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說完,她半扶半拉著葛三素,就到了碑下面,先強按她坐下,接著便不客氣的堆給她兩尺高的賬目道:“這是從前這宅子被封存舊物賬目,今兒起,咱先對對東西,待她們簡單收拾出來了,咱還且有的忙呢?!?/br> 那說忙活便真忙活起來,隨著一群群婆子捧著新錄好的賬冊過來,七茜兒便抱著幾本,拉著葛三素又上了竹轎,被人呼啦啦簇擁著就走了? 就走了? 被丟下的陳大勝與管四兒對視,好半天管四兒才有些不舍的說:“哥,這是把咱倆扔了唄?” 陳大勝從胸中刮出一口於氣道:“啊,你還指望你嫂子管咱飯呢?” 不打你就不錯了。 這兩人卻不知,自這一日起,霍七茜就真把人家葛三素當成賬房往死了使喚了。 那日日不吃東西,只胡思亂想的葛三素自入了這老宅子,每天便睜眼賬目,閉眼賬目,也不用人打勸,她后來的日子,每天最多的奢望便是,啥時候開飯?啥時候能讓我歇歇,啥時候能一氣兒睡個飽??? 第101章 荷塘月色,鳥歇蛙鳴,些許瘦風含夏日溪岸清爽的涼泥氣兒,就緩緩灌入室內。 今日燥熱,卻架不住惠王府宅邸闊綽,曲橋流水左右兩岸多年潤養,便自有妙哉之處,雖未曾用冰,卻是涼爽怡然。 陳家自不缺幾塊冰,可冰畢竟是個硬冷物,家里也是在赤日炎炎的時候才使上一兩塊,可凡有個不錯園子的人家,若有地方近水靠陰,涼爽的避暑院子是要修上一處的。 而惠王家的避暑院子,便叫做《沁園》,是繞半水的一處好地方,看中這里涼快又好收拾,七茜兒便在這里住下了。 那媳婦兒來了燕京,陳大勝自是跟著走,人家只說腚疼又請了假,人來了,就高高興興的賴著媳婦不走了。 他倒是習慣木床的,只可惜才打了幾個舒服的呼嚕,就被媳婦兒翻來覆去的折騰醒了。 這幾天七茜兒心事過重,雖她是個高手了,可高不高的跟心病是沒啥關系的。這不,在這圈套圈的大院子里折騰沒兩天,可憐的小媳婦兒便是一嘴水泡,心火旺的啥也吃不進去。 從前她掌家,張嘴就是十文百文,老太太出去布個施,千文! 就親衛巷那個氣象,花到天邊去,至多花個幾百兩便是闊綽人家,體面的很了。 如今倒好,光是把宅邸里幾處有水的地方理清楚,便是三五千貫花出去……破水塘還就是個破水塘子,上好的魚兒沒有,含羞半露的小荷更沒有,癩蛤蟆倒是稱王稱霸,成日子咕呱的讓人噪氣。 這每日一睜眼,便是一千貫,兩千貫,三千貫……那錢兒不用數的,就使偌大的簍子從家里抬出去,也不知道給了誰。 陳大勝迷迷糊糊睜眼,又迷迷糊糊問:“恩……怎么了?” 身邊就有人幽幽蹉嘆道:“哎~睡你的吧,我沒事兒?!?/br> 陳大勝信了,便哦了一聲想繼續睡,卻被七茜兒一腳踹醒了。 媽的,這個沒心眼的癩蛤蟆,沒聽到自己嘆氣了么?他就不能問問嘛? 無奈,陳大勝又強撐開眼皮呢喃問:“恩~?” 這是什么樣的一根木頭???七茜兒心有怒氣,便把兩人蓋的薄被使勁一扯,接著又是一腳:“你遠點,你身上熱!” 陳大勝聽話挪開,閉眼片刻便覺身邊陰風陣陣,他猛的睜開眼,又利落坐起,于黑暗中真誠問:“媳婦兒?你熱???” “不熱?!?/br> “不習慣這邊?” “沒有?!?/br> “那是想阿奶了?” “沒有!” “想喝水?” “不喝!” “那,那你咋不睡?” “睡不著!” 這,這就問題大了。 心里一個激靈,陳大勝為表示慎重,便喊了一句來人,值夜的七月八月趕緊在外廂應了,進來問何事? 陳大勝打開煙紗炕幔掛好,讓她們掌燈,又讓她們端一碗解暑的飲子過來。 搖曳的燈火下,七茜兒就穿著件薄絹無花的嫩色小襖,滿面不高興的坐著,人家也不說話,就讓陳大勝猜。 猜是不可能猜的,陳大勝八輩子也不會猜女人心事兒。 不過他表現不錯,就一直耐心的陪著,這吃的虧多了,挨打挨掐也有經驗了,便明白不陪不成,他今日若敢睡,從此便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說來也是命苦,人家常說,娶媳婦干嘛?點燈吹蠟說悄悄話。咱家,點燈吹蠟挨打受罵,然而也不覺著不好。 主要是不敢。 待蠟燭燒去一指節兒的高度,陳大勝才聽到媳婦兒幽幽說:“大勝,我就恍惚的很了,難不成咱以后便住在這兒了?” 陳大勝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便去看媳婦兒的眼色,可七茜兒卻自顧自繼續道:“這幾天吧,我就總覺著是做夢呢……這越幫干爹收拾,我這心里就別扭的很?!?/br> 陳大勝困惑:“別扭?” “恩,別扭??!你就想啊,咱在親衛巷好好的,然后你就突然多個爹……認爹這事兒,我是沒啥想法的,左右我好強,想著不過就是侍奉老人的事情,咱爹也不過就是在宮里伺候人的,那能有啥?可后來就慢慢懂了,這誰不是伺候人的?這伺候人跟伺候人哪能一樣呢……一轉眼,這又忽又郡王了?夢一般,我這心里就虛的慌?!?/br> 主要想從今往后就要千貫千貫使錢了,就更難受了。 陳大勝脫力般仰天躺下,他伸胳膊捂著臉呻吟道:“就為這?” 七茜兒搖頭:“也不是,我就越收拾越覺著不對呢?” 說完又捶了一拳。 陳大勝身軀僵硬了下道:“哪兒不對?” 七茜兒看不到他的眼睛,就使勁一甩他胳膊,低頭看著他說:“我就越琢磨就越不對味兒!你說咱倆吧~好端端的咱在親衛巷住著,來來去去都是親人己人。 那邊是不能跟燕京比,可好歹都是咱的!可你說你認個先生,后來竟是個爹了。只說干爹是個可憐人又無依無靠的,我那時候就想,那就養著,咱養的起……!” 陳大勝只得又坐起來抹一下臉,有些無力道:“恩,養得起,然后?” 七茜兒就滿面惆悵的抱著膝蓋道:“你看你這人,我都說了,這眨巴眼睛干爹是郡王了?眨巴眼皇爺又賞了這么大的宅子了?這也太容易了!哦,那邊佘家我還沒去看過,想來又是一堆麻煩事兒。 昨兒起我就坐在那邊想,這人啊,真就是個賤骨頭,你說給老頭兒養老,那有啥!養唄!咱有錢兒,別的不成,錦衣玉食我供得起??稍鄹傻@個爵位,我思來想去就不敢受,都說咱發了,都說咱祖墳冒青煙了,可我就覺著……” 她看著陳大勝認真說:“覺著這事兒虛,這富貴就不該是咱的?!?/br> 不管經歷了幾世,七茜兒的骨頭都是坦然骨頭,她信奉一滴汗珠子掉在泥里摔八瓣,長出來的糧食才是她自己的。 遇上太輕易來的東西就內虛,又信奉街邊俗語,確定凡舉涉及錢財權勢,就都不是好事兒,就總有個下場。 這可是個只比親王爵低一等的郡王爵位,還是三代之后才逐級減的富貴位置。陳大勝何德何能,她七茜兒又何德何能? 老太太講話,老陳家祖墳都水里泡著呢,就憑啥這股子青煙冒到自己家。 沒一會子,八月端進來消暑解噪的飲子,這對夫婦就坐在炕頭喝。 待接過媳婦兒的空碗,陳大勝撈起一邊的寬袍遞給七茜兒就道:“得,反正也睡不著了,咱倆人就外面走走吧?!?/br> 七茜兒接過袍子,點頭悶悶道:“恩~!” 那就走走吧,反正她不想睡,旁人也甭想。 夜晚的涼風吹著,小夫妻披著衣衫就繞著水池溜達,這水池也不清澈,里面的水草魚蝦都剛清理了,因連著兩個白日熏了艾,水邊蚊蟲不多,卻有蛾兒不時來撞陳大勝手里的白燈籠,不時發出細碎的聲音。 走了一段路,陳大勝便緩緩道:“其實我跟干爹說過這件事,就像葛姑娘有百萬貫錢財一般,咱心里就是再坦蕩,那外面也會說,四兒娶她是為了錢財,人言到底可畏……今后咱就是再好,人家也會說咱圖了干爹的富貴?!?/br> 七茜兒微嘆:“……這幾天收拾惠王府的破爛,吉祥家就說找個屋子隨便丟著,可我就想,那不是占地方么,不成了就賣了唄!吉祥家就說賣了不體面……嘖!這有什么不體面的,都是擱了四五代的玩意兒,那大家子看著就是破爛,可出了這個府門那就是古董??!” 陳大勝失笑:“你喊了平慎來,我知道的?!?/br> 七茜兒點頭:“恩,我也就認識他一個,你看那老鋪子,三五十年的老文房都能賣個錢呢,這好幾庫的東西,好些又是前朝御賜的,你爹又只給了五萬貫,這一看就是考驗我呢,呿~我又不歸他教育,考驗我作甚?” 陳大勝小聲笑了起來:“你轉手一堆破爛換二十多萬貫,其實,干爹也是嚇了一跳?!?/br> 七茜兒看他笑,卻并不高興:“是呀,這一大早的,整整四大車錢兒滿院堆著,吉祥家帶著十幾個人就數了三個時辰,人家現在都眉開眼笑的,哼!前兩日就說我賣破爛!可我卻想,這大門大戶掃掃犄角旮旯便是幾十萬的進項,這還是平慎帶著好幾個掌眼先生給看過,那值錢的東西我都不敢碰……” 陳大勝此刻已經明白她想說什么了,便問:“害怕了?” 七茜兒點頭:“怕了,破琉璃燈罩子,從前的一些老衣裳,我都不知道老繡值錢,就賣了好些……大勝~咱的孩兒,他有自己的爹娘,有自己本來該走的路,孝敬干爹可以,可干爹這份家業……也太大了,我昨兒做夢,咱孫子活不下去了,就成了紈绔子弟了,他滿屋子找破爛賣,結果就找到你奶奶那個箱子,伸手就挖出一堆破棉襪兒……” 事實上七茜兒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就把個陳大勝聽的一陣悶笑。 七茜兒不管不顧哀求:“咱?咱能不要這些么?這幾天我就吃不下,睡不好,翻來覆去就總想,那葛三素全家性命都因為錢財事丟了個干干凈凈,那還是骨血親呢!憑著你我二人現在的能力,咱能護得住這些東西么?我一想下半輩子就要為這些雞毛零碎去跟人糾糾葛葛,我就貓爪心般難受?!?/br> 陳大勝沒回答這個問題,卻伸手將七茜兒從岸邊滲水軟泥的地方拉到實處,又笑道:“看路,你繼續說著?!?/br> 聽不到陳大勝的回答,七茜兒的心便落到了谷底。她邊走邊想著心事,自打進了惠王府,有些問題便藏不住了,她能力到底露了怯,可她與陳大勝從結親今不過兩年,認真想,她又算個啥呢? 陳家十貫錢五十斤糧食換來的一個媳婦兒,就像上輩子老太太跟喬氏罵的那樣,你是十貫錢買來的,不聽話就賣了你! 她沒這份自信再跟陳大勝說一次,這富貴咱不要了,我怕咱孤單勢弱,以后為這爵位,便一生一世惹人嫉妒? 待明日孩子出生,一不小心著了人家的道兒,怕就得悔恨終身了。 這兩年她是一日比一日自信,就一直覺著日子在手心里,人更在掌握中??墒沁@份掌握并沒有一個潑天富貴,更不敢想一個郡王爵。 拍著心坦白說,房都沒圓呢,她就憑啥勸人家離了富貴,陳大勝能跟她生安兒,離了她,有的是高門小姐愿意與他為妻,更會為他cao持家務再納十幾房貌美的小妾,生成群的孩子。 她離了陳大勝能過,陳大勝何嘗不是如此呢? 想到安兒,七茜兒心便一陣抽疼。 陳大勝走了一段路,忽把手里的燈籠換手,空手握住七茜兒道:“你想的事情我想過……” 陳大勝的手干爽且粗糙,甚至里面還有一股子從前沒有的確定勁兒,穩重大氣還無所畏懼。 七茜兒看看他,也沒有掙脫,就任由他拉著。 陳大勝說:“我也有過你這樣的心思,就想過的,我是誰?亦不過是走了時運,老天爺開眼送來個媳婦兒,有了你那六個字,我才成了陳大勝?!?/br> 七茜兒低了頭,嘴邊勾勾,想笑,忍住了。 陳大勝對遠處跟著的七月八月擺頭,看她們走了才繼續說:“這之后也是稀里糊涂,讀書,侍奉皇爺,稀里糊涂的升官,后又莫名其妙被推到這個地方,娘子心里不安……”陳大勝停下腳,扭臉認真的看著七茜兒道:“可,咱們都回不去了啊?!?/br> 七茜兒嘴巴微張:“就~回不去了?” 陳大勝點頭:“回不去了!咱得向前走著,我得向上攀著,我得爬的高高的……才能抓住我想要的,家業大了沒事兒,我總有一日能生出庇護它的本事,再說了,而今不是旁人不許我回去,而是咱走到這里了,便只能往前走著,皇爺出生那會子,有個算命的高人還說呢,此子高官厚祿必一生富貴……呵,就可見,人的命可不關旁人怎么說,那得看你努力到什么程度?!?/br> 他們都沒說話,七茜兒這次想掙脫陳大勝的手了,可是陳大勝不愿意,他就緊緊握著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沒有路了,面前是個假山了。 他才扭臉看著自己媳婦說:“瞧,媳婦兒,咱沒有路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