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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十貫娘子在線閱讀 - 第56節

第56節

    皇爺好像是不愿受他的伺候,腳還瑟縮了下,那佘大伴卻說:“皇爺,這才是奴婢該做的事情?!?/br>
    皇爺本來挺高興,這下是徹底不高興了。

    他對張民望擺擺手。

    那張民望迅速領會,轉身也去了后面,沒多久便雙手端著一個蓋著紅布的大托盤出來,將托盤給了陳大勝。

    陳大勝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那既然是賞的,跪下謝恩總是沒錯的。

    謝了恩,皇爺也沒了說話的性質,便擺擺手打發他們二人離開。如此,柳經歷便與陳大勝又磕了頭,這才匆匆出來。

    下偏殿臺階的時候,陳大勝一臉懵的又被柳經歷拉到路邊,給一位四五十歲,面目冷峻,顎下留三縷長須穿素服的中年朝臣讓路。

    聽了一耳朵,陳大勝自然知道,這位就是那禮部尚書鄭行云了,他微微欠身,鄭尚書卻龍卷風一樣從他身邊卷過了。

    感覺很上火啊。

    陳大勝本來想走,卻發現柳大雅柳經歷在溫吞吞的整理袍子,還細致反復的彈著下擺不存在的灰……

    不久,那殿內便傳出來很大的聲音,這聲音沒聽過,想就是鄭尚書了。

    “……從古至今,民之生業皆自農耕畜牧,歷代盛世之君竟無不重農!圣人治國曰,昔者圣明之君,雖法制不一,號令不同,然俱王者天下何也!必國富栗多……吾皇才剛登基,江山未穩,又何故日日辱人死諫去,又反復重提賤丈夫桀黠奴之事??!”

    柳大雅吸吸氣,伸手拍拍胸。

    陳大勝不明所以,盯著地上的臺階想,就這七八個臺階,柳經歷到底要下多久?

    身后殿內又安靜下來,不久便聽到那位佘大伴竟呵呵的笑了起來。

    這種笑聲一聽便不是好笑,可以說是刻薄至極了。

    可方才的佘大伴卻不是這樣的,陳大勝不大會形容人,就覺著佘大伴這人,還是很溫和可親的。

    “尚書大人太有趣了!一口一個圣人言,咱家不才,也是讀過幾本圣人書的!圣人么,不就是手里捧著幾張蒸餅,都說自家餅香,成天賣嗓子吆喝自己寫的玩意兒最花哨唄,曰來曰去不就是想在帝王面前買個好價錢么?那先人也說了,有恒產方能有恒心。

    咱家是這些年是沒出去過,卻也知道的不少,從前住的華陽什么樣子?現在卻是赤地三千傾不見田舍人!見天喊來喊去,就你有理!就你聲兒大?就你圣人曰的對?重開市肆怎么就錯了?

    你說來說去不就是前面那點兒舊玩意兒么?你也知栗多國富?國富也得送民歸田??!燕京慶豐城外聚著五萬多的難民,戶部想盡辦法,才勉強湊出一碗薄粥與民果腹,這眼下立刻又是寒冬將臨,尚書大人好大的口氣!你是讓這些饑民光腚露蛋,吸風吃屁騰云駕霧歸鄉嗎??!”

    “佘青嶺??!”

    “鄭行云??!”

    佘大伴哈哈大笑了幾聲:“你耐我何?斷腸草煮的斷魂茶,該吃的也吃了,該死的也死了!你惡不惡心?你這薄情寡義虛偽至極的賤匹夫,又穿什么縞素又來裝的什么神傷!”

    一個茶盞被人丟到了地上,那邊剎那安靜下來。

    柳經歷緩慢蹲下,又拉拉陳大勝的衣擺,陳大勝茫然的四處看看,也端著托盤蹲下了。

    皇爺似乎是習慣了這種吵鬧了,他摔了茶盞也不生氣,倒是慢悠悠的來了一句:“可惜了,這玩意兒從豎胚到上釉彩~在前朝需價三十貫,就這一聲響,沒了!呵~我從前哪里知道這個!

    當日朕!啊呸!老子從來就沒想做這個皇帝!老子就是想出一口氣……如意沒了那日,老子氣的跑到郡里喝酒,那天又遇到譚二,那小子那天也受了氣,也喝了不少……后來老子說要造反,他就說,若有那建功立業的機會,必做老子的馬前鋒!哦……現在譚二也沒了,誰能想到呢,就是一句戲言……就把老子架上火了!你們能不能好好的,不想見便不見,相互回避著就是……”

    皇爺這話還沒說完,一個圓胖圓胖的rou球就從殿邊上滾了過來,人家也不走門,就雙手對著偏殿的窗戶一推,半個胖身體攀著,對著里面的人就大喊:“父皇萬福!兒臣仿佛聽到有仙兄來訪,今日天晴日朗,可是我那陽德兄長來見?哎?”

    皇爺都氣笑了:“你,你在說什么???”

    六皇子楊謙從窗戶上艱難的滾下去,一邊矜持的整理衣冠一邊嘟囔:“哼!兒臣就知道父皇舍不得我,每次必要將仙人藏起來不與我見,斷我仙緣!便是父子也沒得商議!當兒沒聽到呢,又是行云飛馳,又是騰云駕霧,今日便不是陽德兄親來,最少也得是我那天喜弟……”

    他邊說邊往里走,等到人不見,柳經歷才緩慢的站起來,一起便看到站在殿外抹汗珠的張民望。

    柳經歷對張大伴豎起大拇指,張民望對他瞪眼,指指遠處。

    如此,柳經歷便帶著依舊是糊涂的陳大勝悄然離開了。

    他們出了偏殿的位置,沒有吩咐,余清官他們便默默跟上,走的無聲無息,一腳抬起,七人落步依舊同一人落腳般的響動。

    柳經歷羨慕的看看,又親昵的過去挨個拍了肩膀,竟是一派與有榮焉,真誠歡喜的樣兒。

    舊宮的廊道昂長,青石朱紅琉璃瓦錚黃,狹窄的一線長廊,八人走路,回聲若二人并行一模一樣。

    柳經歷邊走邊說著閑話:“陳老弟,你說,就咱走的這個長廊,你說那前朝又有多少宮女子從這過過?”

    陳大勝木然搖頭。

    那晚,他跟幾個兄弟反手握著刀,就從這條長廊匆忙追擊而過,前朝的臣子護著他們的君主跌跌撞撞的跑著,現在想起來,他們也不是沒有忠臣的,就像最后的鐵騎,最后以瘦弱之身一個一個攔在長廊上的那些文臣。

    那些人好像跟今天這位尚書大人差不多的,都是那種清瘦清瘦,大袖長衣的柳樹風范,就是也都怕死,死前也有人尿褲的,卻也不躲。

    后,又有很多人沖進來了,都在前面砍殺,地面是人,墻頭是人,還有那所謂的江湖人,也從四面八方出來攔截,大家就在這條長廊,踩著人尸剁來剁去,到處是血,地下都是粘粘的。

    現在,這里什么都沒有了,被打掃的干干凈凈,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桶水沖刷過。

    柳經歷依舊在前抒發情懷:“這世上,從來一家一屋檐,就像你我,咱是一家人!那些在外的雖也是大人,卻各有家,各有各的圈子!咱呢,跟皇爺一個圈兒,跟那些大人們那可不一樣?!?/br>
    說到這里,他停下腳步看著陳大勝道:“這個你明白么?”

    這話媳婦說過,陳大勝認真點頭表示記住了,他是皇爺家雇工唄。

    劉大人見他誠樸,便笑了,還拍拍他肩膀道:“往后,咱兄弟在宮里,這自由雖不如那些內官,耳目到底不如人家靈光,卻也差不多。只這知道的就多了,陳老弟……有些事,不,當是所有的事兒,聽到了,看到了,聞到了!轉身最好~就全都忘了吧!”

    陳大勝停下腳步,看著柳大雅認真的道謝:“多謝柳兄提點?!?/br>
    那后面六人也是節奏一般的一起點頭。

    柳經歷聽他喊自己兄,就高興的一把摟住他肩膀說:“該當的!該當的!哥哥平生最敬佩你這樣的血性漢子!以后我們好好相處,為兄別的不成,你出去只管打聽就是,早年跟著皇爺那一幫就沒有不知道我的!”

    陳大勝這前二十年,除了家人,除了小花兒,遇到的貴人可以說皆不友善,甚至處處刻薄。

    可忽有一日,他接到娘子的一封信,知道自己叫什么了,這人世間便忽換了面孔,這讓他每接受一份好意,心中便感恩戴德,而最最感激的,就是他的娘子。

    這還沒有離開多久,他便覺著已經開始想她了,只一想起就心里又疼又漲,就恨不得轉身回到她身邊,從此就不走了。

    ……她生火,就給她劈柴。她做飯,他就給她拉風箱,她碾米,他就給她推磨……想,那樣的日子就是六神仙說的神仙日子吧。

    有了娘子,他就是個神仙了。

    娘子來了,小花來了,后來皇爺也來了……就像這托盤下面的黑色生漆面具,一看就是精工制作,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皇爺給自己那么多,自己又要如何報答他呢?

    甜蜜的想著心事,陳大勝便跟著柳經歷到了西外門邊上的一處值房院子。

    這小院不大,房舍六間,精致算不上,卻頂用琉璃瓦,最最難得是,這院子角落還有一叢雜竹,半截不成形的假山上還攀著枯死的青苔……

    對了,還有一口青石六角井,一些靠著墻的石鎖等器物……想,柳經歷是個勤奮的,必日日練習,改日必要好好請教一下腰刀技才是。

    柳經歷指著這院子道:“這就是咱金吾后衛跟你長刀衛的值房,以后若是有夜值或皇爺有其它吩咐,你就在這等,無有宣召莫要宮內亂走?!?/br>
    陳大勝點點頭,與他在院子里看了一圈。

    六間房舍間間干凈,從前的床榻家具皆在,甚至鋪床的寢單都是絲織萬字紋的。這里原是前朝一個掌印太監單獨的院落,后來就分配給了金吾衛。

    柳經歷帶他去了西邊的兩間,便說這屋從此歸了長刀衛。

    余清官他們一直不吭氣,一直到有了自己的屋子才活潑起來,一個個在屋子里四處巡查,榻上躺躺,柜子里翻翻,又書柜里拽一本書出來屏息看看,半個字依舊是不認得,書都拿倒了。

    柳經歷好脾氣,就一直很豁達的在那邊笑。

    等他們折騰了好一會兒,柳經歷才從房里抱出一個漆水全干的招牌,掛在這套院子門口,與金吾后衛的值牌在一起并著。

    他指著上面對陳大勝道:“陳老弟,來來來,你看看,這是給你們長刀衛兄弟們剛做的門牌,你看可還滿意?”

    陳大勝滿意的點點頭,這是~都承認他們了,他們總算可以人前立足了。

    他是認識長刀衛這三個字的,于是站在哪兒,安靜的看了很久很久,一直看到柳經歷拍他肩膀,他才戀戀不舍的把眼光挪開。

    柳經歷帶著陳大勝進了自己的屋子,親自點了炭火,又在外面井里提了水灌了一銅護燒上,這才開始與陳大勝閑聊。

    他道:“陳老弟,今兒在那邊,你是不是嚇到了?”

    陳大勝一愣,想起剛才的事情,便困惑的點點頭。

    便是再傻再沒有見識,也知這宮里的太監是個什么地位,那位佘太監?恩,怎么有些嚇人呢,那樣發脾氣,也不見皇爺生氣呢。

    柳經歷看他深思便說:“其實這事要說起來,還要從前朝說了,可你須先記得,這宮里敢稱大伴的只兩位,一位是皇爺身邊的張民望張伴伴,還一位便是這佘自秀佘伴伴……

    這兩位么,偶爾怠慢張伴伴都無甚關系,甚至跟皇子親貴,咱也不必卑躬屈膝,咱是皇爺的親衛,自有皇爺給的體面!可~這位佘伴伴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你要出大力氣記得這一點,也要跟兄弟們好好交待,不管佘伴伴是不是個不全之身,你就得把他當成個全換人去尊重,不然,這天下的讀書人能罵死你!哎!然后皇爺也不能饒了你!”

    陳大勝認真記住了這話,道謝后問:“柳兄,這里面可是有講究的?”

    柳經歷點頭:“那是自然,這是挺啰嗦,一兩句說不完,嗨!這事要從前朝說起了,哦,前朝的那皇帝,前幾日葬了,咱皇爺給前面的賞了謚號,叫幽你知道吧?”

    這是陳大勝不懂的話,他便實在的搖頭。

    柳經歷也是個半瓶子醋,他看陳大勝不懂,就晃晃腦袋說:“你也不必深究,反正跟你沒關系,就以后說起從前洪順的皇帝,你便喊他幽帝,幽是惡謚,就是惡心他的字號?!?/br>
    “哦!”陳大勝點頭,跟著念了一句:“幽帝?!?/br>
    “哎~對!幽帝!說起這個幽帝,不知老弟可知前朝的璠溪魚道……”

    柳經歷話未說完,陳大勝便唰的一下站立起來大聲問:“璠溪魚道?可是那個專門改了河道的那個璠溪?!”

    看陳大勝有些激動,柳經歷便問:“莫非,陳老弟是兩河下游之人?”

    陳大勝握了一下拳頭,到底是坐下了,醞釀好久,他才艱難開口道:“我,我,我家是吳之郡的?!?/br>
    柳經歷聞言,就無奈的嘆息了,他想拍陳大勝的肩膀安慰幾句,趕巧那爐子上的水燒開了。

    他便站起,提了茶壺給陳大勝斟滿茶杯,拍拍他肩膀道:“喝水,緩緩。到底洪順已亡,幽帝已葬,老弟想開點?!?/br>
    洪順十一年,幽帝的皇后杜氏得癆癥,幽帝憂心不已,遍尋天下為其尋醫問藥,后得一偏方,需離燕京千里的璠溪雌魚入藥做君。

    這魚要的極其苛刻,一得雌魚,二得六兩,三必得活魚入藥。

    陸路艱辛,攀山越嶺,無奈,幽帝便下旨開鑿璠溪魚道入漓河,好方便走水陸運輸。

    漓河屬于兩江支脈,卻是歷朝歷代帝王重重維護修整的防澇河道,如此,此河道修成伊始,兩江下游便一遇汛期,便年年洪澇,自此洪順便逐步走向衰亡。

    陳大勝捧著杯子呆愣許久才抬頭道:“柳兄,今日我在偏殿遇到的大人,他們隨便說一句話,便有可能是一個璠溪魚道,是不是這樣?”

    柳經歷萬想不到陳大勝會問這個,他呆愣半天才說:“是也不是,像是鄭尚書這等的才可以,可佘伴伴他爹,他爺,他叔父當年那種三四品的卻是不行的?!?/br>
    這怎么又扯到佘大伴了?

    柳經歷語氣有些沉重的說:“你當咱皇爺為何一口一個死諫,其實這事兒還是從這里來的。

    當年那幽帝在朝堂上說要開鑿璠溪魚道,滿朝的文武大臣除佘大伴的祖父出來反對,竟無一人敢出來說上半個不字。

    那位老先生孤掌難鳴,又一身傲骨,幽帝將他的折子駁回,他就真的死諫了,人家一頭就碰死了!就咱們前面的大殿上,改日我帶你去看,現下那邊正修呢。

    轉日二次朝會,佘大伴的父親與叔父借請罪的原由又去了大朝,誰能想到?這兄弟倆未提老先生之死,先后又上折子,請求幽帝收回開鑿璠溪魚道的圣旨,幽帝讓人拖他們出去,他們就碰死在南門口了,哦,就是老弟以后值更之處……”

    陳大勝喝光了茶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問:“那,后來呢?”

    那佘伴伴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如何就成了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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