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五蓉聞言就一口酒噴出,笑著對兒子擺擺手:“趕緊去給你姨夫問好,捎帶給他上柱香,我跟你小姨說會話?!?/br> 百如意回身在車上拿了兩雙老漆的小木屐,就笑嘻嘻的離開了。 看他進了屋子,七茜兒才好奇的問:“這孩子咋樣?” 霍五蓉想了一會,很無奈的笑道:“哎,一言難盡,孩子是個好孩子,就太過小心,總想圓滿了。老成的很呢,就不像我兒,到像我爹!哎~我也愁呢。你不知道,我們那條街里的,他這個年紀就且淘氣呢,他倒好,老成的每天像個長輩,還滿眼欣慰的看人家耍子……” “哧~!” 七茜兒忍俊不住,笑完想起自己家的事情,便壓抑不住跟jiejie絮叨了起來。 等她說完,霍五蓉也是目瞪口呆。 半天兒她才呲呲牙,比個大拇指,又比個二道:“你們夫妻二人,是這個!一對二傻子!這是戲文看多了怎的?我們街里這么大的,有家一樣歲數的小孩兒,看個殺雞都丟了魂,就把他們家里老人急的,打著幡子滿大街喊魂兒,好不容易才招回來,而今更不敢讓孩子見血了,你可倒好?” 七茜兒瞪她:“難不成五姐覺著我也錯了?” 霍五蓉搖頭:“這個不好說,我也沒有生養過,如意到我身邊,比我還懂事兒呢……” 說完她很認真的尋思了一會兒,才遲疑說到:“你要說……這個教孩子吧,我卻想起我干爹教我們那點東西了?!?/br> 七茜兒好奇:“你干爹?那老團頭?” “??!”霍五蓉解下腰下的葫蘆,打開塞子喝了兩口道:“從前我爹帶我們學本事的時候,要先教我們認人,七傻子你知道么?就拿燕京城來說,那西邊的孩子就是西邊的孩子,南邊的孩子就是南邊的孩子,內城的管事就是內城范兒,家里有倚仗的出門,過門檻的時候,那肩膀打的波浪褶兒,那都是一模一樣的?!?/br> 她說的有趣,七茜兒便聽進去了。 霍五蓉面上帶笑的總結道:“你家里情況不一樣,跟我認識的人也不一樣,你阿奶那些經驗我懂,總歸從前都寒酸為難過。 可你要問老爺子的那些經驗是不是合適?那~我不能瞎說,人家桌上吃的東西,我都認不全喚對吧!” 七茜兒點點頭:“恩,我卻也不后悔教訓一次,到底是不像話了?!?/br> 霍五蓉點頭:“嗨,這事兒多簡單,放我們家門口,混蛋孩子欺負老人?反了他!扒褲兒使勁打一頓,就記住了,你看他下回還敢? 可你家的孩子不能打啊,還是那么大的陣勢?大人都嚇死了!再者,確實小,矯枉過正就是這么說的,是吧?” 七茜兒吸氣:“可安兒,天生早慧,我就……” “哎哎哎,我說你要不要臉?”霍五蓉嘲笑她道:“是個做娘的就覺著自己孩子是個星君下凡了?嘖~!” 七茜兒心里一窘,瞬間面目漲紅起來,到沒這么覺著,確實是造星君來著…… 霍五蓉可看不出這些小心思,就笑著說:“沒事兒,你也別擔心了,小孩兒忘性大,過幾天接到燕京緩和一下就好了!反我也說不出你家老先生的道理,就跟你說說坊市里那些事兒,這個我慣熟,也有我的經驗。 你說這人是不是很有趣?不同的爹娘生出來,養在不同的地方,活在不同的街里,上的不同的學堂,再在人世里打滾受屈,終有一天就長成只有你有的味兒,這是人人不同的。 可除了這種不同,卻也有不能變的老根兒,這就有意思了。只要是咱燕京本鄉本土的,那人出來,我們做團頭的只一眼看過去,不用看全身,就都知道這是個什么人了,那你猜~我們看的是什么?” 好神異本事,七茜兒好奇的看著jiejie問:“這我如何知道?” 霍五蓉笑道:“嘿,跟你說吧,爹娘祖宗給的血脈里的習性,不同街里世世代代的規矩,本街學堂里先生的品行,再配上人間真味兒同一口熱油鍋里走一趟,便差不離是那條街里的人味兒了。 那燕京西邊的人脊梁就是彎的,他們世世代代看人抬眼看,便是這孩子有一天打斷骨頭,受了大罪,脊梁骨直了!富貴了,還是抬眼看人,那眼神里也斷不了西邊那股子錢比磨盤大的計較勁兒,如此我們一看眼睛,就明白了?!?/br> 七茜兒沒明白,便詫異問:“這卻是為何?” 霍五蓉點點她腦袋:“你貴太太做久了,傻了不成?多簡單??!往上數十代祖宗都賺錢不易,西邊的人一生都壓腰賺錢,你讓他們如何正眼瞧人?這跟人好人壞沒半分關系,就是這么個事兒! 咱也不是說沒有特殊的,這要……哦,你看你,再看我,咱后來遇到的磨煉,就一場分別兩樣人了,可,你敢說,咱倆骨子的東西不一樣了么?” 七茜兒眼神瞬間呆滯。 霍五蓉冷笑:“咱倆這一輩子,早就改不了了!就都會把自己看的很低……咱啥也沒有,沒爹,沒娘,每家,沒依靠,唯有靠自己,就惶恐呢。 誰說點啥,咱不在腸子里來回翻,這話啥意思?他想讓我做什么?就分外拿旁人當回事兒,嘿!可憐吧……可咋辦呢,咱不怕死,卻怕旁人對咱好,就怕一點點不好招惹旁人不高興,哈~誰都不欺負咱,是咱自己欺負自己,刻薄自己…… 我干爹教我們的那些本事,看人還是八九不離十的,如此,你也別拿你那套去想孩子,人都有自己的道行,只管好的都教了崽兒,這是父母的責任,可安兒就是安兒,老爺子是老爺子,老太太是老太太?” 霍五蓉說完,對meimei揚揚眉毛:“對吧!” 七茜兒被揭穿面皮,好半天才苦笑道:“姐,我就覺著……是個人都比我強?!?/br> 你上輩子肯定比我過的好。 霍五蓉輕笑,把酒葫蘆丟給meimei道:“你不是比我小么,慢慢來,從此對自己好點,人就過這一輩子?!?/br> 七茜兒接了酒葫蘆,又反手拋回去罵道:“五傻子你毛病不改,我肚子里揣著呢,給我酒喝?” 霍五蓉接了酒葫蘆,半晌罵道:“老子是個大姑娘,就知道個屁!” 屋內,安兒與根奴小腳丫子上套著小木屐正在蹦跶,仿佛是恢復了些活潑氣息的。 這兩對小木屐做的精致,老漆里嵌著亮的螺鈿,扎屐的皮繩上還做著皮雕花兒,就好看的很呢。 百如意進屋先跟倆弟弟親昵,接著親手給他們套上小木屐,后滿眼鼓勵的看著他們,讓他們蹦蹦。 這倆孩子先是看看大人的眼色,接著試著在青磚上蹦跶,小木屐磕打磚面發出清脆的小吧嗒聲,如此先是驚訝,再蹦跶兩下,就笑容便越來越大。 百如意看他們挑的好,就拍巴掌鼓勵。 終于,他們就越跳越歡快……到底咯咯的笑了起來,佘青嶺跟陳大勝互相看看,均是長長呼出一口氣。 老天爺,可算是不用吃供品了。 百如意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看表弟們高興,這才慎重給自己上司見禮,絲毫不覺著自己就是大人的親戚了。 陳大勝不介意的擺手道:“趕緊起來吧,你先給你娘當好兒子,差事上的事兒,長大了再說?!?/br> 可百如意卻從懷里拿出一張單子雙手呈送到陳大勝面前道:“大人,這是小……” 陳大勝無奈,把語氣放重了說:“喊姨夫!” 百如意嚴肅嚴謹的語氣沒變:“是,姨夫,甥~前些日子看到幾位衙門里的教頭,便尾隨過去悄悄聽了一耳朵,您在查雄黃的事兒么?” 陳大勝算是沒了辦法,只得拿起那張單子看,只第一眼……他眼神立刻便不對了。 第181章 陳大勝表情嚴肅的看著這張單子,終問百如意道:“你是說,在燕京附近購買雄黃的是個內官?” 百如意點頭答是。 陳大勝坐起,看佘青嶺。 雖然久不管事,但二十四監是自己一手創辦的,別的不敢說,二十四大掌印,有二十是自己扶起來的。 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絲毫不知? 佘青嶺也是震驚,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竟有太監在燕京,慶豐等地大宗購買雄黃?還大模大樣的拉宮里了? 他困惑極了,半天才道:“雖宮內用藥嚴謹,可雄黃也是一般的清火去瘟的藥品,何需在宮外大宗購入?” “不止雄黃,爹,您看下這張單子?!?/br> 陳大勝慎重將單子遞給佘青嶺,佘青嶺低頭一看便是一頭冷汗,還倒吸一口涼氣。 那單子上清楚明白的寫著,云母,丹砂,雄黃,礬石,曾青,石膽,石鹽,黃精,禹余糧,北庭沙……難為這小孩記錄的如此清楚,這孩子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厲害,可他卻是知道的,這是……道門上仙方。 道門也有各色醫人丹藥,慣用地黃,黃精,牡丹,茯苓,甘草,人參入藥,太醫局子用的成方里,也有五參,八味,蟲細丸這些有用的方劑。 那古時名醫,多半出身道門,這也是人人皆知的,然而這里只要摻雜云母這些石礦類,便是齊刷刷幾百個腦袋就砍下去都平不了圣怒的滔天大禍。 陳大勝看自己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慎重,便輕輕喚了一聲:“爹?大事兒?” 他學的東西里沒有這些知識,更不懂這里面的厲害,就震驚那些雄黃拉進宮里了。 佘青嶺看看他,將單子放在了一邊的桌面上,陳大勝甚至能看清楚,爹的手是抖的。 強壓情緒,佘青嶺撐出一些笑意對百如意道:“好孩子,難為你心思靈巧,又與你姨夫親近,這東西,都有誰見過了?” 百如意恭恭敬敬的答道:“回老先生話,就我一個人探查出來,自己悄悄整理的單子,我娘都不知道的?!?/br> 緩緩呼出一口氣,心里輕松了些個,佘青嶺又問:“你是親眼看到的那人,確認過他是個內官?并確定他拉著這些東西進了宮么?” 百如意搖頭:“回老先生話,我是瞧見從前的教頭,又跟著他們一路,聽到幾段對話,看他們走訪了不少鋪面,便推斷出來,開始自己查的?!?/br> 佘青嶺身體微微前傾,眉間緊蹙問到:“竟只是你自己查的?” 百如意卻語氣肯定說:“是!是我自己查的,可是我的道兒跟教頭們卻是不一樣的。您忘了,我家是吃團頭飯的。那興業坊,西土街,銀川門廂,北匠一坊到十坊,這些商鋪,匠鋪,藥鋪,染坊這些地兒,雖出的貨品不同,可凡舉用到云母,硝石,干漆,雄黃這些東西,就要去紅花市的西廣大庫,找南邊的老貨商去批。 我母親恰好能從西廣大庫拿分潤利益,前幾日我悄悄調查了一回,便替母親去看團頭賬,在大庫查賬的時候就特意看了這幾樣的庫存,反正單子上的這些東西,如今是沒有了的?!?/br> 佘青嶺點點頭,深問到:“既然這么說,那你是知道原來庫存量的?” 百如意點頭:“是,我知道的,就云母這東西,有金云母,白云母,黑云母,它可染布,做藥,又可成胭脂水粉,甚至死人了這個也與冰片一起裹尸首用,單這一種西廣大庫有兩千多斤,它還不便宜,大庫斤出三十貫,有人卻用百貫一斤從各家店鋪單買走了,就害的如今胭脂鋪子,還有家具鋪子都急著要呢?!?/br> 佘青嶺點點頭,又問:“那,如何得知是內官買走的?!?/br> 百如意神情篤定道:“回老先生,這個更簡單了,紅花市那邊挺亂,就寄生著前朝宮里跑出來的一些,呃……老先生,我就假意玩耍,問了幾個人,他們也是一樣的,就,就總是不會認錯的……” 百如意說到這里,就悄悄去看佘青嶺的臉色。 佘青嶺卻毫不在乎,此刻已經調整好情緒,還滿眼鼓勵的笑著對百如意說:“你這孩子,精明伶俐的過分了,說吧說吧,沒事兒?!?/br> 百如意這才道:“是,那些內官公公雖是喬裝打扮,卻不知道坊間并無機密,是誰也認識誰的,不說旁的地方,我家那條街今兒誰家買了二兩rou下鍋,街坊也是清楚的。 您不知道,越窮的地方大家越閑,他們倒是分了鋪子,這邊入一點那邊入半斤,還分了天數去買,可在鋪面外面寄生的老街坊多了去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兒。 他們倒是小心,偽裝了胡子,還穿了高屐顧著挑擔,騾車,又是出城又是入城,還走街串巷的……可這些苦勞力晚上休息吃酒的大車馬店兒,卻在一起的。 便是不寬裕,不入車馬店兒,他們也是在燕京外城貼城門搭棚子住,那修鞋的就跟修鞋的住一堆兒,也是相互壯膽有個照應的意思。 晚上回家去,你今兒攬了什么買賣,你今兒在誰家看到誰了?這是都知道的。老先生,燕京……在團頭的地方是沒有秘密的?!?/br> 最后這句話,是百如意對世道的嘆息。 聽他人小卻語氣沉重,佘青嶺到笑了:“你這小孩兒,倒是人小cao心多?!?/br> 百如意有些羞澀,臉也紅了,他是很崇拜佘青嶺的,這份崇拜要隨他老根上說。 那高不可及的,自己祖父都掛在嘴上的神仙離自己這么近,還成了親戚,他能不高興么,就多少有些話多。 聽到佘青嶺開他玩笑,就心里美滋滋,還解釋呢:“先生,我跟街里姨伯們親了,也是知道他們的為難,更知道他們都是好人,可前朝燕京大油坊商稅月三十貫,我朝卻要五十貫,他們日子便煎熬了?!?/br> 難得佘青嶺能與這小兒平等交談,便耐心跟他說:“可是農稅卻是降了的,我朝不若前朝壓制商戶,若他們家里做了三代商,他們的孩子是可以入官學讀書,能考學的?!?/br> 百如意眼睛一亮,很是高興道:“原來如此,這是好事,可惜他們不讀書也不懂官家公文,回頭我定會常常與他們說好處,街坊便不會煎熬只會高興了?!?/br> 真是個難得的腦袋清晰,心里伶俐的好苗子。 佘青嶺聽完也是震驚,震驚完,竟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