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就是說時遲那時快的事情,隱藏在草垛里的陳大勝幾人,便看到一個頭戴生布蓋頭,身著大袖孝衫,腳踏麻鞋,身背琴囊的女子正足尖借力,帳頂越飛,如一只灰色的燕兒般的滑進了營盤。 多少年了,這幾個還是第一次見到會飛的女人?還飛的那么高。 一時間都看傻了。 “神,神仙!大哥,女神仙!” 陳大勝掐了童金臺一把道:“不是,她是……我們在瓊州見過的那種人?!?/br> 聽他這樣說,童金臺便想起來是誰了,于是他的表情從震驚到鄙夷:“哼,花~架子啊?!?/br> 陳大勝歪頭看看他,忽也笑了:“恩,花架子?!?/br> 女人是不得進入兵營的,老太太與孟萬全那么熟,跟了傷病營好幾年,可她有事都是營子門口說。 想當年常連芳受傷,那時兵營是占據了一處村落歇息,并未插旗算不得營。 圣駕在此,這女人簡直膽大包天。 管四兒問:“大哥……那,那咱管么?” 陳大勝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是很認真的想了一下才道:“不!” 他不愿意管了。 等到那女人跳的遠了,這幾人才滾出草地,向遠處看去。 “大哥,那邊好像是譚二的靈堂?!?/br> 陳大勝目光凝滯觀察,片刻后忽道:“東西收拾一下,我們走!” “走?!”管四兒聞言大喜,扭臉問陳大勝:“大哥我們要逃了么?” 逃?逃哪兒去啊,這孩子竟說傻話。 當初老家水淹了,全村人不是也想逃么,長刀營初選那些戰馬沖過來,他們不是也在逃么,在無數城墻下,戰場上總有人想逃,可是他們都死了。 像是他們這樣的,老天爺從不給第二個選擇,往前!不生即死! 這幾人行李本就不多,戰場上皇宮里打掃來的東西,他們也早就尋了渠道換成了銀子藏了起來。如此也沒多大功夫,他們便一人背著一個小包袱,默默的跟著陳大勝往那靈帳處去了。 都沒問他們的頭兒為什么往那邊去,反正就是頭往哪兒走,他們就跟著。 頭要是死了,余清官上。 靈帳內,皇爺還在問話。 靈帳外,文武兩班大臣就安靜的呆著,武帝自登基脾氣一向不錯,也不知道今天是如何了,把大家一直提的仁君兩個字都忘記了么? 倒是沒有多久,一小太監舉了一把油傘出來,遮在了太師李章的頭上。 約一炷香的功夫,皇爺總算在譚家諸人及滿朝文武的困惑下,問完了譚士元嫡出三子的情況。 等他問完,他便對身后笑說:“譚家后繼有人,譚卿有福了?!?/br> 譚士元聞言,忐忑的內心方緩緩放松下來,然而那心還未落地,便聽到皇爺又是一聲道:“好!賞!賞兩位長公子斗牛闊玉腰帶各一條?!?/br> 腰帶這東西是極有說頭的,可是譚士元卻不知道該是高興呢,還是需要謝罪。 他最愛的三字唯心也不知道怎么了,皇爺并未說賞。 身邊有太監很快端來兩個木盤,盤里果然放了兩條極考究的上品闊玉腰帶。 譚唯同他們跪接之后,皇爺便笑著對滿面惶惶的譚唯心道:“朕今日送你一個字吧,隆禮?!?/br> 譚唯心一張小臉越發迷茫,只是皇爺賞了東西,他到底要謝恩的,如此他便趴下磕頭謝賞。 待他謝恩完畢,便又聽到皇爺問他:“你可知隆禮是何意?” 這個讀過書的便都知道。 譚唯心答:“回陛下,這是圣人在禮注釋里說過的話,乃是尊敬遵從禮法之意……” 這孩子話音還未落,站在一邊的譚士元已經撲通跪倒。 譚唯心看到父親跪倒,已經是嚇傻了,他不敢說話,就呆呆的看著皇爺。 皇爺笑著點頭,還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道:“好孩子,果然是靈透聰慧,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盼,以后把你祖母照顧好……”說到這里,他扭臉吩咐張民望道:“帶他下去,給他換斬衰過來……” 看著親生兒子被倉皇帶走,譚士元到底不掩悲聲喊了一聲:“陛下!” 對,這是陛下了,再不是他們從前骨子里就看不起的破屋頂楊藻了。 武帝楊藻慢慢的走到潭士澤的靈位前盯了好半天才說:“昨日內大臣呈上了三份折子,你們家人又跟朕要冥地,又跟朕要軍資,還要賞功,都知道,現在朕就是個窮光蛋,可是就是把朕的老底兒掀了,這些也都給你們,誰讓朕的前鋒大將軍沒了呢……” 他回過頭看著譚士元道:“朕不想有日見到朕的武肅公,他問我,即當初可把腹背交托,怎舍得我光身上路,死無全尸不說,連個摔盆的都沒有?即得了人家的便宜,譚卿,你就舍個兒子出來……” 武帝話音未落,帳外忽然響起一陣絲弦聲,有個女子在靈帳頂端說到:“算你有良心!也不不枉他跟你一場?!?/br> “什么人??!” “護駕?。?!” 一剎那,周遭亂了起來,有親衛抽刀正要上前護衛,卻聽到武帝一聲訓斥道:“莫慌!是故人??!” 如此,大家便逐漸逐漸安靜下來,俱都緊張的看著帳頂。 那女子又道:“他可曾說過我?” 武帝嘴唇抽動,總算是按捺住情緒說:“他說,若有一日我登基賞功,就請我給他封個侯爵,再給他個有桂花樹的院子,這樣他就敢跟你爹提婚事了?!?/br> 那女人輕笑了一聲,帳頂徐徐傳來一陣琴聲,琴聲破雨,不悲不怨,如送友人遠行,殷殷切切…… 待那琴聲奏完,武帝抬頭問帳頂那人道:“秦姑娘?” 那女子笑道:“三十多歲的老姑婆了,還姑娘呢,改名兒了啊?!?/br> 武帝挑挑眉毛,到底嘆息一聲道:“你二人從來都是一樣的執拗,算了,卻不知道秦姑娘如今~喚做何名了?” “情不移,七情六欲的情,矢志不移?!?/br> “你,怎么不下來拜拜他?” “他不讓我進軍營?!?/br> “不是進來了么,既然來了,朕恕你無罪,好歹讓他見見你?!?/br> “不入帳便不算的,我從前也偷偷這樣,今日,也……不見了吧,勞您大駕,幫我把這個燒祭了吧?!?/br> 那帳頂緩緩送下一頁紙,武帝伸手接過低頭看了一眼,還沒看完,便聽到剛跑來護駕的孟鼎臣道:“陛下,她走了?!?/br> 武帝點頭,轉身走到那燒盆前,伸將紙在蠟燭上點燃,一剎,諸人便見那紙上這樣寫著。 “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顏,花有復綻之期,情無再見那年?!?/br> (這詩來歷,請看讀者有話要說) 那女子又如燕兒一般的在兵營帳頂走了…… 而此刻,常連芳正被人捂著嘴拽到一處旮旯不能動,他驚慌極了,卻看著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站在不遠處的帳頂停下,又看向靈帳的方向…… 一陣秋風襲來,她頭頂的麻布蓋頭被風吹去,一顆锃亮的光頭便露在雨中。 耳邊有人低低道:“三弟別出聲,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這首詩,其實只有半句,就是前面,墓有重開之日,人無再少之顏。 這半句詩提在我老家附近高平的一處墓xue墻上,當年打開墓xue的時候,這個墓地并無棺槨,只有壁畫還有半句詩,想是墓xue修好,主人要遠去,便寫了這個,卻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葬在那里。而那個地方,卻是當年人屠白起坑殺三十萬降兵的地方。 然后很多年后,我是個刷抖音續命的憨憨,再次看到這半句,就續寫了后面,花無復綻之期,情無再見那年。 我覺得,那個離開的墓主人他有個故事,而我有了個與古人對話的機會。 潭士澤這個人物,他很復雜,我覺著,一個好家庭,貴族出身的大將軍,為何他會殘暴,會把人命不當一回事?所以,他應該有屬于自己的成長線,還有一個屬于他的故事…… 第25章 常連芳手里拿著一疊軍令,一臉復雜的看著對面蹲著的七個矮墩。 這些年,只與全子哥匆忙見了幾次,每次都是親親熱熱并沒有說陳大勝這般艱難,用全子哥的話講,都好著呢,甭記掛,誰死誰生看老天,都是殺場上掙命誰也幫不了誰。 他是常年跟著皇爺的,可譚家的戰線在右路。一晃四年,他是五品的少將軍,可是自己的義兄……就成了這個樣子。 常連芳的腦袋里就想起孟萬全的那只空袖管,還有一直笑瞇瞇的樣子。 到底,回不到從前了。 對面一尺的地方,常年不沐浴,體味加了血腥氣,還有馬料馬糞伴著臊sao味的臭氣大波往他鼻里沖。 他想干噦卻忍住了,他不能對這樣的人露出絲毫的惡心,那不尊重,可是這味兒著實嗆鼻子,還是辣嗆辣嗆的刺激的眼睛都流淚。 他手下,他爹手下,皇爺手下,再狼狽的兵,都沒有這樣的。 頭幾年最受不了就是冬日行軍,有部下被凍傷了腳趾頭,說是生掰掉了,他就心疼的要死,那都是他在校場,一天一天陪著熬著親手練出來的兵。 看到嫂子那邊有舊棉花鋪蓋,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可以改多少棉鞋?自己的屬下今冬少挨多少凍。 父子因為那點舊襖子舊鋪蓋差點就沒打起來。 從前自己的兵卒總是滿面崇拜的看著自己,他也得意于這樣的崇拜敬重,現在想來,那些兵卒是知道別人是怎么活的,他們擁戴自己,不是憑著自己的那把破鏜,是自己善待他們把他們當人看。 心里沉重,手上發黃發黑又臟的各種軍令被常連芳來回翻動,軍令? 軍中交戰大部分憑的是機密的虎符,還有各種隱藏的印信,真正寫在紙張上的東西并不具備保密性,如義兄說的那幾張,夜間伏擊的軍令?如何會以這樣的方式出令,為防止泄露軍情,用紙張傳遞消息是最笨且并不提倡的法子,他們掌軍的大將何敢用這樣的東西,拿將士性命玩笑? 這,這里面就沒有一張算是軍令的東西……半張都沒有。 倒是有一些人糧馬料賬房抄廢的單子,有不知道哪兒撿來字跡極差的幼童抄圣人訓,還有道士做驅祟的符裱,更過分的是,還有手抄的那種,家里長輩從不讓他看的那種下流書中的某章節…… 想有人想誆騙這些可憐人替他們賣命,正巧在看雜書,就隨便抽了一頁,拿筆描畫個紅色的印信,應付的給出去便可以了,反正這樣的人也不識字,更不知道真正的軍令是什么模樣。 尤其是長刀營,這個譚二手下的刀鋒,他們過的一般很閉塞隱秘,更不會讓他們跟外面的人打交道。 可這種應付后面,又有多少人命添在里面呢? 怪不得他爹從不喜歡譚二,有時候說他的名字像玷污了嘴巴,他自己想找義兄他爹都不許,肯定是怕自己看到一些東西失望吧。 皇爺那樣人的兵卒里,竟然有這樣的,都在提著腦袋給皇爺征戰天下……何故就這般不同。 常連芳抬著腦袋看著旮旯頂上并不敞亮的天空叨咕:“皇爺……” 也就是一剎那,如上神般的皇爺在他心中形象都崩塌了。也不是不敬重,就是,換了一個更加清醒的角度,看到了一個新皇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