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七茜兒那炕柜上那真是兩天一清理,不然肯定是要招惹蟲兒的。 雖燕窩花膠宮里,王府常有賞賜,偏偏七茜兒不愛吃,她就憑心里別扭著一股勁兒般,兩文一斤頂花帶刺的青瓜總不離口。 “就你事兒多,誰還不會生個孩子?你當你生龍子呢?還想吃青瓜,誰不讓你吃了,你買去???!” 以上喬氏原話,在刻薄了陳大勝帶回來的銀子之后,人家小媳婦男人不在家,她本說會好好照顧,卻翻臉不認人,甚至舍不得給人家出兩文錢買一斤青瓜吃。 再然后,幾十年時光里七茜兒就想掐死自己了,要你自己家的錢花怎么了?你就當著人問一句,四嬸子?你拿著我家那幾百兩花著你不虧心么? 咋就這么憋屈呢? 她能把你咋了吧?反正已經刻薄死了,你索性拿根上吊繩子在她們家門口比劃一下,大家一起沒臉唄,好歹也不會那么難過了啊。 想到這里,七茜兒心中暗恨,拿起預備在身邊的青瓜條子就是恨恨一咔嚓。 自打她癡迷青瓜,每天家里的婢仆都會去莊子上選頂花帶刺,水靈靈嫩盈盈,還得長的條順的瓜兒回來給她切成條預備著。 那瓜稍微打個彎兒,長相不端正如今都是不吃的。 大家奶奶,而今吃青瓜那也是要拋費一些人力物力的。 “……四奶奶,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這一樣的媳婦兒,一樣的兒子,四個雞子兒,咋就不能一人家倆呢,這不是欺負人么?” 肚子圓溜溜的婦人放下正在拆的舊衣,滿眼是淚的問七茜兒。 七茜兒從過去的糾結里略清醒,便順勢點頭道:“啊,這事兒也沒錯啊?!?/br> 得到心里想要的話,小媳婦便舒心的嘆息了一聲,摸摸肚子又難受起來了:“這不是欺負人么?” 自打七茜兒懷了身子,她就喜歡接觸一樣有孕的婦人,主要大家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遇到的苦楚也是一樣的,如此,每日里在常連芳家的小花園子,便聚集了一群六部巷的大肚婆,說是賞花散心的,其實就是抱怨生活里的為難。 按道理,都是官吏家的女眷,應該家丑不可外揚,偏這世上有一類人叫做大肚婆,只要有了身子,過去能容的,此刻就不能容了,也搞不清為什么,總而言之就是各種委屈。 七茜兒就是聽聽,張婉如,柴氏從前也從未接觸過這樣的苦楚,也來聽個稀罕,一般是不多言的。 親衛巷子除了丁魚娘,其余媳婦兒都是個沒婆婆的,她們這樣的紛爭就少,可別的家戶這樣的事情可多了。 關門過日子,大錢氣,小錢氣,其實都差不離的。 自打陳大勝離開,七茜兒有幾個月是不暢快的,可是自從加入了這個小碎嘴團體,在別人不幸的襯托下,她莫名的就幸福了,并還臭不要臉開始指點起旁人了。 今兒來的大肚婆不多,就四個,七茜兒,張婉如,柴氏,抱怨這小媳婦姓丁,是從前一起逃難出來的錢呂氏的二兒媳婦。 呂氏是帶著兒子女兒一起出來隨軍逃難的,后來她男人死了,靠著陳家的庇護才在泉后街有了個大宅子落腳,又靠著賣水這件事給家里存了一些家資,還在外縣置辦了個三百畝地的小莊子。 于親衛巷這邊她家肯定是窮人,可出了巷子那也是挺可以的家門了,她家兩個兒子比較愚,讀書上沒有什么大出息,可也是穿著愛上書屋里混著,算作是體面人家的。 錢家守孝的時間跟七茜兒差不多,七茜兒出孝,錢家也出孝,錢呂氏沒有什么大本事,就只會個勤儉節約。 人家卻單靠著這種本事,總算把家業支撐起來了,兩個兒子出孝之后,也是迅速在慶豐城娶了小戶人家的女兒,并且是花一份錢同天娶倆兒媳婦,這倆媳婦又搭伴懷孕。 錢呂氏沒有男人可依靠,便跟老太太從前一樣摳,并且一碗水端不平,家里就慢慢有了矛盾。 呂氏大兒子嘴拙,老二嘴甜還娶了個嘴上抹了蜜的媳婦,這老大兩口子日子便不好過了。 丁氏在這個團體里,從來扮演的是主講。 七茜兒想著心事,壓根就沒反應過來這小媳婦在抱怨什么,簡而言之是沒走心。 張婉如肚子也不小了,聽到七茜兒附和,便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裳,七茜兒這才清醒過來,看看張婉如,再看看那哭哭啼啼的小媳婦兒,呦,這是給人家呂氏找了麻煩了。 如此她便趕緊咳嗽一聲道:“那啥,大嬌媳婦兒,我要是你,我就不生這個氣?!?/br> 人呂氏比較有趣,倆兒子一個乳名大嬌,一個乳名二嬌,聽上去是很嬌,壓根也不怎么慣著,養的都比較粗糙。 丁氏一愣抬眼看七茜兒,她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四奶奶不向著她,就問:“卻是為何?” 七茜兒想想自己的經驗,便往不中聽的說:“其實吧,我要是你,索性就不求那些零碎了,老話說手心手背都是rou,可手心握著,手背露著,這也是有區別的。 再說了,你婆婆挺不容易的,你家公公沒了,她一個寡婦,就靠租房賣水攢一點家當,這一口氣又娶了你們倆,回身又要給你們小姑子存嫁妝,她舍不得使錢,也不可能大方了……” 她能說什么?她對你不好,你攢著這些恩怨,等她老了報復回去? 張婉如聽七茜兒這樣說就翻翻白眼,這話咋聽的那么硬呢?她還得幫著給圓回來,如此她只能道:“大嬌媳婦,你家四奶奶說的是個理兒,可還還有一理兒你也得知道呢?!?/br> 一群大肚婆又看向張婉如,張婉如就笑著說:“坊市里三文錢兩枚雞子兒,我要是你就不生那三文錢的氣,犯不著呢!你又不是沒嫁妝,大錢沒有,三文難道沒有么?” 嫌棄婆婆不給,你自己買著吃唄,索性不巴望了也就沒那么多氣了。 呂氏在外面可是常常吹噓,大兒媳婦陪嫁了十畝上田呢,那便是佃出去了,這丁氏手里不能沒有私房啊,再窮還沒三文錢么?又何苦計較老太太這一點兒? 公平,這人世哪里來的公平,她到想要個婆婆分單一下,就可憐巴巴眼見第二場月子,還是得依靠娘家媽。 聽張婉如這樣一說,那丁氏臉上就有些漲紅,她是有些小心思的,沒多久便訕訕站起來走了。 等到她沒影了,張婉如才對七茜兒笑著說:“我若是嫂子,我都不跟她那么多廢話的?!?/br> 七茜兒這會子也明白過來了,便訕訕抓起青瓜條兒又啃了幾根哼哼道:“我那會子不是想事兒呢么……良心話啊,四個雞子兒呢,一人倆咋了?偏心眼的那么明顯,還不興說了?” 張婉如不慣著她:“誰還不愛聽點好的,二嬌家的每天圍著婆婆打轉兒,人家就是碗里有幾片rou,都會先問問婆婆,娘,您碗里有沒有,您可別心疼我,您不吃??! 嘖~你聽聽這話多順心,給不給另說,好歹有句乖話??!可這位拿捏那架勢,啥長子嫡孫啊,咱家的孩子都是落地野著長,就沒一個有奶奶心疼的,這事兒,認你嬌貴你才嬌貴,可不能自己嬌貴自己!不然,可就氣死了。 成天不是這疼,就是那癢癢,咋,就你懷了身子,你就是個祖宗了?甭吧自己想的那么了不得,呂嬸子這二年好多了,當初咱阿奶那一茬人,我就問你有幾個省油的燈?” 不咋愛說話的柴氏抬頭笑:“這個也不省油,就咱們憨呢。我從前不知道,還真以為她什么都沒有的,還成天受氣的。這不,拿著婆婆妯娌那點子事兒四處賣,你看看她今兒拆的那東西熟不熟?” 七茜兒不太注意這些,尤其這倆月就格外憨傻,她搖搖頭。 柴氏就輕笑道:“丁香她婆婆的舊裙兒,都給她孩兒做了尿布了,你就說她能不能吧!” 七茜兒當下就笑噴了,還,真能人也。 一種人一個活法,甭看丁氏在家木訥,出門卻機靈,人住的好地方,還會四處訴苦找些同情,捎帶讓這些有錢奶奶可憐自己,也好拉拉關系唄。 她這么做,卻也不能說她是個壞人,小門小戶的小媳婦兒心思,就是個本能,想你同情她,再指縫里漏點便宜,想巴結你跟你走近點,你懂的她不懂,就只能跟你說說自己家那點子糟心事兒。 只有張婉如她們,才會有自己家的事兒不往外隨意說的習慣,至于七茜兒,卻是兩輩子經歷了。 其實說了沒用處的,你那男人不心疼你,你就是上吊死了他也是這樣,你婆婆尖酸刻薄,你便是做的再好,她還是個刻薄的,你只能改變自己,才能讓日子不那么難熬,旁的不說,起碼自己得立起來。 七茜兒還沒笑完,小花園子外面就來了吉祥家的。 七茜兒看看天光便笑:“我這沒輕省一會兒呢?咋又來了?” 吉祥家的笑道:“奶奶,四老爺家那個石婆子去了老太太那邊呢?” “四房?”這都多久沒有那邊的消息了,七茜兒趕緊坐起,扶著肚子,搭著四月的手上了竹轎。 是沒有幾步路,可就這幾步,家里也不敢讓她走了。 到了老宅,七茜兒才進堂屋,便聽到那石婆子哭唧唧道:“我們太太自打有了這胎就開始害口,那是吃啥吐啥,人就瘦成了一把骨頭了,實在不成,昨兒又請了郎中來家里看,說是雙胎……” “呀!這又是有了?喜事兒啊?!逼哕鐑盒Σ[瞇的進了屋,給滿面不高興的老太太行了禮才上炕道:“添丁進口是好事兒,你哭什么???” 石婆子很怕七茜兒,見到她便也不敢哭了,就哼哼唧唧說:“我們,我們奶奶啥也吃不下了,這八月天氣,燥熱的啥也買不到,這不是,就,就打發我回來,想問問老太太有沒有那燕窩,就尋幾兩,也不敢要整的,碎末兒也成的,四奶奶,好歹讓我們太太應付過這段時日?!?/br> 我可去你們的吧,看到這家人就火大,七茜兒心里竄火,忽就生氣了,她拍著桌子便啐了一口罵道:“什么你們奶奶?哪里來的奶奶,一個不上臺面的……” 門口的門簾吧嗒一響,七茜兒想到喜鵲那孩子臉上不好看,便壓低聲音罵道:“你就說,人家又懷了雙胎身子嬌貴了,繞那么大的圈子你們不累???” 老太太點點頭:“就是的?!?/br> 這下若得了小子,蘭庭哥兒恐怕也不值錢了。 越想越窩火,七茜兒就吸氣譏諷道:“誰還不會生個孩子,你當你生龍子呢?還想吃燕窩,誰不讓你吃了,想吃買去???!” 這話說完,她瞬間渾身都舒暢了,人生也圓潤了。 可,這刻薄話一祭出來,就嚇了老太太一跳,看滿屋子里的人都看自己,七茜兒便趕緊咳嗽一聲道:“你今兒要來說,想吃點莊子上的東西,果蔬菜品的你看我有沒有二話?家里有的是呢?!?/br> 屋內人又緩緩放下這口氣,沒錯,咱四奶奶從來都是個通情達理的,不可能這般刻薄。 這話聽著,咋有點喬氏味兒呢? 七茜兒瞪著石婆子:“老太太多大歲數了,咱也不圖你們來奉養,可沒得那么大的衙門老爺,有點事兒就回來老太太身上卡油水,有點事兒就往老太太身上甩,兩孩子,就多大丟在這邊,老的小的一起給抓到這么大了,呸!又有了又咋了?還要臉不要臉了?” 老太太如今到不為這個生氣了,她就探頭看看院子里,見喜鵲在樹蔭下端端正正寫大字呢,就笑著點點頭,又指指桌子上的一碟兒桃子。 人家真的是放下了。 一月笑著端了桃兒出去,那盤兒路過七茜兒的時,七茜兒便探手摸了一個,邊吃邊數落:“也不是我們小氣,嗨,就算我小氣了!你可知燕京老干貨行,上等的燕窩渣兒也不過三五貫的意思,你家缺這三五貫??? 咱甭說四叔的俸祿有多少,咱就說楊家那事兒,一場官司下來四叔一氣兒可拿走了三萬貫,這才多久就花完了?就缺這幾兩燕窩沫兒錢兒? 咱家里的爺們都在燕京當差,那邊怎么花錢的我們還是有耳聞的,四叔年初送了他們上司一只金玉奴,這是五百貫,今年又在燕京郊外購入一條小舟與同僚出去交際,單這一條船兒就是六百貫,他后又收拾了一下,又花了一百多貫……” 七茜兒沒說完,石婆子卻忽嚎啕大哭起來,這從來不是個利落人,是喬氏劃拉到身邊的個打雜婆子,她嘴里歪來歪來的也不知道在嘟囔什么,老太太到底沒辦法,就苦笑著說:“也別哭了,我也是攤上了,來人啊,去庫里看看有沒有那個窩了,給人家尋點兒,懷著身子呢,哦,莊子上送來的果兒瓜菜,也給她拿點去……” 人老太太自己的莊子,人家干兒子,干孫子親孫子給的孝敬,她想給,七茜兒不能說啥。 石婆子最怕七茜兒,聽到老太太給了,自然是得了東西就飛也是的逃了。 等石婆子走了,老太太就等七茜兒數落自己。 可七茜兒今兒偏不說她,倒是對蘭庭哥兒丟在炕頭的幾件耍器感興趣,拿著個布球丟來丟去。 實在忍耐不住,老太太便訕訕問:“你今兒咋不說我了?” “她啊,她沒勁兒了唄,我跟你們說,那位如今手里還真沒有這三五貫的?!?/br> 二房的寇氏也不知道聽了多久,看沒外人了,這才帶著她家的閨女進屋,人家這個丫頭養的那叫一個黑胖,腿腳結實走路最早,開口卻最遲,是默默淘氣的一個丫頭兒。 胖丫頭最愛七茜兒這個香香嬸子,見到人便往身上撲,就把老太太嚇的一下子坐起來,得虧寇氏習慣了,人家都不看,腦袋都不多想的彎腰就撈起孩崽子夾在胳肢窩下面了。 淘氣孩子使勁掙扎,做娘的也不客氣,對著小屁股就是拍的一下,老太太從前攔著,現在壓根不管。 就看那黑丫頭也不哭,掛在樹上的死貓般,腿腳耷拉著一動不動。 寇氏無聲道,裝的!大家就一起笑。 她指著自己家胖丫頭說:“昨兒半夜醒了,我一摸嚇死了都,就滿屋子找不到人,一大家子點著蠟找了一圈兒,你們猜猜她在哪兒?嘿!炕柜上,還打小呼嚕呢!我就納悶了,就咋上去的?這是就是披了人皮的活猴轉世了么……” 眾人大笑,小丫頭裝不下去,也抬臉嘎嘎笑。 寇氏把孩子丟給婢仆,看她們出去耍了,這才對老太太說:“阿奶,今兒起您老手里有點錢兒,你就當給喜鵲蘭庭哥兒存的吧,您安心,我們這幾個都有吃有喝,不惦記您這一點兒?!?/br> 人寇氏就是那種比七茜兒會做人的小媳婦兒。老太太感動的點點頭,又撇撇七茜兒嘟嘟嘴。 寇氏就忍笑道:“茜兒管著一大家子,您還指望她脾氣好呢?跟您說,我四叔家啊,四叔手里的錢兒跟喬氏那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甭說他兒女了,您都花不上的。不過也得虧沒關系,四叔膽小,他就保本,您知道么,那喬氏膽子叫個大呦!” 七茜兒最愛聽四房倒霉,不過也不能笑出來,便忍耐著問:“這話是何意?” 寇氏撇嘴:“這還是上次大義回來說的,我們還尋思這事兒就隱瞞著呢,誰能想到人家就真就不要臉了,能返身幾十歲老太太身上打主意?!?/br> 七茜兒把自己最愛的小青瓜條分給寇氏一根兒,也就她愛吃這玩意兒,沒油淡水的誰愛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