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他又往老太太那邊蠕動,卻被陳大忠一腳踹開。 陳大勇給老太太抱來鼓凳,扶她坐下,老太太便扶著拐杖對藍安江道:“你看到這根拐杖了么?這是當今皇爺御賜的,皇爺說我陳家滿門忠烈,便封我做了誥命夫人……” 藍安江一個哆嗦,想把自己縮成一團兒。 老太太猶如在跟鄰里絮叨一般,繼續好脾氣的夸耀說:“江管事,老婆子我得謝謝你,要不是你當年那一賣,我陳家興許就餓死在逃荒路上了,便是沒餓死,卻也是世上最無奈的人兒,到頭來頭頂沒得一片瓦,身下沒有一捻土才該是我們的日子,老婆子我就謝謝你?!?/br> 藍安江不明白這老太太為何要說這些,只眼睛越睜越大,已經嚇的失去人智。 老太太卻笑的十分開心,拍著腿道:“哎呀,誰能想到呢,若沒有大管事你當日提攜,我們家也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呦!真的,如今我的大孫子,哦,就那塊牌子他兒,還有我二孫子三孫子,他們都是朝廷正經的六品官身老爺,那結的親家呢,也都~是官宦人家,孫媳婦兒俱都知書達理,還很是孝順我呢?!?/br> 老太太放下拐杖,又掀起袖子,她老皮褶皺上就掛了三個金鐲子,她指著上面道“我這個鑲寶石的鐲子,是當今皇爺賞的,這只是皇后娘娘給的,這只金絲編的呢,是太后她老人家給的,是燕京最時興的樣子呢! 這些不算什么,也不止這幾個,我金銀首飾好幾柜子,是穿不完,花不盡,就這,那宮里是逢年過節一車一車往我家賞東西,老婆子過的這般好,這都要謝謝你?!?/br> 藍安江仰著頭,眼睛就慢慢上了血絲。 老太太又指指陳三牛的靈位說:“最有出息就是他兒!那了不得了,你知道佘青嶺吧,他如今是我的干兒子了,我的孫子卻是他的養老兒子,也過繼給他了。如此,我孫現在是當朝郡王的養子哩,那以后啊,我家的子孫必然會襲郡王爵,那可是超品的郡王爵位,你懂么?哎,你個鄉下來的,能見過個啥?這些富貴啊,就都是你送的,我要謝謝你啊……” 一只特別肥碩的野豬被牽到坑邊,陳大勝看了那野豬一會,又看藍安江。 藍安江被看的毛骨悚然,也不知道聽老太太炫耀富貴好呢,還是去擔心那惡人反手給自己一刀。 他就兩頭兼顧左右搖擺腦袋,一直看到那惡人閃電般取刀,瞬間把野豬頭砍了下來,尺高的血便從那豬脖子上噴濺出來。 藍安江發出古怪的嗬嗬憋氣聲,嚇的倒退到坑邊,可老太太卻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低頭說:“江管事,你對我家這么好,我發誓要報答你呢,我報答你啊,就下輩子轉畜生道,你說好不好啊……” 那只野豬的五臟六腑被挖了出去,丟在坑底,藍安江被人提起來,他才明白這老太太要做什么。 民間隨葬最忌諱往亡者身上穿皮,說是穿何種動物的皮毛,來世便是什么動物。 他可以死,可以給人家償命,然而他不想來世做畜生。 他用全身的力氣掙扎,卻毫無辦法,他就是再瘦小也身長,那惡人卻提起他的腿給他打了個對折,劇痛之下他被放進豬的肚腹,眼睜睜看著那些人一針,一針……一直縫到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這就要死了? 不會吧? 真的假的? 要死了? 藍安江想,我這一生是來作甚的? 隱約著,他就聽到了人間最后一句話,那老太太說:“江管事你不要怕,總會熬出頭的,老身讓人給你裹十六層皮,我陳家做事便是如此,我家八條人命就讓你做十六世畜生,也是公平合理……” 藍安江是相信這種說法的,他沒等到被悶死,是活生生被下一世,被生生世世的結果嚇死的。 將最后一層土填好,陳大勝就背著阿奶往山下走。 一邊走,她阿奶就在他耳邊嘮叨: “我這心里啊,就舒服多了?!?/br> 陳大勝將她往上顛顛:“恩,那就好?!?/br> 可,阿奶又問:“那藍家呢?” 陳大勝想想便說:“聽阿奶的,您說如何,咱便如何?!?/br> 一陣沉默過后,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老太太卻說:“甭管旁人如何,我這心里是有秤的!那家老太爺本意不是這樣,咱逃難那日子,甭說錢,那一千斤糧食是能買好些人的,是有人心壞了?!?/br> “恩!” “臭,咱的把心放到正當中,該咋就是咋,奶跟你說,就那個你說的藍家大爺那一房,那是咱的仇家,你可不敢報錯了仇!” “哎,不會的阿奶?!?/br> “臭啊?!?/br> “恩?” “今晚,奶就覺著,能看到你爺呢……” 第107章 夏日幾番燥熱終于迎來連續幾日的陰雨,瞬間這燕京日子便好過了。 每天去老宅替七茜兒問安的婆子回來說,老太太不知道從哪抓了一窩貓,一養便是三只。 她也大度了,忽就放過人家崔家太太,再不跟人家刻薄了,還跟誰都是笑瞇瞇的,也舍得拿出自己藏起來的料子,說是給李氏她們的孩子制衣衫呢。 難道?是有事情發生了? 可人家老老小小卻都對媳婦兒們隱瞞了。七茜兒不傻,枕邊人睡的好不好,精神氣象如何,她是清楚的。 陳大勝從前睡覺偶爾會失驚,還分成一段一段的睡,七茜兒比他警醒,他有點動作就都知道。 可這段時間不同,他能睡整宿,也不驚了。 這人能好睡,精神頭心情便好,恰巧這日休沐,爹從宮里派了教授禮儀的姑姑來家上課,陳大勝便賴在課堂不走了。 這段時日陳大勝開始返小,還露了孩子脾氣,七茜兒在邊上吃苦,他就趴在案幾上嘿嘿嘲笑,讓他走也不肯,時不時還學會搗亂了。 姑姑姓賈,都四十多歲了,她是從前朝就在宮內,負責訓練秀女禮儀的姑姑,說是脾氣很好的。 人到家里,七茜兒才知道,人家是不跟你發脾氣,卻絕對有耐心,從她每天睜眼收拾停當出門,她便守在門口將三枚掛在絲帶上的鈴鐺,拴在七茜兒的腰上。 人不跟你發脾氣,就一樣東西學不會,她能重復教你八百遍,都不嫌煩的。 那鈴鐺是最輕靈那種,只要坐臥行走稍微不端正它就會響。這入了京,興許再過些年還能做郡王妃了,這從前不講究的東西,現在便得學起來了。 不大的廳堂內,轉圈擺著類似階梯的東西,七茜兒便挺胸拔背正頭平視,步幅不得大,后腳跟接前腳尖兒的小步行走,禮書將這種步伐形容為,堂上接武,便是一個腳印接著一個腳印的,慢慢,慢慢行走。 匯報賬目的婆子來來去去,也見怪不怪,該怎么匯報便怎么匯報,七茜兒也面無表情的接受指導,一邊練習,一邊兒管家,也算是兩不耽誤。 她學東西的態度是相當好的,從不說累,人家怎么說,她便怎么做,更不會像旁人那般抱怨。 任何學習對她而言,那都是成長,都是極其珍貴的機會,她又怎敢說煩,她本就出身不高,如賈姑姑所言,毫無基礎必就要吃大苦,這才能坐臥行走皆顯儀態。 可到底是不習慣,今兒在越階的時候,鈴鐺就響了一聲。 一塊打人并不疼的板子忽伸出,啪~的就板在七茜兒的背上,堂下婆子立刻肅然,可……卻有不合時宜,嗤嗤嗤的笑聲于正中處傳來。 七茜兒從木板搭建的臺階走下,路過端果子侍奉丫頭身邊時,她便笑的“優雅”,微微翹指頭拿起一枚果,反手就擲了出去。 陳大勝滿面是笑的抬頭,接了果子,卻語氣夸張的低聲喊了一句:“哎呀,四奶奶好狠!” 說完咔嚓咬了一口果兒,邊咀嚼邊問:“我說,賈姑姑?!?/br> 甭看賈姑姑年紀大了,人家這禮儀是真的潤到骨頭里去了。 聽到小祖宗喊自己,賈姑姑便收了板子,將雙手慢慢放在小腹極合適的位置,這才將身子半轉,露出特優雅的笑容問:“陳侯有何吩咐?” 嘖,這姿態漂亮!跟人的長相沒半點關系,反正,就怎么都是個好看。 陳大勝看看斜眼看自己的媳婦兒,便露出一點點裝出的低姿態道:“姑姑累了吧?” 賈姑姑微笑:“多謝侯爺體恤,這才剛開始,奴婢并不累的?!?/br> 陳大勝往后靠了下,臉上依舊在笑,語氣卻不容置疑:“姑姑累了,今日暫且到這兒,便明日再來吧?!?/br> 賈姑姑吸吸氣,就微笑福禮道:“是,那奴婢明日再來?!?/br> 等賈姑姑離開,七茜兒歪脖往外看看,等她走遠才笑了起來,她邊解腰下的鈴鐺,邊對陳大勝說:“這就是個古板的老實人,這么些日子了,你明明知道她不懂變通,又何苦欺負她?” 陳大勝臉上多少帶了些矯情,恩,這個表情就越來越像他爹。 他語氣有些譏諷著說:“沒得日日大早上就候在屋門口的,她不累,我都累了。你也是,想學便學,不想學打發了她就是,咱爹也就是讓她來跟你說說那些東西,她到好,就恨不得黏在你身上了,還日日端著一張后娘臉,誰愿意看??!” 七茜兒坐下,接過陳大勝為她倒的茶水低頭淺淺喝了,放下杯子,這才笑著說:“聽你這話的意思,你還覺著人家為難我呢?” 陳大勝愕然看她:“這還不是為難你???” 他在意自己,心疼自己,維護自己,七茜兒當然高興,她將手放在舒適的地方這才說:“那你還真是冤枉賈姑姑了,她倒也沒有旁個意思,就是咱爹讓她來教,她便來了,像是這樣一直來回練習,卻是我自己的意思呢?!?/br> 陳大勝有些不解。 七茜兒卻看著外面瀝瀝啦啦的雨線笑著說:“所謂入鄉隨俗,這大燕京來來去去,光這葫蘆街便有多少富貴人家,我從前也想,索性學著干娘的脾性,我活我自己的,自自在在想怎么便怎么,她們又能如何?” 陳大勝眼睛一亮,就確定的點點頭:“對呀!她們能如何?反正,你想怎么便怎么,我,我卻總能護住你的?!?/br> 可七茜兒卻搖頭道:“可是,干娘不愿意呢!她總想多幾個茶會,多被人尊重些,誰不想被人贊美說好,她說她很累,每次到了我這邊,說起那些閑話就總要掉一次淚。 再說,我卻也不用你護著,練這些也不過是怕……怕咱的孩兒被人說~你爹是個屠夫,你娘就是個土匪,咱如今受些罪,多吃些苦,好歹也要孩子出門體體面面,少被人非議才是?!?/br> 陳大勝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媳婦哪來的破毛病,就總是張嘴孩兒,閉嘴孩兒。 當然,他每次聽到這話,他心里也是一陣酥軟,就覺著甜蜜的很。 想到這,這廝便伸出手拉住自己媳婦兒手,來回摸了一會嘆息:“也是,宮里的娘娘算作這天下女人中最大的,可她也不自在,皇爺稀罕新鮮的,她便要跟人家jiejiemeimei,親親密密。 太后娘娘們也尊貴,可一個為了家族便在宮里把自己活成了泥菩薩,處處都要彰顯品格貴重,這不是做給皇爺看,是要把自己逼迫到便是下任皇爺登基,也挑揀不出她的毛病,江太后更退避三舍,就連燕京的土都不敢踩……” 七茜兒也是同情的嘆息:“是呀,誰人又是給自己活的?咱們現下已經算作不錯了……我就很知足,現下想要什么,我就有什么,想吃什么便可以吃到什么,能不被生計逼迫的處處妥協,我就看做是人間好日子。 到是你聽那狂生醉客,張嘴閉嘴獨行天涯,風來雨去放誕不羈,我就不相信袖兒里一個銅板都無,這幫人也能狂放的起來?咱啊,過的是人間的日子,便不要有那些神仙念頭,這才是過日子呢?!?/br> 陳大勝一直點頭,手卻沒放開,直到聽見外面傳來一串兒木屐聲兒,他這才無奈松開道:“娘子說的總是對的?!?/br> 七茜兒心情好,便坐下使出新學的本事,給他啃了半個的果子削皮…… 燕京是個極老的王城,住在這城的第一任帝王是讓人修建過地下水的,可是偌大都市,幾百年下來平時看著還可以,只一下連陰雨,京里的地溝子便往地面反著惡心的味道。 尤其是地勢低的地方,半城積水流下去便成了沼澤地,如此,燕京有雨之后,那貴人穿的木屐都要高上一寸。 今日清早,胡有貴與管四兒起來,就各自梳了利落的頭發,戴了鑲金嵌玉的發冠,穿了從前根本不會穿的寬袖圓領,青織仙鶴紋細絹的夏衫,外面還套了一金一寸的素色紗,這是如今燕京時興的款式,粗看雖簡單,但好東西便是好東西,那罩紗隨著光線會流光溢彩。 站出去憑是乞丐的眼,都能一眼就明白這是貴的,還是特別貴那種東西。 換了特高的黑色大漆木屐,這兩人出門不騎馬,卻在一眾婢仆的環繞下,上了裝飾華貴的馬車。 這馬車自然也裝飾奢華,馬匹身上一百八十多件配飾一樣不缺,皆是上上的錯金手藝,還有他們坐的那車,也是燕京如今時興的樣兒,名貴木材雕曲花的紋路,外部還圖了十二層大漆,一看便富貴無比。 不提管四兒年少英俊,就只說胡有貴,他本就生的好看,再這么一收拾,竟渾身都散發出一種,高在枝頭傲雪寒霜令人不敢褻瀆的氣質來,更如那白玉蘭花清麗高雅,簡直就漂亮的緊了。 雨中乘坐敞車,三重薄紗依舊蓋不住那一抹人間美色,這就引的一路上無數目光打量,更有恰好年華心里住著春姑娘的姐兒,只一眼看到從此便不能忘了那夢里才會有的俏郎君。 被人看的窘迫,管四兒便抱怨道:“頭兒也是,就只讓哥哥你一人去便是,我現在是吃不敢吃,喝不敢喝,怕弄臟衣裳就束手束腳,為何就非要我也去?” 胡有貴也未曾這樣打扮過,他昨晚就練習了一晚步幅,他也緊張的很,也沒被人這樣看過,聽到管四兒還敢抱怨,他就惱怒道:“還用你說!老子就恨不得一刀下去咔嚓了事,也不知道頭兒怎么想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