可憐杏兒他娘,不知道咋難受呢?!?/br> 安兒不動了,乖乖的站在門口聽。 他爺爺說,大人說話未盡,便不能插嘴打攪。 后街奶奶勸了好一會子,老奶奶才想開。 他便聽到娘親笑瞇瞇的也勸老奶奶說:“阿奶,我過去是前前后后都問了,我二哥這回可有些冤枉,還真是我嫂子做的主,這不是嘩嘩那會子倒著來的,她差點沒命嚇著了么,就回娘家不知道咋嘀咕的,她娘家媽給做的主,親家老爺尋的人,用我嫂子的話這是兩全其美……” 老奶奶嘀咕了一句:“可別跟我說這個了,我還真不氣,什么冤枉不冤枉,我看誰也不冤,哎,我差一輩兒呢,有吃有喝我也管不著他,過的好不好都是自己的日子,有福他享受,沒福他也得忍著,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老太太正嘀咕呢,就看到門簾下露了一雙小靴子,當下就樂了:“哎呀,你咋來了?啥時候來的?阿奶瞎,都沒看到我寶貝兒,啊呀,委屈死我們了,沒看見呦,快來快來……” 安兒這才笑瞇瞇的進屋,先給老奶奶問安,再給后街奶奶問安,最后被娘親抱起來香了一下才上了炕,趴在小炕桌上,把早預備好自己愛吃的東西夾了一整碗。 七茜兒看他不吃,就問門口的奶嬤:“這是在誰家囔塞飽了?” 奶嬤就笑著大聲回話:“回奶奶話,走到童家就差不多飽了?!?/br> 她說完,屋里人便哈哈笑了起來。 張婉如那倆磨人精不愛吃飯,每天就靠著安兒上門,騎在門檻上灌幾口。 小孩兒一起吃飯香呢。 安兒并不關心她們笑什么,就小飯碗滿了,他自己滾下炕,走到門口又回身對母親拍拍腰上那一串東西炫耀道:“大哥哥給的?!?/br> 七茜兒笑的溫柔,走過來給他正正腰帶問:“可跟哥哥道謝了?” 安兒點頭:“謝了,還替哥哥,高興都謝了?!?/br> 七茜兒這才點頭贊美道:“可真好看吖?!?/br> 其實,這就是一串很粗糙的手工,難得卻是余有田心里有這幾個弟弟meimei,他做東西可不敢只做三個,老刀家這些弟弟meimei,是家家都必須有的。 安兒抱著碗得意的出去,小靴子點在青石路上,動靜不大卻滿是活力。 他老奶奶趴在窗戶上百病全消的看著他,已然是啥都忘了。 他出了門便看到早就抱著碗,等著自己的哥哥根奴兒。 昨兒小叔叔回來,哥哥就得來這邊住。 根奴兒抱了一大碗rou包子,一晚沒見弟弟如隔三秋,等碰了頭,兩邊放下碗熱烈擁抱,又一起捧著吃食去常家棋盤院尋老丐去了。 那老丐便是安兒從前使棍子打的那個傻丐,后來陳大勝罰安兒每天給他送飯,一來二去,那老丐就住到了常家棋盤院灶房外墻。 那處趕巧是個凹角,小花兒還讓人給他修了一個半頂,如此便是風雪來了,靠著灶房的火墻,這老丐也不會凍死。 更何況,因根奴兒與安兒,常家對他還是很照顧的。 常家門口,肚子微微凸起的許熙美正提著食盒在那等著。 她人不大,有了身孕沒幾個月卻比旁人看的明顯。 就眼巴巴的等到安兒他們來了,這一看倆孩子捧的碗,許熙美這心里就有些怨了,如此試探道:“這是吃飽了?” 安兒笑瞇瞇點頭問好:“五嬸嬸昨晚睡的香不香?我吃飽了?!?/br> 許熙美有些失望,依舊低頭對他們說:“多謝你惦記我,我睡的香,明日~要先來我這里?!?/br> 說完,她打開那食盒子,露出里面極精美的湯羹,點心,果盅,南糕,炫耀一層不算完,還有第二層的水晶糕,蜂蜜糕,蓮蓉糕,羊rou包子,炸鵪鶉。 家里不許吃這般甜的,也跟家門口的都打過招呼了,卻偏偏忘了還有一個許熙美在這里候著。 安兒看了兩層美食,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左思右想,他終于艱難的對五嬸嬸說:“那,那就再吃點?仿佛,好似還有些縫兒?!?/br> 許熙美笑了起來,讓人將矮塌擺在家門口,又打了布幔蓋兒,娘母三開始吃東西填補縫隙。 他們正吃的好,街那頭卻來了幾輛嚴絲合縫的馬車,待那馬車到了常家門口,便有一半面紫胎記的婦人從車簾往外望。 走遠了,這婦人才滿面驚的對身邊婢仆道:“如何,如何……如何敢在家門口這般行事?這也,這也……太膽大了,阿秀怎么尋的地方,竟讓咱們來這邊住著?” 婦人極委屈,想起心里的不甘愿,便一伸手摟住兒子低泣出聲。 小小的譚興業心里嘆息,伸出手給母親擦淚道:“阿娘,舅舅的道理總是沒錯的,他總是向著咱們的,三禮學堂輕易不收學生,只要家門口的子弟,這也是舅舅使了大價,拿燕京的一套宅子才換了這院兒,您可千萬忍耐?!?/br> 烏靈歇了眼淚,半天才嘆息道:“咱娘倆也就你舅舅能依靠了?!?/br> 譚興業卻笑著對母親說:“對兒來說,只要離了那院兒,便住在哪兒都沒關系的……” 正說著,一群孩童叫著從巷子里沖出,帶頭的女將軍喊的沖天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