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正月十七,親衛巷的男人們都要各自回崗,送人這天早上巷子里就擠滿了人,塞滿了車馬。 老太太一邊讓人往兒子孫子車上堆東西,就一邊嘮叨著問佘青嶺:“兒啊,那你下次回來,要到啥時候?” 佘青嶺也舍不得離家,可也知道下次回家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了,他看著老干娘滿頭銀發的樣兒,到底說:“娘,回頭兒讓他們把燕京的屋子收拾好,兒要是想你了,就派人來接你過去住幾日,您看可好?” 老太太一聽便知道這是什么意思,臉上嗔怪,還拍拍他笑著說:“哎,那我可不去,我在這邊日子好著呢,吃的好,睡得好,這滿大街都是我認識的人,我去燕京做什么?誰也不認識。你甭擔心我,就只管忙去?!?/br> 佘青嶺點頭應是,心里穩了穩,終于扭臉去看站在門口,笑瞇瞇的兒媳婦。 恩,這整一日他都不太敢看她,就覺著家里有個成精的馬蜂窩兒,也不知道修煉了多少年了,平日看著還好,誰能想到一旦炸窩,便是鋪天蓋地誰也驚一身冷汗的禍事。 從知道這小媳婦在燕京一場大鬧,佘青嶺便覺著自己幾十年的智慧權謀全都破滅了。 竟還可以這樣行事么? 小媳婦依舊是不大點兒的個子,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斗篷,小臉依舊是一大點兒,葡萄般的眼睛,就圓溜溜的露著無拘無束的笑意。 人家闖了禍,那是沒帶怕的。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兒,鄭國公府沖出來十多個婆子都逮不住她,也拉不起她,逼急了,圍的嚴實了,她就帶著一群人哭喪的溜風箏兒。 就繞著鄭國公府飛揚紙錢,加之這臭頭也不是個好鳥,就折騰的鄭家滿門恨不得當下上吊死一半去。 如此聲勢浩大的一場哭靈,就把自己私下里布了一年多的局都給攪合了,反正,咳……鄭國公府的臉面算是給她打腫了。 后來驚動了太后問責,她就一臉無辜的說,???沒死?這話這么說的?可冤死我了……這一趟一趟的大正月在我們府上哭著嚎著,淚都流成河了,這還不是來家里報喪的? 沒人告訴咱,老太爺是活著的??? 確沒人告訴人家,老太爺沒事兒。 七茜兒自然知道干爹咋想,便呲著兩排小白牙對他爹笑笑。 佘青嶺無奈的嘆息,就看著小媳婦百思不得其解。 此人如今堪稱燕京貴婦圈兒里第一潑,厚面皮屬當世第一夯,兼紅口白牙死皮賴臉說瞎話第一人。 咋辦呢,自己家祖墳,陳家祖墳,兩宗合并冒著五彩煙就請回來這么一位? 他到底指著她說到:“你還笑?你就想想吧,從今往后那好人家辦茶會,你看誰又敢給你下帖子?!?/br> 七茜兒聞言,卻得意洋洋的晃下脖子道:“瞧爹說的,您老可安心吧,這世人還看品德去與人交往的?就有的是趨炎附勢的人往咱家擠湊呢,我還不稀的去呢!只要您一日有權,我的男人能給我把門戶支撐起來,我還缺幾張帖子?” 就聽聽吧,這才十七,那霍家是怎么養的女兒? 佘青嶺就很想掘掘這家的墳塋,把她家祖宗八代都挖出來問問,這份坦蕩蕩戳爛人面皮的功夫是哪兒來的? 他也說不過人家,就扭臉去看自己的兒子,想讓他管管,陳大勝又哪里敢招惹,只能佯裝看不到,就撩起衣擺就往地下一蹲,順手還撿了一根棍兒從車輪上咔泥巴兒。 “這是誰干的活計?恁不利落,這大軸里卡的都是泥兒……” 七茜兒無聲的給她男人豎起大拇指,陳大勝兩邊不敢得罪,就似有若無的嚇嗯嗯兩聲,就慫的沒眼看了都。 “這個沒出息的!”佘青嶺氣的一甩袖子,被小太監扶著上車。 七茜兒下了階梯,上前搭了一把手,把爹往車里一送說:“看爹說的這話,就憑您來這眼光,您兒子能是個沒出息?他出息大著呢?!?/br> 這話又把佘青嶺撅的一口涼氣,他只能坐穩了抱怨道:“他有沒有出息,你也看不到!倒是你,轉明兒我讓御醫上的好圣手給你看看,再配幾幅好藥調養一下,你倆人算是沒救了,明兒我得孫孫到底是不能放在你手里?!?/br> 高地就不能再出一個兒媳婦哭喪,他跟著做打手的,見過慣媳婦的,也沒有這樣的??? 一個大老爺們,好么,還動手了,把人家多少管事的都掛樹上了,就搞的大正月十五,鄭國公府門口大樹不掛燈,掛了兩排管事的。 七茜兒一聽這話,臉上頓時大紅起來,此刻她也不敢牙尖嘴利了,倒是嘮叨起來:“這世上哪有老公公說這事的?” 佘青嶺也豁出去了,便道:“從前確沒有,如今有了!” 怎么著吧? 七茜兒撇嘴嘮叨著:“成成成,您厲害,您是咱家第一大,老太太都排您后面……我跟您說啊,金臺他媳婦孝敬您的幾個碑拓,都給您放到蝴蝶螺鈿那盒兒里了,您畫畫的綠石朱砂,還有色粉這些,我都跟您那些兜沫,沉榆,飛氣香丸打在一個包袱里了,都用小盒兒盛了,也打了封條,您可別讓那些小子給咱亂摸,正月里收的兩罐子老梅雪,一罐子我給您埋在樹根下面,另外一罐子放在后車里了,是那黑陶的罐兒,他們翻騰的時候可小心些……” 佘青嶺順手接了老娘遞來的薄被蓋在腿上,點頭亂應著,耳邊依舊是滔滔不絕的嘮叨:“……從前您顛簸的狠了,夜里常腹內冷疼,咱家里還好說,都知道您這個毛病,咋折騰都沒事兒??赡F在去了宮里,便不能照顧到了,我請成先生給您配了些白茅香,就綠紋包袱里呢,回頭夜里若不舒坦了,您就讓他們給您煮了吃,記得沒?” 長這么大就沒這樣被人嘮叨過,佘青嶺連著咳嗽好幾聲,可惜這車也不敢動。 這倆車下的嘮叨婆娘依舊是沒完沒了。 老太太接過廚下送來的攢盒,就送到車里接著嘮叨:“兒,這些糕餅路上墊著,娘跟你說,甭管多累,這肚子飽了,人就能恢復過來,可不敢委屈肚子……” “哎,知道了娘?!?/br> 七茜兒不放心,又把車里的碳爐子看了一次,邊看邊說:“您這次回去,就找個時間,把潘御使家做主的約出來,請他吃吃酒……” 這話沒說完,佘青嶺便氣憤道:“他是誰?” 我請他?皇帝我都沒請過! 七茜兒就白了他一眼道:“他是誰?咱馬二姑的舅哥兒,這里里外外家里全指望您一個長輩爹,您不做主,難不成我去拋頭露面去?也不是我小看您兒子,就他那腦子,辦這樣的大事兒,就差您遠了去了,那是一下沒看住,就得跟咱找后賬!” 佘青嶺一想卻是這個道理的,如此也不咳嗽了,便穩當的點點頭,很是端著說:“恩!如此,我回頭就安排起來?!?/br> 七茜兒見他答應,便歡喜起來,回手接了下仆引好的腳爐,手爐幫他墊好,抱好后說:“就得這樣,外面的事兒我哪有您清楚???今年咱家且要忙活呢,過幾月您就要做爺爺了,就見咱家三代人了,您還想安生呢? 這下面還有有貴,二典,還有咱管四兒,這一個個的都可不小了,您老成天皇爺面前晃悠,就瞧瞧有沒有那人品貴重的人家唄,咱也不求人家的權勢,就求他們家閨女知書達理,會cao持家務,您說是吧?” 佘青嶺伸手用水蔥一般的好看指頭捏捏袖子,還姿態優雅的點點頭:“恩……” 不對???自己只認了大勝一個兒,就憑啥管馬二姑?他不愿意,卻也不敢招惹就嘀咕嘀咕到:“我在前面忙成那樣……” 小媳婦一揚眉:“哪樣您也得管著??!我個外來的媳婦兒,您可是咱家撐門的爹!我就打聽打聽后宅的事兒,可娶媳婦是后宅的事兒么?那萬一閨女好,身后卻墜了一大串子爛葫蘆找后賬,您兒子可虧死了!” 七茜兒說完,就利落的就一拉車簾,扭臉對趕車的太監吩咐道:“走著!這都什么時辰了,天都要大亮了,回頭燕京城門一堵,就啥正事也做不得了,怎么還膩膩歪歪的沒完沒了……” 也不知道誰羅嗦,反正道理都是她的。 倒是老太太,她就扶著一月二月的手,沿著巷子挨個問她的孫子們,春襖子帶全了么?鞋襪帶了么?使喚的東西可都帶上了……一路問過去,她就沒回頭的進了老宅,老人家現在是越來越不喜歡送別了。 佘青嶺就滿耳朵抱怨,等出了泉后街好長的路,他才莫名其妙的看著手里咬了一口的熱糕餅,噗哧一聲便樂了起來,自己還小聲且得意的嘀咕說:“咱家,嗯嗯!咳,也是撐門的爹了……” 送走家里這些爺們兒,就輪到了丁香搬家,也不是丁香想搬,是她家婆婆再不能忍了,這老太太天生的尖酸,卻在親衛巷被各房厲害奶奶壓制,她的日子就著實過不下去了,這陳丁香回了娘家可不得了,除了那個半聾子,人家剩下那些嫂子,那是有一個算一個,個頂個的厲害,這親衛巷就是魔窟一般的地兒啊。 用那老太太的話來說,一日都不能呆了,再住下去就得瘋魔了。 崔佑也不能讓自己老娘瘋魔了啊,沒辦法,他只得求了人情去與自己宅子的租客商議,到底讓人家騰空屋子,他們搬到泉后街后面去了。 小姑子搬家七茜兒倒是不過去的,不然她往那邊一站,說不說話的,崔家老太太必然說是她又上門欺負人。 如此她便扶著四月的手,站在泉后街口與婉如,魚娘幾個妯娌目送,就小一個時辰,陳丁香家里那些零七八碎才倒騰完,看她家車子沒了影兒,妯娌幾個正預備回去,卻看到幾個穿著粗糙的婦人,正相攜著提著扁擔往泉后街外面的溪河走。 七茜兒與這些婦人不認識,然而對她們的打扮卻是熟悉的,她也這樣打扮過,為家里的營生,就半生的短襖裙,來來去去的窄袖子。 她甚至知道這些婦人該住在何處,便住在自己曾經呆的地方,又因家里沒有井,也不好去隔壁討賣錢的水,便清早背著人悄悄起來擔水去。 幾位婦人皆是滿面塵埃,又一身的勞苦,當她們看到七茜兒幾個,便遠遠的施禮,又繞開了順著棋盤院的遠路去了。 張婉如扶著肚子也看那些婦人,看七茜兒盯的緊,她便與七茜兒說:“就是些可憐人?!?/br> 七茜兒聞言扭臉看她:“這幾個我卻從未見過?!?/br> 張婉如便說:“這點小事哪里敢驚動您啊,這便是咱泉后街最后一批了,是后軍都督府安排過來的,就是一些寡婦,都住在靠山那些農舍里,年前她們過來的時候,都督府那邊還讓人給她們修了屋舍,也給了貼補,我看嫂子忙呢,就跟吉祥家說了,從咱們布施的銀錢里取一份,給她們置辦一些家當過去?!?/br> 七茜兒點頭欣慰道:“該當如此,都是不容易的人?!?/br> 張婉如笑著說:“嗨,也不止咱家,唐家那位掌家奶奶也讓人送了米糧過去,她們勤快些,到底能熬過去的?!?/br> 那些婦人就散在棋盤院兒口不見了,七茜兒看了一會,心里到底是不是滋味的想,是呀,她與楊氏,萬氏她們終究與從前不同,可這人世上又何嘗少了吃苦受罪的人,總有人不如意的,便是她想伸手管,又能管上幾個呢? 妯娌幾個看的好沒意思,便一起折返入巷,走到安全處,才聽張婉如又說:“小嫂子可接了吏部巷彭家的帖子?適才我家到收了一份兒,余家那邊也有?!?/br> 大妞機靈,就隨著嬸子們的話給她娘比手勢,魚娘知道什么事兒,就捂著嘴笑。 七茜兒當下住腳看她:“呦!你這是笑話我呢?!?/br> 張婉如點頭便認了,她噗哧笑道:“對呀,這左右鄰里的不去還不成,我今兒就去她家坐坐了,您晌午就跟老太太拼桌兒去?要么就喊大妞她們娘母幾個陪您?” 丁魚娘湊趣,表示她也要去,還要帶著大妞,二妞一起去。 從前不說外面,單只是六部巷的帖子家里都收不完,可自從昨兒鬧了一場,今天家里便絕了帖子了。 七茜兒卻也不嫉妒的,她與張婉如一起往老宅子走,邊走邊說:“正好,人都走光了,我就磨面去,哎~你們說,這正月剛過,彭家這個時候又下的什么帖子?” 魚娘娘三到了家門口住腳,又笑瞇瞇的與妯娌們告別。她有自己的婆婆要侍奉,是不去老宅問早安的。 等她進了大門,張婉如這才左右看看,附在七茜兒耳邊道:“那彭家的閨女被選入宮了,就是那個叫瑞娘的,我跟您說,她家據說走的鄭家門路?!?/br> “???”七茜兒驚訝極了,現下六部巷住的人家,有的她知道,有的壓根不知道,可是兩輩子泉后街還真沒有出過入宮的娘娘。 那叫瑞娘的小娘子她見過幾次的,還給過見面禮,要說模樣,別說,憑著良心講,真上上等的小娘子。 張婉如倒是滿面的嫌棄:“咱家與鄭家不和,也不知道他們家給我下的什么帖子?難不成我去了,咱先生就在宮里能照顧她家了?想求真佛就找嫂子你啊,哼!這心眼子也是夠玲瓏的?!?/br> 七茜兒便說:“自然是親家伯伯與他家的彭老爺是一部同僚,而今又是左鄰右舍唄?!?/br> 張婉如冷笑:“才不是,我看他家是想頭多,誰家鍋里的米他家都想惦記下,這世上自作聰明的乏人多了,嫂子不知道呢,她家還想讓我娘保個大媒,想把他家旁支的閨女說給咱家有貴,哎呀就給我氣的,直接就給拒了!哼,憑他家也敢說這話?咱有貴可跟他家彭老爺可是平級,就沖他家這般行事,我爹說,哼,就走不遠!” 七茜兒嘆息一下:“榮華富貴迷人眼,她父親也該是個有前程的,我爹說,皇爺那個脾氣……” 七茜兒前后左右看看,看穩當這才跟張婉如道:“皇爺對后宮防的緊,若是家里有了娘娘,而今反倒沒了前程?!?/br> 張婉如剎那張大了嘴,七茜兒對她確定的點點頭道:“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咱泉后街的好小子有的是,憑去誰家呆著,沖著彭家姑娘的品貌,那都是掌家的奶奶的命數?!?/br> “說的是呢!”張婉如嘆息,又無聲的啐了一口才說:“哎,就看咱們先生身邊呆的那些小太監吧,憑著哪個不是水晶心肝,滿腹的玲瓏心思,跟這幾個打交道,那給我暢快的!多余的話是一句沒有,就一個眼神兒,不大點的人,辦事兒那叫個周全利落。那瑞娘~相貌上倒是沒的挑揀,就是沒得挑她才傲氣,目下無塵的誰也看不上。 哎,就光長臉蛋子了,這心眼就不能提了,這一進去,便是個半死也是個好下場了,也不等旁人治她,憑她在家里嬌養這十多年,那里面也能憋屈死她?!?/br> 妯娌說著話到了巷子尾,腳步就停在老宅門口,陳四牛家里大開著宅門,兩個四五十歲的人正背著手打量門楣,還有個陰陽先生,手里托著羅盤正四處指點著。 七茜兒就低聲道:“那里面如何兇險我是不知,太后娘娘申飭我的懿旨我家里就有兩卷了,還是昨夜就來的?!?/br> 張婉如聞言大驚失色,她瞪著七茜兒道:“??!太后娘娘申飭你了?” 七茜兒沒啥事的點點頭:“啊,申飭了,說我不賢呢?!?/br> 張婉如腳下一軟,扶著她的丫頭穩住身子語氣顫抖的問:“那,那上面還說了啥?” 七茜兒怕嚇到她,便一伸手挽住她安慰:“你甭怕,外人不知道,我爹才將走的時候悄悄把旨意也帶走了,你也當不知道吧……我都跑到人家門上哭喪了,還不許人家老太太發脾氣?你看那邊,我家四叔跟喬氏怕是要回來了,嘿!這家算是斷不了熱鬧嘍?!?/br> 張婉如無奈至極,看著七茜兒好半天才說:“小嫂子,那都不是事兒,你就說,你咋什么都不怕呢?” 七茜兒被她問住了,站在哪兒好半天才說:“許,許是因為我有錢兒吧……” 她這話剛說完,張婉如便啐了她一口:“呸!憑你那三瓜倆棗的,還有錢兒?” 她說完就往老太太院里去了,而七茜兒便提著裙擺跟著她解釋:“不是,你別不信,我其實是有個大棗園子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老太太院里傳出一聲怒吼:“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