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現在么,人家是琢寧關戍軍里的正五品上官千戶。 現下,他們這一支戍軍又領了新的旨意,要被派到左梁關去了。 左梁關那地方,甭說不能跟琢寧關比,那就是個苦寒的邊關,出去就是荒草無邊的邊塞,誰愿意去??? 恩,上官翼之倒是愿意的,他從五變正五品,當官的么,什么地方不是個踏腳,只可憐跟著他的這些軍士,現下都在各自尋找門路,找著關系換地方。 陳四牛自然也是不想去的,他在后面做的好好的,雖大家看不起他貪生怕死,可這五年下來,那不貪生怕死的不都是死了么。 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要那些破名聲做什么? 陳四牛很想得開,為了保護他這份不必死,押運糧草的好活計,這些年他也沒少給上官千戶送好處,一年四季憑著哪次不是一二百兩的孝敬。 聽到身后門房響起一片的哄笑,不用想,陳四牛都知道這是嘲笑自己呢。 他不在乎,也習慣了。 他只摸著心口鼓鼓囊囊的東西想,這一次是五百兩,千戶大人便是一年的俸祿又有多少呢? 可,這到底是五百兩??!這是自己四個侄兒,提著腦袋在殺場掙回來的賣命錢兒,自己以后要怎么見他們呢? 又一陣冷風吹過,陳四牛便縮縮脖子,往門洞避風處躲了躲。 他一直等,一直等到下響,再沒人來拜見了,那里面的通傳才想起他來,就很輕慢的對他揚揚下巴道:“你,跟我來吧,千戶大人叫你進呢?!?/br> 陳四牛趕緊放下手里握暖的杯子,陪著笑臉跟對方道:“勞煩小哥了?!?/br> 這位也不愛搭理他,就一路帶著他穿假山,過花亭,最后竟然到了一處飯廳所在。 陳四牛進了地方,邁到廳里便跪下了:“卑職拜見千戶大人!” 那上面的人并沒有叫起,只自己在那邊嘩啦嘩啦刨飯,一直是吃到半飽,灌了幾口湯,上官千戶才抬頭不在意的說:“起來吧!” 陳四牛趕緊爬起,立刻就從懷里掏出一個銀包,躬身,雙手舉過頭遞到上官千戶面前。 上官千戶沒有接銀,卻對飯廳的一個小廝歪歪下巴。 這小廝上去接過包,顛顛,對上官千戶比了一個巴掌。 上官千戶看到便笑了:“我說,陳四牛,陳校尉,你這一次次有意思么?你說這些年,我在你這里都拿了多少了?我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個押運上的校尉這一年才拿多少?我也算是見多識廣的,還沒見過你這般給著上官銀子,白給朝廷干活的!你,你是這個??!” 他從筷子里分出一個大拇指比比。 陳四牛嘴巴抿抿,到底說:“家母年邁,家里頂門的兒子就只有我一個了,屬下不敢死!” 上官千戶聞言便笑了:“沒,沒讓你死??!去邊關而已么,你這話我聽著就覺著虛了!” 可陳四牛卻說:“離家母太遠,家里的媳婦又是繼妻,侄兒們都在外郡,小的,不敢離她老人家太遠……” 屋內悄然無聲,好半天,上官千戶吐了一段雞骨頭到陳四牛面前。 第37章 半截雞骨頭落在陳四牛的腳面,陳四牛低著頭,卑微著的一言不發。 廳內的咀嚼聲如鞭子一下一下的抽著他的心,一直到那拿著銀包的小廝從后堂出來,在上官翼之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后,上官千戶好像是嗆著了,使勁咳嗽,還嘀咕到:“娘的!嗆死老子了,這是誰整的菜?” 廳內再次安靜,陳四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便惶惶然把背躬的更低了。 許久,上官千戶才咳嗽幾聲,干笑起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哎呀!我的陳校尉!陳老弟??!” 他終于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來到陳四牛的面前,靜默,繼而雙手扶起他躬著的身軀熱情道:“哎呀,陳老弟??!怠慢了啊,你這一次次的,總是搞這些作什么?太沒意思了,我以為我們交情到了,你就是拿了包點心過來,讓我嘗嘗呢,這是,是干什么呢?見外不是?” 陳四牛無比驚訝的抬頭,孫子做的久了,他也不會用平常人的方式琢磨事情了,遇事就往壞處想。 難不成?上官千戶不愿意管這事情了。 心里畏懼,五臟瞬間焚燒成灰,他膝蓋一軟又要跪下,卻被上官千戶大力扶起,還熱情的將他拖到一邊的小客廳,進去之后便一疊聲吩咐:“來人,來人!這些沒眼色的,我處理公務餓的急了,爾等也處理公務么?這群瘟貓,來人來人!趕緊給陳校尉上茶!哦,拿你們太太的那二兩散芽來?!?/br> 上等的散芽在名貴的瓷器里漂浮,這種杯子讓人望而生畏,陳四牛不敢喝,就眼巴巴的看著上官千戶。 然而上官千戶那張滿是胡須,總是不拘細行的臉今兒卻端起斯文來了,他卻有所思,眼珠子也在亂動,偶爾他的目光與陳四牛交錯,竟伸出手讓他道:“哦,你喝著,喝著?!?/br> 說完繼續想事情。 也不知道這位想了多久,反正陳四牛身上的汗是干了濕,濕了干的反復周轉,直到上官千戶終于放下手里的茶杯,對外吩咐道:“來人!取筆墨來?!?/br> 取銀那小廝便奉來筆墨紙硯,上官千戶便在小客廳,提筆就寫了一封信,寫好吹干,還疊好放進信封,又封了臘,這才交給站起來的陳四牛道: “哎,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提著腦袋跟著皇爺一場,也算是都得了好下場,你~陳校尉在我帳下也是勞苦功高,你家有老母,左梁關又在萬里之外,哎!也是一片孝心,我都知道的?!?/br> 陳四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習慣使然,立刻道謝感恩:“多謝大人體恤?!?/br> 上官千戶一擺手:“嗨!什么體恤不體恤,個人有個人的難處,這些年,我也是盡力照顧你了。陳校尉當知陣前怯戰是個什么下場!” 上官千戶死死的盯著陳四牛,陳四牛便一頭冷汗的緩緩跪下。 待他跪的實在了,上官千戶方微微一笑又把他扶起來道:“哎,我也是為難,那下面怎么說的,自不必我給你一一轉述,保下你,我也是落了頗多的非議,還讓那起子小人沒少在上面給我添不是,可是那有什么?咱不是也活著到現在了,對吧,哈哈哈!” 陳四牛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個場合,也不會應付此等熱情,就只能喃喃賠不是。 上官千戶今兒話頗多,握著那封信追憶了不少從前,還大罵了譚士元半柱香的功夫。 最后,他到底是把信給了陳四牛,拍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外帶,還邊走邊說:“哎呀~陳老弟,你求我的事情,我考慮過了,哎!我也是為難,真的難!我就是再有辦法,也不能違抗軍令??!那李校尉跟了我多少年?他這次不也得一起走著,哎!這事兒難辦啊……” 走到門口,已經有一輛轅車安靜的停在千戶所門口,趕車的見到人出來,便趕緊給拿踏凳。 陳四牛從未被人這樣對待過,還讓車送他? 他嚇死了!就死活不想上車,還攀著車轅往下跪。 可上官千戶卻將他的銀包連同那封信一起塞進他懷里,推著他上車道:“老弟,你莫怕!一場交情,你這東西無論如何我不能收了。哎呀,這人得有良心,你說是不是?” 陳四牛哀求:“大人,小的有良心,有良心??!一年四季,小的都有良心啊,大人?。?!” 上官千戶只是笑,強推著他上了車,又把他往里一推道:“是啊,你的良心本將軍一直知道,你安心!事兒呢,我給你辦!” 掙扎的陳四牛猛然愣住,他扶著車框傻乎乎的看著上官千戶,語氣滿是哀求的說:“大人,您,您,您看小的的良心,您,無論如何救救小人吧?!?/br> 他又把銀包遞過去,卻被上官千戶拿著就丟進了車廂里。 上官千戶指著那信道:“陳老弟放心,此乃給我舅兄的一封薦書,他現下在燕京工部做員外郎,你拿著這信只管找他去,你在我麾下是七品的果敢校尉,去得工部必也給你安排一樣的品級,必給你錄個實在的缺,少說也是從七的意思,一點兒都不會少你的?!?/br> 陳四牛萬不敢相信,就啊的一聲,繼續困惑的看著上官千戶。 上官千戶卻拍拍自己巴掌上的灰道:“到時候,陳大人平步青云,若有一日你時運好,盤到了金鑾寶殿,說不得我還得送良心給大人你了!如此,咱們便就此告辭,陳大人,陳老弟好走!” 他隨意拱拱手,一拍騾子屁股,便看著那陳四牛滿臉驚愕的遠去了。 直到那車兒不見了,上官千戶才吐了口吐沫,背著手回到千戶所的后院。 他一進屋,便對自己的夫人道:“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上官夫人卻笑著將今日攏的良心都放進柜子,這才扭臉對他說:“我還以為他不來了,誰知他也不知道自己家的事兒。真有意思,如今他家已經有了通天梯,何苦再來求老爺?” 她提起茶壺給上官千戶斟滿道:“我們將軍大人今日丟了小撲滿,是不是不高興了?” 上官千戶沒有端茶,卻將夫人摟過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道:“喊千戶!現在都不喊將軍了。哼!本千戶撲滿多了去了,不少這一個咣當的,每次都得打破了吐錢兒,我也是膩歪。你甭看那家伙是這鳥樣子,他那侄兒我是真心喜歡,哎!那跟這傻鳥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從前在傻譚二那邊,我就想整過來,可惜了,那長刀營的人譚士元都伸不得手,只能由著老譚家糟蹋。如今人家被皇爺看重,那!那也是該當的結果,本千戶最愛這樣的故事,真真是吾皇英明!哈哈哈,傻譚大,真是樂死我了,明兒譚守義那老東西過去,嘿嘿!本千戶恨不得插翅奔燕京啊,我的夫人啊~!” 夫人伸出藕白的膀子圈著上官千戶,含著他的胡子就是一扯,上官千戶呀呀呀的一串亂喊,他想打自己老婆,卻被他老婆躲開,笑著說:“你把那家伙送到我哥哥那邊,你也真是放心,就不怕他真的平步青云~反口好咬你?” 上官千戶將這臭婆娘抓住,對著她后丘一頓亂拍,拍完就笑著說:“那小人去了兵部任何地方我反擔心,工部么!憑他!契約奴出身,大字不識一個,賬目都不會算的孬種,那可是工部水口,待他去了文官的地盤,兩次考績下等,我看他如何!還平步青云,美不死他!” 陳四牛不知道自己已落入人家的算計,他只覺是天降鴻福,一路上就傻呆呆的抱著那封薦書,又看看那滿當當的銀包,最后,他到底沒撐住,解脫一般的嚎啕大哭起來。 陳大勝在家里住了五日,最后這日大早,七茜兒做好了飯,他便端了兩碗出去游門。 如今都各自有家了,這幫死小子便從小嫂子那邊求了套鋪蓋,各自卷著回了各自的家。 定了窩,人就踏實,那無論是想法還是做法,剎那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之前他們是一日吃飽全家不餓,至于娶媳婦成家立業,身邊沒人老人指點著急,便沒有這個想頭。 現在小嫂子說了,明后年世道穩了,早晚都是要做爹的。心里暗自歡喜,他們便一身蠻力找到了地方,見天也不出門,就在自己家里清掃,糊頂,維修院墻,個頂個的勤奮。 只有陳大勝每天空閑,閑的差點沒上房打滾去。 他旋轉著實在討厭,便被七茜兒打發了到后面的百泉山上,去一處隱秘的地方每天扒樹皮往家背。 陳大勝扒的那種樹皮正是榆樹皮,這種樹皮曬干了,磨成粉跟豆面,白面,粗面都能摻著吃。 兵荒馬亂天災人禍,按道理,這種能吃的樹皮不可能剩下,偏孟萬全他們在這邊扎了營盤,他們身后的山便沒人敢進去,往山里走七八里,便能看到一處隱秘地,存了好大一片榆樹林。 媳婦知道的實在太多,這讓陳大勝頗為惴惴,加之今日要走,他便借著游門的機會,端著碗到隔一門的孟萬全家去了。 孟萬全果然在家的,正在劈柴。 軍中玩刀的很多,直刀,彎刀,腰刀,還有陳大勝的長刀,然而憑大家怎么玩,也玩不出孟萬全的短刀寸勁。 一排切好的圓木墩子擺在地上,尺半的短刀在獨臂手肘靈巧的轉個影花兒,待刀把入手,輕輕一抬四剁,沒費什么勁兒下去就是八瓣,瓣瓣一般大小,切面平滑跟鋸匠鋸過,木匠初次打磨過般平順。 “大哥好手法?!?/br> 陳大勝夸獎了一句,便把飯碗放在一個圓木墩兒上,自己蹲在孟萬全附近吃。 “啥飯?” “面呢?!?/br> 見是自己兄弟到了,孟萬全自然是高興,他把刀擱在一邊,也蹲在木墩邊,拾起筷子開吃。 邊吃邊說:“什么好手法??!一條胳膊把長刀是不可能了,可是砍個柴還是輕松的,也就是砍一刀的功夫,好歹還能混上碗飯吃?!?/br> 他又扒拉了兩筷子抬臉對陳大勝道:“回去幫我謝謝小花兒,說我記這個人情了。若不是他給我使勁兒,甭說守藥庫,憑我這條殘胳膊,怕是銀都沒的幾兩就得卷鋪蓋了?!?/br> 陳大勝抬起臉點點頭:“自家兄弟,往后時候長呢?!?/br> “什么時候走?” “吃罷飯,下次回來要看看那邊的活計了?!?/br> “總不會比從前提心吊膽,燕京才多遠,邁腿小半天,快馬一個時辰的功夫?!?/br> “恩!” 這兄弟倆都是大肚子,比面盆略小的碗,沒多大功夫湯都喝的干干凈凈。 這都幾天了,見天一堆人跟陳家吃飯,偏就頓頓筷子能從碗里扒拉出rou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