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楊貞一驚,瞬間住步,覺自己弟弟的手心都是汗,還潮乎乎的。 負責引客的大師用眼角瞥了一下六皇子,又跟身邊的大師們互換眼神,俱都念了一次阿彌陀佛。 二皇子都給氣笑了,便問他:“你瞎想什么呢?” 可六皇子就嘆息道:“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弟我不知道何時能歸仙位,若是天君忘了我,若我一不小心成家立業,我有八個兒子,可我至多是個小王啊,簫母妃說我至多每年拿八千石,我有八個兒子,每人每年才均一千,也就是個榮祿大夫的待遇,我對不起孩兒們……” 眾僧表情失落,又念一聲佛。 二皇子認真的看了一會弟弟,忽然就笑了,他親昵的蹲下,取出手帕,認真的把弟弟兩只濕乎乎的手胖擦了遍說:“阿弟何時有的八個兒子?” 六皇子腦袋一蒙,好半天才滿面驚喜道:“是??!皇兄我沒有八個兒子???!”他撇一下嘴,被自己哥哥引著往里走,走了好大一段路,他就用手指摳摳皇兄手心說:“皇兄……” 二皇子面露微笑,耐心十足的低頭看他問:“怎么了?” 六皇子認真的對他說:“陳飛廉~好可怕??!” 二皇子愣了,半天才認真的點點頭道:“是啊?!?/br> 確實很可怕……可怕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能認真的瞬間推倒你的一切常識,帶著你就拐彎了,這也算是個本事了。 兩位皇子一到,儀式便立刻開始,隨著寺鐘敲擊,就見滿山香火四溢,整個人世就只有了檀香味兒,等各色佛音逐漸匯集,便成齊頌阿彌陀佛,那佛號聲音越來越響……緩緩就聚攏起人心神智來了…… 陳大勝跟著兩位皇子只看了半場儀式,一個多時辰過去,那里面好像還沒有鋪排完抬玄山大師出來,倒也沒人要求他看全場,他便悄悄退下沿著來路慢慢往外走,又恐旁人看出少了一人而不尊重,他便讓幾位兄弟忍耐下站個全場,反正都穿的一模一樣,走他一個也無所謂…… 可他只動了一下,便驚動了那邊的知客,那知客和尚抬頭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虔誠的念誦起來。 才將這僧人還極有耐心的給他講了很多佛理,他這才知道,名僧圓寂對僧眾來說并不難過,因為大家堅信玄山大師滅度的只是化身,而非他的法身?;響壎鴣砥斩缺娚?,緣盡便去了…… 可真是如此么?陳大勝對此是有疑問的。 雖先生也說,普度眾生是說世上的人對佛來說無分高低,佛看蟲與人也皆是一樣,都會去一樣的救度的…… 可他在曾有的煎熬日子里,也乞求過的,卻沒任何人,任何神來救過他……可又一想,世上苦人多了,想是自己太過渺小,人家普渡就沒普渡到吧。 到底人不能沒有良心的,好歹前些日子,自己家也在青雀庵做過法事,超度過親人長輩,等超度完阿奶就如重生了一般自在,這便是佛家的作用了。 ……隨著梵音越來越急,一波一波的向著陳大勝的心擊打而來……陳大勝便又動了,他用余光撇了某處一眼,見那邊消失了幾人,他腳下微微后退,輕輕往后一移離開了。 余清官他們自然的補位,依舊把那邊站的滿滿的。 知客僧又念一聲佛,微微搖頭。 回去的路被信眾堵塞,陳大勝再往山下走便沒有路,到處跪的都是人……甚至有些面熟穿著便服的朝廷大臣,都聚在角落虔誠念誦。 陳大勝無奈,只好走了屋頂,他才剛爬上去,便看到幾個僧人坐在房頂角落,正安靜的看著他。 見他只是借路,人家還給他指了一個方向。 挺好的和尚??? 一千年來護國寺庇護天下,保護了多少糧種,還有耕種技術,紡織技術,醫藥技術……這是好事吧?可為何皇爺不喜歡這里呢?而出身南護國寺的孟大人,還有二皇子,為何偏偏又要與這里一爭高低呢? 先生讓他自己看,陳大勝便真的自己去看了。他沿著屋頂看了一路,就看到了大梁朝半室朝臣。 總算走到了山下,跳下屋頂他才剛站好,便有跟著兩位皇子的小太監過來,給他擺好交椅,撐好一把桐油大傘。 陳大勝讓他們下去,自己就坐在那邊四處尋找,邊找還邊想,皇爺是不喜歡自己的大臣們也來拜佛么?不對,這一定不是重點。 先生說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可剛才知客也說,佛家說因果的……那么皇爺與這里的因果在那? 護國寺若是沒有地方觸怒皇爺,他們又做了那般多的功德事,像是主持大師圓寂這等大事,皇爺又怎能不來? 找著找著,陳大勝眼睛便一亮,想……皇爺如何生氣自己不知道,可自己的因果卻怕是到了。 阿彌陀佛,佛主??!我可是在山門之外,您就當看不到吧。 陳大勝一擺手,便有管事的太監過來低頭詢問道:“小祖宗,您有什么吩咐?可是渴了,還是想找個地方瞇一會?” 陳大勝搖頭:“都不是,那邊那群人你認識么?” 他用下巴點點山門附近的幾把桐油傘。 漫山遍野的虔誠信眾在跪地祈禱,偏就有些人與眾不同,一群穿著打扮極華麗的少年命人撐了扇蓋,擺了條幾,燒了碳爐,正在踏春歇息一般吃著點心,烹著茶水?捎帶看旁人跪?還指指點點,一會便是一陣哄堂大笑。 而烏秀就面目蒼白的與兩個譚姓旁支子弟坐在角落,連個桌面位置都沒有蹭到。 那太監瞥了一眼后便立刻回話道:“回小祖宗,認識的,是曹家的旁氏,敬嬪兩個弟弟,那大的叫曹德,小的叫曹成,如今都在兵部掛了五品虛職,剩下那幾個有譚家的,還有從前老烏家的……有些太過張揚了?!?/br> 陳大勝接過他捧來茶水喝了一口,狀似無意的說:“既是娘娘的弟弟,如何宮里從未見過?” 這太監就輕笑道:“小祖宗不知,雖然敬嬪是大娘娘的meimei,卻是曹家旁支違背嫡支的意思,玩了一點小花俏進的宮。咱們大娘娘那個脾氣小祖宗再清楚不過了,跟皇爺還擰著來呢,何況他們家!大娘娘不許敬嬪的親戚進宮,他們家也就是在外嚇唬些不明就里的傻子,混點零碎唄?!?/br> 陳大勝把茶盞遞還他,又接過他的布巾擦擦手道:“山門之外歇息本無礙,可到底是人家廟里的大事兒,這般行事就太過了,你說的老烏家?又是哪個老烏家?” 這太監見小祖宗喜歡聽閑話,便躬身賣弄起來。 “小祖宗不知,那邊穿的那個最寒酸的就是老烏家的嫡子烏秀,他家在前朝還算不錯的,有世襲的爵位,家資也是頗豐,不然老譚家也不能拿嫡孫與他家嫡女聯姻,只可惜,前朝的世勛~您明白吧……” 陳大勝點頭,前朝的世勛在新朝自然就是臭狗屎了。 這太監眉飛色舞的繼續道:“這個烏秀也是不長眼,他憑著親jiejie的關系原本是在譚家軍混著的,卻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兒,出家的那位就讓他給咱武肅公守靈去了??蛇@小子不知道怎得就又犯了錯,被老太師打了個半死不說,這人也廢了,您看現在誰還搭理他!” 陳大勝一揚眉,扭臉問:“廢了?” 這太監伸出右手,把右手大拇指往手心一拐道:“被廢了這根指頭了,就等若殘疾了?!?/br> 陳大勝也看看自己的右手,把大拇指去了,上下動了其余四指,果然就是不方便,這沒了大拇指……這手一多半的能力便沒了。 這太監看小祖宗笑了起來,便賣力譏諷道:“這就是個沒本事的,他家倒了之后便剩下一些老家底,為臉面,這家伙就處處與會賬討好,成日子在燕京與紈绔子一處耍子,那時候他還有前程,看老譚家面子大家也帶他耍?!?/br> 現在么,您看他坐的那個地兒吧……得虧他姐夫如今在太仆寺任了少卿,他就在太仆寺做了個七品的常盈庫大使,也算是有份收入,只可惜沒了這根指頭,這輩子也就是個七品的意思了,這不么,前段日子聽說老譚家還折騰要換宗婦呢!也不知道老烏家為了保住這點面子,舍了什么?您瞧他多寒酸??!穿的都是前朝的舊料子,人家曹家再不成也是新貴,還能搭理他~!” 那邊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那烏秀想附和,卻笑慢了半拍,便越發的尷尬起來。 那兩個譚家旁支子弟就瞪了他一眼,搬著交椅坐到了另一處,把個烏秀徹底晾曬起來。 陳大勝又問:“常盈庫?” 這太監便立刻答:“是,常盈庫,就是個小衙門,收太仆寺下牧監改田租銀的一個破地方,那地方倒是有些油水,可惜不多,一年也就幾次吧?!?/br> 陳大勝滿意了,他看看這太監笑問:“你到知道的多,叫什么名兒?” 這太監聞言大喜,立刻躬身道:“回小祖宗,小的叫蔡有福,原來在丙子庫做小管事的,是最近才調到六殿下身邊兒伺候的?!?/br> 陳大勝點點頭:“恩~我記住你了,下去吧?!?/br> 如此,這叫蔡有福的便歡天喜地的去了。 在宮里,陳大勝的面子是很大的。 待周圍無人,陳大勝便安靜的思考起來,他從前跟常連芳說過,若有一日,能拿一百石,便弄死譚家一百石的,有三百石便弄死他家三百石的…… 現在他過的好了,可是這仇怨卻死也不敢忘! 他識字了,那些軍令也早被他翻爛了,他都記得呢,其中有五頁是烏秀親手給的,如此~烏秀必須死! 可……卻再不能如從前想的那般,直接拿刀子劈了……他有媳婦,有阿奶,有先生了,還有六個兄弟要照顧。 一個七品的朝廷命官就是再不值錢,再被人看不起,烏秀背后也有個譚家,也有個朝廷法度在護著……他到底如何去做,才能合理合法的弄死烏秀呢? 他現在有什么?除了一把刀,一身殺人的本事,也就只讀了一本書…… 陳大勝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思考著,就像他坐在南門看著那吼般靜默,而在他的心里,他就默念著先生教的那本書,什么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什么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還有什么?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行不驚……這些道理放在此處都無用啊…… 想著想著,身后便有人敲了他肩膀一下,陳大勝猛驚站起,對方也驚住了。 鄭阿蠻看著自己的手,心道,老子總算是得手一次了。 看陳大勝驚訝的看自己,他就得意的笑說:“你想什么呢,這要是在殺場~我就得手了!” 陳大勝摸著腦袋,很實誠的也笑了:“這梵音還挺好聽的,我便聽住了?!?/br> 鄭阿蠻滿面的受不了,他那略顯女氣的秀眉一擰,便譏諷道:“飛廉哥難道不是嫌棄和尚念經煩躁,才跟我一樣逃出來的么?” 鄭阿蠻是鄭太后的侄孫,在鄭太后眼里陳大勝那也是外孫,便讓他們互相哥哥弟弟的喊著以示親香。 要是旁人,憑著鄭阿蠻這個臭脾氣,他能喊才怪呢!可偏偏陳大勝是老刀,還是刀頭,他心里佩服,便一點沒反抗痛痛快快的喊了哥。 還有一條不能與外人說的原由便是,鄭阿蠻與自己家里關系也不好,他七八歲為質,在皇爺身邊靠著自己的能力,是戰場上長大的,而今身上的差事那也是一刀一槍自己得來的。 誰知道回了燕京,總算能回家了,家里人卻偏偏說不中聽的想來降服他,如今又說書禮的事兒了? 他在戰場被人砍了幾刀,差點魂歸天外的時候如何不說? 真~管的寬! 再說,祖父對表舅舅,表姨們做的事情,他心里實在惡心,便開始玩著花樣氣起人來。 鄭家崇尚簡樸,他偏偏就要五顏六色一身綾羅,還張嘴銀子閉嘴銅錢。 鄭家崇尚書禮,他偏偏就要日日混跡書坊樓子,偶爾還要舞刀弄槍舉止粗魯。 他祖父不許他回家,他便進宮跟皇爺討了宅子自己住,手里無錢,他便跟姑奶奶鄭太后伸手…… 叫蔡有福的太監乖覺,見鄭阿蠻到了,便趕緊搬著一把交椅過來請他坐。 可鄭阿蠻卻一擺手道:“不坐不坐!你走開,礙眼的很呢!” 蔡有福又訕訕退下。 等他走了,鄭阿蠻這才得意洋洋的又在陳大勝面前左右扭動一下道:“你瞧瞧,我今兒有什么不一樣的?!?/br> 陳大勝嘆息一聲,這小子成天沒事做,有點新東西就要來自己面前轉圈,讓自己猜一猜,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臭毛病。 可他卻不知道,鄭阿蠻不太會討好人,這個讓陳大勝猜價格的游戲,也是他強行想出來的一種接近方式罷了。又鑒于陳大勝這不識貨的見天猜錯,倒讓他玩上癮了。 胳膊上一串銀白在陽光下反射,陳大勝便指著他手腕道:“多了串珠兒?!?/br> 鄭阿蠻立刻高興了,他一把摘下手里的串子,舉到陳大勝面前說:“嘿,猜猜這是什么?” 陳大勝低頭細看,就見到他手掌上托著的竟是一串若水滴般的珠兒,便也驚訝了。 他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啊。 他好奇的伸出手指捅了一下,恩?指尖竟是涼颼颼的?便問:“這是何物?” 鄭阿蠻滿足極了,便笑著說:“這是昨兒剛得的,叫白水晶的串兒!我這個純凈無垢,是全大梁最好的一串了,是那販昆侖奴的外域商人進的新貨,你再猜猜價值幾何?” 陳大勝一看這東西就覺著昂貴,于是鼓足勇氣猜了一個大價格道:“一,一百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