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等他說完,就擔心的抬頭去看老太太,看老太太一臉木然,便小心翼翼的問:“阿奶?您老人家沒事兒吧!您甭擔心,那頭兒上面還有佘伴伴護著呢,也不能讓他出事……” 老太太伸手抹了一把臉,表情特別正常的說到:“沒事兒!我能有什么事兒!他們老陳家祖墳,算是徹底沒了,這咋就不能給后代積點德行呢?這多少事兒我都扛過來了,是吧!那不,你,你們大哥這不是還喘氣兒么?對,對……他還喘氣兒呢!茜兒,茜兒?茜兒??!” 老太太對發愣的七茜兒猛吼了一聲,七茜兒嚇一跳,趕緊把腦袋里的雜念丟了,問老太太:“怎么了?阿奶?” 老太太腳軟,就扶著衛所的石頭柱子,她指著屋里對她道:“你,你去拿,拿你大伯那個東西,去,去宮里找皇爺!就說!就說老陳家給他舍了八條命了,我們不給他賣命了!咱們要告老還鄉呢!我孫孫這條命,我不給他了!你去說,你去敲那個登聞鼓?是吧?我看戲文是要,是要敲的……” 許是不放心七茜兒,她一咬牙自己往屋里走,邊走邊說道:“不成,我去敲!我都要死的人了,不能害你!還是我去!我去接我大孫兒,接……” 老太太搖晃了幾下便軟倒了,親衛所一頓忙亂,到宮里喊大夫不提。 此刻天色已然昏暗,宮中東明殿內一片燈火通明。 皇爺今兒覺著倒春寒的格外冷,就讓人添了兩次炭火,到了最后他還坐過去了,晚膳也沒吃,就是憋了大怒的樣兒。 除了皇爺,東明殿內還有四人,佘伴伴,陳大勝,兵部尚書孫綬衣,九思堂令主孟鼎臣。 今日一大早,從玥貢山忽就來了龐圖的弟子沈翻江與裴倒海。 這兩人大老遠來了,并未如前朝那般,憑著自己是玥貢山宗師弟子耀武揚威。 相反,這兩位是客客氣氣的到了斗臺,出示了自己的身份籍貫牌子,從哪兒來的,一路上路引印戳也是一個沒少。 最后,他們正式遞了玥貢山江湖帖子,按照新的九思堂江湖令,人家是一個手續沒跑,都按照規矩辦了。 當時九思堂護臺子的幾個小令一看是給朝廷命官下的帖子,便不敢接,誰知道對方找了燕京分分舵的人來,各自就敲著大鑼,放著鞭炮從四門各處開始巡城。 他們一路宣告,言辭鑿鑿,說九思堂新出的律令,也沒說民斗臺不得與朝廷命官約斗???難不成,竟然是不敢么? 誰也不敢做主,層層上報就一直到了孟鼎臣那邊。 孟鼎臣也為難,江湖人士本就難以掌控,背后關系更是延伸各行各業,光陛下麾下就有多少南派江湖人士效力,你根本越不過去。民斗若是不得約斗朝廷命官,便是不公。 可誰能想到,大梁第一帖,竟是約斗長刀的帖子!這是明晃晃打陛下的臉呢! 就是個傻子都知道,長刀是七人,你約斗一人本就卑鄙無恥,可是?又能如何? 后九思堂外面鞭炮齊鳴,鑼聲震天!,這是九思堂下的第一個約束江湖的律令,如果不接,那么孟鼎臣與陛下的打算就前功盡棄了。 可,作為門面,陛下的老刀輸了呢?也不好看,甚至……他還會得罪佘大伴,然而已經顧不得了。不接,朝廷對江湖的掌控便從此威信全失,接了……那是宗師,那是十五年沒有下玥貢山九霄峰的一線槍。 后來,到底是接了!這燕京便開始四處敲鑼昭告天下! 江湖果然是亂世根源! 殿內寂靜無聲,甚至以往喜歡冷嘲熱諷的佘大伴,今兒都沒多說一個字維護自己的學生。 他是心疼自己的學生,然而他也不能破壞規矩,這是朝廷大事!不能將邵商一派上下齊心犧牲了那么多性命,總算定鼎的大梁江山毀了! 他佘青嶺的學生怎能畏站不出! 陳大勝就是死,也要死在斗臺上。 佘大伴想,若他的學生沒了,后十年,就什么都不做了,就是舍了他這把骨頭,他也要滅了玥貢山給他學生陪葬。 極致的怒火眼神在宮的每個角落。 入夜,幾個侍衛抬著兩口貼著九思堂封條的箱子進屋。那箱子沉甸甸的,每一口都能放一成人進去。 當箱身落地,發出沉悶的觸地聲,皇爺身上又覺著冷了,他親手拿起火鉗,添了幾塊碳木進盆道:“朕!平生最恨兩種無用人!從前的游俠兒!如今的~江湖客??!” 孟鼎臣眼神微瞇,拳頭暗握了一下,他比陛下還要恨。 只陳大勝就安靜的坐在一邊,他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也知道失去弟兄的支援,他的刀就只能迎正面的敵人。 然而那又如何?他不畏死,也不畏站!若是老刀畏站,他也不會站在這里了。 幾個侍衛放下箱子離開,孟鼎臣站起來走到箱子邊一把拉下封條打開箱子,便看到滿滿一箱寫著人名的冊子。 他翻騰了一會,便在九霄峰一摞里找到了龐圖,一伸手拿起一本,卻才發現只是個上冊,那下面還有中下冊。 是啊,那是一線槍,那是二十年前便因義憤,滅了青要山三十綠林寨子的九霄峰主,宗師龐圖。 將三本冊子雙手奉給皇爺,皇爺也只是失望看了一眼道:“只有這么點?” 他是希望憑著孟鼎臣的能力,能給江湖客們造個冊子,最好把各門各派的秘笈,江湖關系,恩仇錄子,還有各色隱私雜事都摸的清清楚楚,盡數掌握。 他不想只做個控制庶民的帝王。 可~乞丐是江湖,游手無賴是江湖,漕幫來自江湖,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會,會會有行頭,天下七百二十峰,住著不知道多少所謂的宗師,所謂的隱者。 這些人相互勾連,天下興旺便出來搞風攪雨,天下落寞便四處蹦跶劃分黑白,說是白道濟世,黑道亂民?其實真正為這天下黎民百姓的,又有幾人?皆是好名之徒罷了! 小江湖混個果腹營生還算好,然而大江湖的江湖客,他們不納稅,不遵守律令,行事全憑個人喜好,這便是歷朝歷代帝王皆不能忍的事情,然,歷朝帝王死了那么多,江湖卻從未消失,也不可能消失。 楊藻有屬于他的野心,可他也不自信,在他的統治下大梁江山再無丐出! 誰都沒想到的事情!這江湖試探朝廷的這第一刀,卻會砍在陛下的刀頭上? 卻又不得不說,狠且準! 怎么辦?該如何辦?那隱約藏在狀似平靜的水面之下,是江湖傳承了上千年的那些規則,他們就要出來了,一個個的在新朝面前,顯示自己的力量。 楊藻心潮澎湃,且憋悶,且艱澀,又怒火滔天! 孟鼎臣抱歉施禮:“陛下,元年剛過,臣令下人手不齊……有罪!” 皇爺無奈的笑下:“算!卻也是為難五郎了?!彼ь^看看面無表情的陳大勝,心里對陳大勝始終淡然處之的態度,是欣賞滿意的,如此他便指著冊子道:“拿去給大勝吧!讓他先生給他講講,好歹有些用處?!?/br> 陳大勝站起,雙手接過冊子,又捧給自己的先生。 佘伴伴接過去,也沒看,就像丟臟東西一般的丟到一邊說:“看這東西做什么,一知半解不如破釜沉舟!” 說完他扭臉對陳大勝笑了,問:“勝兒怕么 ?” 陳大勝極沉穩道:“他只是一個人!” 他見過的爭斗從不上方寸的斗臺,出戰必是千軍萬馬,身后有上百的牛角嘶鳴,有壯士喝血酒為將士擊打野牛皮鼓助陣! 十數萬人靜默對持,唯戰馬嘶聲急喘,鐵蹄飛濺,黑壓壓壯士雄心,只要出戰他們就從來沒有想活著回去, 孟鼎臣聽愣了,抬臉正視這個老刀頭!他今年二十吧?怕是他從不知道何為江湖宗師。 如此他便說:“那~陳經歷可知何為江湖大宗師?” 聽到孟鼎臣問自己,陳大勝依舊沉靜,卻看著他說:“風!” 孟鼎臣不明所以,便一愣問:“什么?” 陳大勝看著他的眼睛重復:“風!大風!” 剎那,所有人都懂了,戰場上回來的人,他們真的不知道何為江湖,僅知風而已。 “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好??!” 皇爺忽站了起來,他滿身的陰霾盡去,仿若又回到了千軍萬馬的戰場。他脫去春氅,大步流星徑直走出殿外,對著夜空伸出一只拳頭怒吼:“風??!” 值更的親衛們從戰場上回來沒幾日,從前習慣依舊在,只剎那,他們便齊齊腰刀出鞘,高舉過頭一起吼到:“風!風!風!大風??!” 武帝楊藻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他跟著吼了一會,如喝醉般回來,拍拍陳大勝的肩膀道:“朕,要送大勝一字……” 佘大伴拍拍陳大勝的肩膀輕聲說:“勝兒跪下!” 陳大勝緩緩跪下,武帝楊藻摸著他的肩膀道:“飛廉!” 說來神異,陛下說完,天空竟響起一片春雷,它們悶悶的從遠山而來,逐漸擊響整個燕京的上空。 春雨來了……一滴滴的灑在燕京的土地上…… 陳大勝不知道何為飛廉,然而佘伴伴卻淚流滿面,也緩緩對陛下拜倒贊頌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飛廉!風神別名! 陳大勝三月三斗臺死生不論,他生是活著的軍神,死!便是陛下金口玉言,親封的人神! 不管從前風神來歷如何,今日人間帝王,他封出一個神位,如他不死便另說,若他死,從此天下人祭拜的風神,便只能是陳飛廉。 “拿酒來!” 皇爺忽有酒興,便命人上酒,預備暢快痛飲…… 風雨落下,殿門大開著,今日值更親衛面前都放著一個小幾,還有一套酒具。 他們沉默的陪著陛下飲酒,陛下坐在殿外,往雨中倒一杯,他仰頭喝一杯,眾人沉默的陪一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昏暗的宮燈之下,透過雨幕便看到一隊人慢慢向這里走來。 待越走越近,陳大勝才看清楚,竟然是自己的兄弟們到了? 他們怎么來了?陳大勝站了起來,又搖晃一下。 走在最前面的余清官捧著包袱一路思索,他想不通為什么小嫂子不許他提老太太的話? 小嫂子就只說了那件血衣的來歷,還有家里那些個人,叫什么,死在哪兒,最后,家里請求八枚賞功陪葬,其余一個字都不要多說。 他們總是沒有小嫂子聰明的,就只能接了東西匆忙進宮。 這一路,余清官一直在想小嫂子的態度,她,好像完全沒覺著自己老大有多危險?她唯一擔心的只有老太太的身體,這就讓余清官多少有些氣悶。 可無論如何,今日這件衣裳是要送到皇爺面前的。 皇爺看到其余的老刀便笑了,他扭臉對張民望道:“來人,給朕的老刀們上酒!” 張民望還沒動,便看到余清官他們慢慢走到陛下面前跪下,高舉著一個包袱。 陛下微楞,問:“有事?此乃何物?” 余清官抬頭道:“請陛下先恕臣驚擾圣駕之罪!” 陛下一擺手:“那些都是屁規矩!無事!” 余清官緩緩放下包袱,慢慢打開,露出那件血衣,語氣就像他們的老刀頭一般沉穩說:“陛下,可記得這件衣裳?” 張民望舉著一盞燈籠緩緩照了過去。 眾人一起看,許久陛下才慢慢道:“這,好像是朕的舊衣……桐巖山” 余清官點點頭:“正是!陛下,今日家中老安人帶得此物,讓臣奉于陛下面前,讓臣代她跟您求八枚賞功錢!” 眾人全都愣住了,一起看向余清官。 兵部尚書孫綬衣輕哼了一聲,他家也只有一枚金賞功,這陳家到底出身寒微,真真是不識好歹了。 哎! 孫綬衣一臉遺憾的看著陳大勝,耳邊卻聽到余清官說:“家里還說,求陛下開恩,也不求金銀,只求八枚銅賞功,為家里孤魂做衣冠冢,做隨葬買陰間路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