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說起來,自己倒霉的源頭便在這孫子身上。 烏秀抹抹已經干了的眼淚,他整理了一下衣衫,也沒多想便喊了一句:“呦!前面的不是咱們陳校尉,陳大勝么?怎么?你發市了,竟故人都不認得了” 陳大勝身影一滯,扭頭就詫異的看向烏秀,也真是半天才認出他來。 他老實疙瘩,好半天才遲疑了問了句:“可是?烏校尉?”又好像什么回憶被拽了出來,他說完便蒼白了面色,微微施禮道:“烏~烏校尉好啊?!?/br> 烏秀也不是沒腦子的,他喊出陳大勝的名字才想起怕,可看陳大勝態度一如以往,又很快的揚起下巴道:“怎么?你也看爺倒霉,想來踩上一腳么?” 這世上有種人是這樣的,甭管你這人現在有多么好,位置又有多么高,只要你從前比他低過,他便覺著你終身都得低著他,巴著他…… 陳大勝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走向烏秀,而那烏秀又因畏懼,便一步一步的向后退,他一直退到路邊的田壟,腳下一絆就差點沒摔倒,可誰能想到,他的手卻被人一把拉住了。 陳大勝將烏秀拉回來,拉穩了這才滿面憨厚的說:“烏校尉?你怎么在這里?” 烏秀一愣,看看山頭,又看看老實的陳大勝便咳嗽了一聲道:“這,這不是一大早,宮里敬嬪娘娘家的曹世兄命人家里請我,說是他那皇子,皇子外甥,那個叫玄鶴的九皇子你可見過?” 陳大勝老實的搖頭:“未曾,我們只是外宮親衛?!?/br> 烏秀哼了一聲繼續道:“想來也是,人家天家皇子何等地位,你個走了狗屎運看大門的是想能見便能見到的么?” 還真能見到,只是陳大勝不去罷了。 看陳大勝認同的點頭,烏秀便繼續胡說道:“曹世兄喊我兩次,我只不想來,他們卻非要來!后我一想算了,今日玄山大師入龕法會,沾沾佛氣也是好的,也好讓佛主庇護他家皇子外甥……這不!我就來了,可好么,人家來了卻不想走了,非要哭著喊著去廟里為娘娘皇子祈福去! 我不愿意去!便自己先下來了……我身上還有差事呢,你知道吧,我現在已經不在譚家了,我在兵部呢……就管了個不大不小的衙門,每日也是忙死,今日才得一閑空……” 陳大勝一如往日般嘴笨,就只會點頭,烏秀說的實在沒意思,便上下仔細打量起他來。 他認識陳大勝就早了,他進譚家軍甚至比陳大勝還要早,就小小的一大點跟在他姐夫身邊熬前程,如此便被耽誤了學做人的好時候,沒學得祖宗半分好處,倒是在軍營里學了滿身的短見與軍痞氣兒。 他姐夫是譚唯同,他自然在軍中人上人,一二般的實權將領從前他都是看不起的。 就如現在,他依舊是對著故人用老眼光打量,還覺著對方是個好騙的傻子,即便是當初因為他的原由,譚家沒了老刀,那也是陰差陽錯,跟陳大勝是不是傻子沒關系,那只是他時運不好罷了。 他矜持的維持著顏面上下看,看到陳大勝拿布裹頭便撇嘴兒,看到他簇新的布衣便心里譏諷,然而順著他的目光下移,他便一眼看到,哎?這傻子幾日不見,還真是發了呢。 就見陳大勝腰上,就璀璨耀眼的圍了一個好寶貝呢。 那是一條拃寬的玉帶,做工精細,配色和諧,是上等小牛皮托金底兒,溜邊的是艷紅的珊瑚做框,珊瑚框內圍著七塊帽牌大小的上等無暇白玉,那白玉中間還鑲嵌著三色大小,色澤,形狀都一模一樣的紅,黃,綠寶石。 雖烏家如今敗了,可烏秀也是見過好東西的,這玩意兒少說也得三百貫起,還未必能弄到手,他現下雖是個蹭吃蹭喝的角色,口袋里也拿不出幾兩銀子與人會賬,可憑是什么東西,他一眼便能估出差不多的價格來的。 他在譚家軍搶東西,尤其是搶老刀們的東西是搶習慣了的。 反正他不搶旁人也會搶,譚二又不在意,大家就一起糊弄唄。 只是一剎,烏秀便把陳大勝幾人進京后的種種都過了一遍,恩,姐夫說,皇爺也是拿他們做幌子,利用他們壓榨譚家軍的。 那就是說,皇爺未必能給他們撐腰。 姐夫又說,陳大勝成了太監養子,這個便有些撓頭了,再加上他如今是親軍的人,親軍最為團結,若是被別人知道找上門來,他也確實扛不住啊…… 可自己手頭這樣緊張,這等下賤的契約奴如何就配有這樣好的一條稀罕物,他不配的!沒看到還好,看到了……那就得撈過來……不敢搶,他還不能誆過來么? 想到這兒,烏秀就假裝沒看到那腰帶般,忽就伸手一把撈住陳大勝的脖子,親密道:“我說兄弟,你我二人自離別,可有日子沒見到了吧?” 陳大勝像是沒受過這般好待遇,好半天,他才磕磕巴巴道:“有,有個幾月了,陳,陳校尉……” 烏秀聽到如同以往,態度絲毫未變,還有些受寵若驚的語氣,便定了定心,嘆了一口氣道:“咱們啊,其實都認識四五年了,你算算是不是這樣,那是血海里掙扎出來的老關系了,咱一場緣分而今各奔東西,我到譚家軍跟著我姐夫出來的時候才多大?就這么高!” 他比劃了一下,親昵的對陳大勝又說:“我記得你那會也是瘦瘦小小,還老哭呢!” 陳大勝面露羞臊,就撓撓頭說:“嘿!烏校尉都記著呢?我都忘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現在也不一樣了啊?!?/br> 是啊,不一樣了,契約奴成了人上人,可自己想回到從前的圈子,想再擠進去,這手頭么,卻得寬松點,得費點功夫了…… 用眼角瞄了一眼陳大勝的腰帶,烏秀摟住他,就強帶著他就往山下走。 “來來來,陳老弟~你我二人多年交情,今日也是巧了,那從前種種哥哥確有地方對不住你們,自打你們走了,我也得了教訓的。后一想,嗨!確是少年意氣,有些做過了!可你們也不能怪我,我進營兒才幾歲?我也是跟他們學的,算了,算了!不提了……今日總算相聚,也是佛主安排,好歹你喝哥哥幾杯水酒,咱們從此就一笑解恩仇吧?!?/br> 陳大勝連連擺手,掙脫他道:“不了!不了!沒事兒的,過去就過去吧,陳校尉,今日我屬實有事…… ” 烏秀哪里肯放他走,就假意憤怒道:“怎么?就連你也看不起我了?”他舉著自己只有四根手指的巴掌,有些扭曲猙獰著說:“你是不是覺著我沒用了,廢了!殘了?你看不起我了?” 陳大勝趕忙搖頭:“沒有沒有!” 烏秀哼了一聲怒道:“就問你,喝不喝我這杯酒?” 陳大勝看看左右,到底是咬咬牙道:“好~可,可我酒量不好,幾杯就倒了……” “呵呵,走著吧!” 半個時辰后,官道邊上的一處小酒肆,菜肴一般,老酒卻上了兩甕。 將伙計打發走,烏秀便給陳大勝倒了一碗:“來來,陳校尉,你我先干了這碗再說旁個話?!?/br> 他難道就不知道陳大勝今時不同往日么?知道,心里明明白白的,可就是不愿認,也不想認,他偏偏就要繼續看不起這個下等崽子契約奴,依舊喊他陳校尉。 陳大勝老實狠了,看到這碗酒就為難的說:“烏校尉,不瞞你,我是真~不會喝酒,長這么大也沒喝過幾次,就著實是一杯倒呢?!?/br> 著實倒~便好??! 烏秀笑的更加歡快,他先干為敬,拿著空碗對著陳大勝道:“陳老弟,你可不能看不起我???你看,我這都干了?要么這樣,我也不為難你,這樣!我三碗你一碗如何?” 陳大勝像是被激了一下,他抿抿嘴,到底是端起了這碗酒,就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了…… 第63章 柴門小幌,野趣酒桌,鹽豆雞肝,三碗酒去后便不認爹娘。 烏秀心中有事,還想灌醉旁人?他自己三碗下去倒是先醉了。 人醉就話多,烏秀越來越顛倒,神識不清楚便管不住嘴巴,狀若癲狂的先把譚家,還有他的狐朋狗友盡數罵了,他越罵越憋屈,無法宣泄便抓著衣裳,頭發,痛徹心扉的在地上翻來覆去的打起滾來。 陳大勝嚇一跳,只得蹲在凳子上,低頭看著滿地打滾的烏秀。 就為何這樣難過?跟死了親老子一般? 譚家便真這般招惹你怨恨么? 好事兒??! 烏秀痛快的哭了一場,后又緩慢爬起,再喝了幾碗酒,摔了碗便呼一聲痛快! 痛快完,他便拍著陳大勝的肩膀,滿面真誠的說:“陳~校尉,我委屈??!他們,他們不信我!” 陳大勝慢慢坐好,又給烏秀添酒道:“烏校尉心里有過去不去的便與我說,我認識你好些年,也算知道根底,我信你?!?/br> 烏秀感動,單手伸出拍拍陳大勝的肩膀道:“嗝~你信我有什么用?算啦……不說啦!也不能說啦!我就跟你說,哥哥萬沒想到是你啊,你能這般義氣,嗝~卻比那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強上千倍萬倍,來來來~滿上!哥哥今日與你道個歉,從前我對你們不住,嗝~!你只喝了這碗,哥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大秘密!” 這醉貓依舊是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醉成這樣,他還使勁灌陳大勝酒呢。 陳大勝拎起起酒壇子,給自己倒了碗一飲而盡,烏秀便漲紅著臉,呼著酒氣大聲叫好:“好!好酒量!嗝,那哥~哥陪你一口?!?/br> 他得意的端起酒碗,就小小的就陪了一口,臉紅的越發像一只猴兒。 這還真不是個聰明人,耍鬼都耍的如此破綻百出,頗有掩耳盜鈴之勢。 陳大勝舉著空碗給他看:“喝了,該你說了?!蹦隳敲孛?。 烏秀嘿嘿笑了一通,攀爬在桌子,抓著陳大勝的腰帶,就上身扭動道:“說,對,說!嘿嘿,好寶貝~嘻嘻……陳校尉,我說了,你可不要恨我,那譚家個個欠你們老刀的,嗝~哥哥我可不欠你們的,是真……不欠!” 陳大勝舉起酒壇晃了晃,就把空壇子往后一丟,那蘆葦簾子后邊便慢慢遞過一壇酒,陳大勝抓起酒壇子低頭聞聞,笑了笑,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水,端起一飲而盡。 烏秀大聲叫好,抓起盤子里的鹽豆,放在兩手搓搓,吹起豆皮就往嘴里一拍,咀嚼了一會后方哼哼唧唧的說:“老弟??!你可知,這世上還有一句話?” 陳大勝將酒幫他滿上,又將酒碗一推道:“你說?!?/br> 烏秀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碗吧嗒下嘴嘆息:“這世上有句話叫做,天地君親師?”他艱難的又攀爬到陳大勝耳邊,對著他的耳朵呼氣說:“你們有今天的大富貴了,就憑什么?憑的~還不是我烏家的六手行刀決么,咱……” 陳大勝意外的揚揚眉毛:“你家的?” 烏秀又開始發癲,他大力拍桌,瞪著陳大勝道:“你出去打聽打聽,家祖前朝烏益生!家祖烏益生!那是一代領軍百萬的儒將!他憑的是什么換的高官厚祿?哼,我說我不欠你們,皆因你們今日富貴,都自我烏家而來,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懂不懂啊……說不欠你們,還真不欠……你可知?” 他醉笑著又拉住陳大勝道:“兄弟,你們欠咱們烏家束脩呢,就把這條好寶貝舍了我吧,哥哥這手頭頗緊湊了些……” 陳大勝聽到這句便笑了,他拿起烏秀那酒壇子,給自己倒了一碗,喝了一大口說:“既那刀決這么好?烏校尉又為何不練?” 烏秀表情不屑,就語調古怪的赫赫笑了起來說:“說什么呢~!我父又不傻!我烏家,烏家殺戮太重,三代好不容易保下我這顆獨苗,就怎肯拿去殺場磨刀?當初那譚老賊去我家幾次商議,我父就一再拒絕,可,嘻嘻~你道如何?” “如何?” “他家,哈哈!便把最出息的嫡出的長孫壓在我家啦,哈哈……你是沒見過我jiejie,嗝~我姐……哈哈哈,那真跟那譚唯同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哈哈……” 烏秀一頓狂笑,又捏了一塊雞肝放到嘴里,很下作的吧唧了會嘴兒,就說出一番從前舊事。 卻原來,陳大勝他們練的長刀內勁與長刀技,真正的名字叫做《六手行刀訣》,確是烏家先祖烏益生所創,后因此決太過殘忍而封存起來。 烏益生百般矛盾,到底不忍毀了自己的心血,就死前留書后代,言明該決有傷天和,后代切不可再用此法練兵。 而譚家決定跟隨武帝楊藻之前,就是一般的武勛人家。他家也有傳承的練兵之法,雖治軍嚴謹,可旁的兵家誰家又不嚴謹,如此便幾代掙扎前途渺茫,官路平平。 后譚士澤機緣巧合結交楊藻,譚守義便給譚家籌劃了兩條路,嫡支按兵不動,旁支出頭協助楊藻,烏家將六手行刀訣作為女兒嫁妝與譚家聯姻,雙方定契,言明若武帝得了龍椅便共享榮華富貴。 如此譚士澤便被推了出來,譚唯同也被推了出來,這世上從此就有了長刀營,有了老刀們的一條條冤魂。 至于烏秀嘲笑的那件事,亦不過是烏家嫡女天生貌丑,生來便敷著半面紫色胎記。 烏秀滿腔怨氣,一直罵譚家違背契約,背信棄義……這家伙到底是醉的狠了,亂七八糟有的沒的說了很多事情,最后就一頭扎進酒肆桌底,打起了震天的呼嚕。 等他醉倒,那蘆葦簾后才慢慢走出余清官他們。 眾人默默的站著,一直站到陳大勝站起,從腰上取了那根金鑲寶石玉珊瑚闊腰帶,他彎腰將烏秀提起來,將腰帶塞進烏秀的懷里,這才跟最小的管四兒說:“四兒,去找個車送他回去?!?/br> 管四兒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七位老刀目送那篷車拉了烏秀而去,等到那車看不到影了,余清官才說:“頭兒,你好像改主意了?!?/br> 陳大勝點點頭:“恩!改了!今兒一遭,好似我把這世間的事兒就想的太簡單了,知道我將將想明白什么了么?” 余清官他們齊齊搖搖頭。 陳大勝就扭身看著護國寺的方向道:“權勢!輕輕一推就能改變旁人命格的權勢,譚守義,我先生他們手里才有的那種權勢?!?/br> 他有無奈的指指自己的眼睛道:“其實,咱們眼里,你們小嫂子的眼里看到得山,與那些人是不同的?!?/br> 馬二姑困惑:“怎么不一樣?便是換了譚守義,也不能石頭山看成金山吧?” 陳大勝輕笑起來道:“就不一樣啊,他們在山腰,咱在山腳,皇爺在山頂,老天爺在天上!起初我就想著,照著你們小嫂子的想法去做,若有十兩鞋就得有個金絲織就的百兩好衣裳配它,咱把那腰帶想法子塞給烏秀,他就早晚得拽出一串兒禍事來,再受個大報應! 可現在我卻不這樣想了!如烏秀這般的人才,就活該送去敵營禍害旁人去,只如今他翅兒細小,便展不出大風來,如此……咱們便送他一乘好青云,他如今闖的禍~風勢到底就小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