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騙他們的是當地的地主家,起先兒是說給男丁們找伐木的苦工,等到契約簽好,全家老少爺們打了手印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頂了那地主家男丁們的名兒上戰場了…… 那年,陳吳氏最小的孫孫十二歲,頭將過腰,瘦瘦小小跟他爹上了戰場就再也沒有回來。 幾年下來,陳吳氏先后沒了三個兒子,五個孫兒,也自那之后老陳家上上下下便添了心魔,就覺著人就不能退,退一步死自己,退兩步就死全家,老天爺是瞎兒聾子它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不能退,還有一個心魔就是人得識字兒,只要餓不死,那就想法兒識字兒去! 如此,如今誰要是識字識數,到了陳家就是被供起來的待遇。 老陳家想的到美,兩腳泥的鄉下漢進了官身,他們再想賣一步,再向上就比登天還要難了。 用陳四牛的話來說,他腦袋掉八次的功勛,都頂不住跟上司一頓小酒,眉眉眼眼就對了路的花腔兒。 人家讀書人算計他們,就跟耍猴兒一般,耍了他們都不知是咋回事兒,就憋屈死人了。 兒子常喝醉了嘮叨,老太太就記在心里了。 如今這毛稀的登天梯子就梗著脖子,硬邦邦的看著自己,死丫頭這是丁點兒都不知道怕??! 老太太陳吳氏皺著眉眼,后手緊緊握著自己的眼袋鍋子,這是打,還是不打呢? 第8章 陳吳氏目露兇光的看著七茜兒,七茜兒梗著脖子硬抗。 她倒是不怕挨揍,然當眾挨了揍,卻丟體面的事兒是大,她被人看不起無所謂,往后安兒如何處事? 明兒安兒出息了,人家不說他能夠,提起就一臉不屑的說,哦,老陳家那個我知道,他娘買來的,見天給他奶錘。 咋辦呢?跟這老太太打一架? 這倆人互相直勾勾的看著,誰也不露怯。 再沒比七茜兒更清楚的了,這老太太的橫可與平常街下的老婦不同。 人家可是在戰場穿來游去,活生生撈出一份兒家業的蠻橫老婆兒。 隨著叛軍地盤越打越大,作為曾經留下就是個死的叛軍家眷,陳吳氏便被迫帶著唯一剩下來的小孫女丁香跟大軍后方走,她最起先在營子口做些縫補度日,后來家里娃兒死的多了,就有了尊重,大軍開拔后方動彈的時候上官許她半個車屁股坐。 再后來,活著的男丁都慢慢熬出去了,也恢復了本名本姓,她就有了隨隊走的待遇,上頭給她發糧吃,還給了她一輛驢兒車代步。 從逃荒起到現在整五年了,老陳家原本有的四十多口子,而今就剩下在軍中掙扎的大房兩孫兒,二房一個孫兒,三房一個孫兒還有她四兒子孫婿在軍中效命。 那臭頭就是三房的。 老太太忍耐著身上rou一塊塊割去之痛,沒瘋都是好的了。 忍著瘋魔,好不容易把僅存的孫女丁香帶大了,可去歲被陳吳氏又做主,將她許給了大房兩個孫孫的上司。 老太太目不識丁,卻能用最好的辦法,給老陳家保護住最后的幾縷血脈。 相依為命的丁香跟了大她十五歲的男人,她不疼么? 疼! 自打丁香嫁了,她就疼的時不時捶心口。 可丁香陪著她這孤老太太到處跑,難民堆兒里,傷病營里,大戰場上徘徊那更不安全。 她就割rou般的把丁香舍了,也算是護住了三條命。 現如今,雖孫女婿家哪頭打?長房兩個孫孫在何處流血,老太太不知道,卻是安心的,好歹那是倆小舅子,他姐夫再沒良心也得管著自己人不是。 現下好了,改朝換代了。 她的兒孫們,也因一年一年提腦袋搏命的折騰,終于在殺場生了骨頭,有了筋骨,攢了戰功。 如此,她家就有一窩子芝麻校尉官身,足五個。 老太太硬朗,人家那是趕著驢車能隨軍幾千里奔命的老太太,是敢上戰場收攏尸首從死人身上拔刀卸甲,轉手能賣到營子里換錢兒的老太太。 不止陳吳氏,隨軍的家眷有好幾大團兒,陳吳氏她們屬前鋒軍譚將軍麾下家眷,屬于沒人管自然形成的一團兒的。 這沒人管就得狂野,不止老太太狂,住在泉后莊的幾十個婦人,只要活下來的,那就都不是省油的燈。 她們的丈夫都是低等兵士,比起有本事的體面太太,人家有仆從丫頭有護衛軍保著走。她們有啥,就只能自己趕車隨隊,自己提刀護身保命。 可想當日七茜兒嫁進來,跟這幫嬸子打交道有多么艱難。 這幫嬸子大娘進了泉后莊,攜著蓋不住的匪氣,只要落腳看到沒有人的空屋子,落了單的家畜,基本占住了就是她們的了。 活脫脫一群女土匪,而陳吳氏卻又算作是女土匪頭子。 動刀兵打仗呢,漢子前頭就總能弄點意外財,幾年下來從前靠著雙腳跟大營走,如今這群婆娘到處撈,基本家家就有一輛驢車代步。 其中,陳吳氏又算作這里面的大戶,她家兩頭騾子一頭驢,來去還有三車家資。 能想到這群老婆娘看到這體面的泉后莊是什么景象,自然是哪兒好住在哪兒,見什么占什么。便是那好屋子被上了封條又如何?她們又不識字兒,誰知道是誰封存的? 老太太如今給七茜兒選的這個院子又算什么,那邊老四媳婦帶著喜鵲兒占的那院子才體面,人家那是三進的帶小花園宅院,喬氏還睡了一張千工八步大床,她不是奶奶,也每天做著驕矜奶奶的夢兒。 可不是富貴人,到底就擺不出正款奶奶的譜兒,喬氏睡了幾天大床就總覺著床后有鬼,沒辦法,她就招了幾個慣熟的一處住著說閑話,用老太太的話來說,那院兒迎來送往跟母雞兒窩一般,不下蛋,還成日的聚一起咯咯噠,咯咯噠的,就沒一刻安生。 老太太雖與她們一處,卻是自己每天交糧看著喬氏做,這喬氏小心思頗多,老太太吃了她幾次暗虧,覺著不對就高低就不與她一起合賬目了。 又因這個,頭年嫁丁香的時候,喬氏挨了她男人一頓狠捶,臉上足有半個月不能見人。 老四當年續娶喬氏,打的名義就是想找個人侍奉老母親,結果這人進了門,老實沒幾天兒就耍了心眼兒,把他老母親擠兌出去了,這陳老四自然是不依的。 鄉下漢子,跟婆娘相處不會柔情,只有rou拳。 喬氏挨了揍,膽子被嚇破,現下面上對老太太百依百順,就恨不得跪下侍奉。 可老太太是什么人,那是人間難得的鐵犁頭,她看準了的事兒一般也就不跑偏了,她跟本就不給喬氏好臉兒。 她心里十分愛喜鵲,都能克制住了,看都不看一眼,把陳老四不孝的名聲都擺在明面上又如何。 老太太壓根不懂這個,陳老四也不懂,待明日天下太平,那些酸書生就靠著禮孝立世,陳老四就蹲在芝麻校尉上,十多年沒動彈。 這做母親的斷兒子前程,也是沒誰 了。 七茜兒就不進這五世讀書人的院子,怕老太太耍潑,便死也不退。 陳吳氏臉上掛不住,當下就沉了臉,想要教這毛稀的一個乖。 也是喬氏倒了霉,老太太才要動手, 就從臺階上瞥到巷子口,那喬氏正帶著一群人婆娘正笑瞇瞇的看熱鬧。 老太太心里立馬就不得勁了,她想,還是關起門來教訓吧,這可正經八百新聘回來的孫媳婦,雖她年紀小且憨,總得慢慢攏這地才能順流兒了,不然鬧翻了,回頭人家該說喬氏委屈她刁鉆了。 如此,一片嬉笑聲中陳吳氏就松開身后握著的煙桿兒,她還強扯出兩分慈愛,上前兩步順手將七茜兒拉進院兒里,又使勁把院門一拍,對著外面便罵了起來:“笑!這不是你們把娃下在驢肚子下面跟我哭的時候了?老娘給你們收拾血泊子粑粑的時候你們到不笑,看什么看?都趕緊滾蛋吧!” 外面笑成一團兒,人到底是散開了。 陳吳氏年歲到了,這群人遇到個懷孕下崽兒的,且都有求她的時候呢。 等到外面人走遠,陳吳氏就對著七茜兒瞪眼,還罵她:“要不是你四嬸子是個遭雷劈的,我也不能放你出來住,你就是個憨!哪有我知道?”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咕七茜兒的腦門兒。 “你個小遭~你以后長點心知道不?這莊稼地里的糧食,要收到自家倉里才算做你的,那邊屋有啥好?你就看那邊是新蓋的?我呸死你個沒見識的!你有我知道?那邊是個一進院兒,八九間破屋兒啥也沒有,這邊!這邊我攀墻頭進來過!這邊可是紅木大床,制的那叫個講究,還有這堂屋,你年紀小經歷少,往后只管聽我的就得了……” 七茜兒聞言就左右看,她雖羨慕這院子里的假山臘梅,青竹藤蔓,可人住進來就是自己的了么? 呵~這老太太做夢呢吧! 想到這兒,七茜兒就躲開腦袋,笑瞇瞇的放下身后那筐兒,松松腰骨這才對陳吳氏說:“奶~!這邊再好也沒用,那邊才是咱該住的地兒!” 陳吳氏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她用手指點咕自己兒孫,他們就是嚇破膽都不敢躲,陳老四哪次回來不吃她幾巴掌,他也都不敢躲。 這丫頭……這丫頭她反了天了! 老太太大怒,就提高聲音罵到:“嘿喲!我說你這小遭雷劈的,什么這兒好那兒歪的?你當你住進來,這就是你的了?你就是個憨兒~都是人家的!知道不?” 七茜兒不怕她,還眼神晶亮的看著老太太樂,心想,這就是個沒多高的干巴老太太,其實我使點勁兒,說不得能把她舉起來。 想到這里,七茜兒的表情便露出稱量的意思上下開始打量老太太。 老太太身上莫名冷,就咽了一口吐沫,打了個寒顫。 想,這妮到生了一雙好眼兒,透亮的跟地主家白蠟燒的芯兒一般燙神兒。 咋,她想翻了天不成? 老太太憋著氣繼續嚇唬:“你還不知道咱是個什么人家吧?哼!咱是正經八百的將軍門戶,那是早晚要走的!這兒啊,你留不??!都是過路的浮財,你看看就得了,有好屋你享受享受,有好床你就美幾日,你當還真是你的了?我就說么~還挑揀起來了?你到想的美!那空的院子多了!你還能都背身遍地走不成?” 七茜兒扭臉看臘梅。 真氣人??! 老太太想到自己的傍身錢兒,她慣熟的就抱怨起來:“哎~呦,真真是暑天嗮淺池子,兩瓢兒水下去你這王八就露了真容,真真可惜了我的十貫錢兒,還有我五十斤上好的面兒,就換回這樣一個玩意兒……好賴話都聽不懂!哎呀~這老陳家是缺了什么大德,前面來個拐彎心,又來了你這個頂尖的粗蠢貨,怪不得老陳家墳頂子都被水泡囊咕了……” 這老太太罵人自有她的套路,只要被她拿住一點兒理,她能滔滔不絕的數落你一輩子。 七茜兒心里卻想,什么十貫錢??!那錢是前朝的錢兒,也用不得幾天指就廢了,那破銅板子轉了年就回爐再鑄了。 好么,到這老太太嘴巴里,她十貫錢能嘮叨出千兩官銀的聲勢。 七茜兒受過這老太太的數落,也挨過她的煙袋鍋,她那會見過什么世面?忍耐慣了,也不敢哭,每次都傻乎乎的站著給老太太羞辱……竟是跑都不敢跑,躲都不敢躲的。 現下么,她就只看著有趣兒,直等老太太數落完歇氣兒,七茜兒就故意做出困惑的樣兒問:“???走?走哪兒去???” 她就是逗她呢,老太太竟是一挑唆就蹦跶的脾性。 聽到七茜兒這樣問,陳吳氏這才想起這妮連自己男人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哎呦,打嘴了,人家不知道要走呢。 她理虧訕訕,探脖子往破墻頭瞄了一眼,見沒人看到,這才穩了心,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得意處了,就取下后腰的煙袋鍋子,給自己添了一鍋煙絲兒。 還怪沒來由的哼了一聲。 七茜兒心里不怕,身體卻往后躲了。 含著煙嘴兒舍不得點,老太太醞釀片刻才擺出架勢,略有些得意的說:“我跟你說,你這樣的傻子來我家~那,那可是祖宗積德了,老天爺看你順眼了,哎?你別不信,這也就是我心好,不然你出去看看,像是你這樣毛稀沒rou的甭說十貫錢兒五十斤糧,五斤糠你都不值!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 找了個院里擺著的石頭鼓凳,老太太就嘴巴里哼哼的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