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距離許府半日腳程遠的東方,有一圓形湖泊,湖不深,中心有凸起的沙地,沙地上連根草都長不下,周圍的樹木也是稀稀拉拉,離湖幾里外才有成片的蔥綠,湖水雖清,但無游魚,蝦米都很難見到,像是約定好的一般。 當人在滄瀾山半山腰時,俯瞰這圓形湖面,恍若一個太極陣法印于大地,湖心的沙洲恰巧組成了陰陽魚的眼睛,若是遇上煙雨天氣,更為壯觀。 如此天道寶地,自然少不了道士們眼饞,散修們各個背著比人還高的包裹來到湖邊安營扎寨,靠著給周圍百姓算命、做法事來維持生計,時間一長,道士們各自結伴成了兩三支不同的行派,分據湖邊,互不打擾。 許家前家主的親meimei許知文,是半路出家做的道士,照大周道家制度來說,沒修滿五年是當不了主事道士的,小法事人手不夠時讓她接手還說得過去,像驅魔、庇佑這種大型法事,以及節日里道觀的大法事,都只能由資歷老的道人主持,輪不到她。 可奇怪就奇怪在這,這許知文一來就入了太極湖周邊最好的東湖太師觀,此觀以嚴苛著稱,想要入門,詩詞歌賦具要有所造詣,更別提經文著作,入門弟子每日都要花大半的時間閱讀背誦,再由領班人考驗,一年后才能看見成績,有些落選的,見自己白費了這么長時間,腸子都悔青了。她可謂從起跑線上就碾壓了一大群人。 她入道時是二十二歲,如今也才剛過三十,已經坐到了高功道士的位置,與她同齡入觀的還在努力干活,爭取在大道長面前混個眼熟呢,遇見了她,卻要禮貌叫一聲“守玄道長”。 東湖太師觀住持收她為徒,親傳功法,法事也要經由她挑選后才會落到下面人手里。年紀輕輕,既有才華,又得重用,羨煞死了旁人。 小瑩將裝著鐲子的木匣寶貝似得包在懷里,一路上沒松懈過神經,她雖是下人,但好就好在長于條件優越的許府,騎馬對她而言不算難事,于是這半日的腳程也就大大縮短,馬蹄踏過山林,一路來到太師觀正門口。 “吁~!” 她拉起馬韁,棕馬后蹄迅速蹲曲起來,前蹄直愣,在地上推出兩道泥印,棕馬呼哧喘了兩次,鼻聲震天。 她一手抱著匣子,一手抓著馬鞍跳下來, 今日天色正好,太師觀里的小弟子都拿著把大掃帚,清掃石板路上的塵土。 馬聲過于響徹,在幽靜的道觀外十分突出,她剛下馬的功夫,已經有三四個人來到門口看她,其它人躲在后面,看似在掃地,實際上心思早飛了。 小瑩并不打算直接進入,而是站在門口,等著什么人出來。 一個年紀大些的青衫女子聽見了門口的聲響,呵退了看熱鬧的小弟子,緩步來到小瑩面前。 她十分有禮貌,笑著彎了下腰,道:“秦夫人有何貴干?” 小瑩拿出匣子,放在她眼前。 “夫人想要請許道長來做場法事,不知許道長可有空?” 女子表情呆了一瞬,后道:“這…許道長現下在道觀內?!?/br> “哦?那便好,你去告訴她?!毙‖撟鲃菀獙⑾蛔咏o她,但還未來得及動作,只聽面前的女人道:“人是在…但許道長現下在接待貴客,怕是沒時間準備法事了…” “貴客?”小瑩一聽就不太高興,這女人既然知道自己是許府的丫鬟,還敢拂了許府的面子?什么貴客,難道比許道長親嫂嫂還重要嗎? 她將匣子塞到女人懷里,盯著她的眼睛,壓聲道:“勞煩將此物帶給道長,她看了,再做打算也不遲…” “你我都是跑腿的,要是耽誤了事…誰都擔不起不是?” 女人還能怎么辦,眼前的是許府的人,這里誰不知道許府,太師觀一花一木的造錢里有六成都是許府資助的,她管著帳庫,自然清楚許府有多重要。 小瑩見她抱著匣子走入觀內,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 … 東湖太師觀,三清殿內 “守玄道長,這書上的問題我問完了,但還有別的一些疑惑需要向您討教?!?/br> 女人指尖輕點茶杯,身姿筆直,即使是坐著也如青松一般挺立。發頂的青玉蓮花觀造型精美,半束著她綢緞般柔軟的白發,明明一頭雪白,容貌卻青蔥秀麗,朱唇皓齒,眉目清秀,眉間一點朱砂,與對面的女子相比更加仙氣飄飄。 許知文別起散落在耳邊的發絲,語氣低緩:“靜虛道長,您太抬愛我了些,算起來,我的影響力,還沒您觀中一個看門童子大,說什么討不討教的,實在當不起?!?/br> 她說罷仔細觀察了下對面人的神色,見她沒什么反應,便暗自放松了下。 眼前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玄德觀天師,法號靜虛。玄德觀是什么存在?是唯一給陛下做法事的地方,吃的是皇糧,隨便抓一個玄德觀的掃地小道士來都能做這里的高功法師??上攵?,眼前這位白發天師是何等存在。 許知文已經同她坐了兩柱香的時間,茶都過了幾輪,這女人一點疲倦都沒有,身板直得像院子里的松柏,她所問都是些很平常的問題,根本談不上討教兩字,許知文搞不清這女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女人拿起從她書架上隨手選的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完全把許知文晾在了一旁。 許知文只得干坐著,手不碰桌,生怕打擾了她。 咚咚咚 門被扣響。 許知文下意識看女人,見她還是認真讀書,就憋了氣,慢慢走到門口,打開道:“誰?” 迎面遞來一個匣子,許知文第一眼有些熟悉,她看了眼四周,確認沒人后,才接過,打開了它。 只見紅絨布上放著一只亮閃閃的金鑲玉手鐲,玉石質地干凈透亮,呈淡綠色,黃金被打成了鯉魚躍水而出的樣式,靈動華麗。 許知文臉上浮現笑意,恍若春風化雨。她對送東西來的女人道:“我會去的,告訴她?!?/br> 女人還沒說法事的事情,她便說會去,只是看了眼鐲子就全知道了?不愧是守玄道長,好厲害… 這個小插曲結束,許知文還沒來得及關上匣子,背后就傳來一道及其輕幽的聲音,像是迷霧中忽閃忽滅的燈火,讓人生出一層冷汗。 “品相不賴?!?/br> “!”許知文一驚,匣子脫手,眼看著就要摔到地上被白發女人伸手抄底迅速拖住,這么一剎那,她仿佛預料到了許知文的動作,一切游刃有余。 只看她嘴角稍微抬了點,但也沒露出多大的笑容,道:“道長小心?!?/br> “多..多謝?!痹S知文伸手想接,可這白發女人不知抽了什么風,拖著匣子的手往后一縮,不讓她拿。 許知文愣在原地,疑惑道:“道長這是何意?” 女人不語,打量著她,這股被審視一般的赤裸視線讓許知文格外難受,聯想到她與自己身份懸殊,這股不爽勁更加強烈。 許知文放快了動作去奪,誰知女人閃得愈加迅猛。這手鐲對許知文而言十分重要,如今女人用這個來戲耍自己,縱使她身份尊貴,許知文也管不了這么多了,她雙手做爪狀,朝女人攻去! “道長還是盡快還我,萬一傷了道長,在下可賠不起!” 她兩手交替打去,這白發女人靈活如游龍,一手拿著匣子,另一手背在身后,配合著迅捷的腳步,閃躲出了殘影。 別說是拿到匣子了,許知文想碰到她一縷發絲都難。 幾個來回過后,許知文已經累出了一層汗,她才發覺兩人從門口一路打到了三清殿正前面的元始天尊像處,太師觀不允許武力決斗,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白發女人一邊閃躲,一邊觀察許知文的動作招式,不久后,她忽然一笑,道:“東湖太師觀,你們的鶴爪功很有名號,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br> “可惜時間不夠,地方太小,沒領略出鶴爪的全部實力,守玄道長莫要生氣,這匣子,我原封不動還給你?!?/br> 說罷,她將匣子穩當當拋到了許知文懷里。后者釀嗆了幾步才接穩,白發女人沉著地像是什么都沒發生,許知文暗嘆這人武功深不可測。 剛才一直閃躲,從未出招,這人用什么功,自己也無法知曉。 白發女人拂袖,洋洋灑灑推門離去,留下許知文一人目送她離開。 女人剛出門,旁邊就貼上來一個蘑菇頭小女童,閉著眼睛走路,腳步穩健。女童交叉著手,用娃娃音道:“道長,陛下托您尋那江湖第一,怎么到這小道觀來了?” 白發女人哼哼幾聲冷笑,淡淡道:“陛下又不是只派我去找,玄德觀是給皇家做法事的沒錯,但又不是為其馬首是瞻的走狗,這地方看著有趣,就來拜訪拜訪,至于找什么江湖第一,還是莫要放在心上的好?!?/br> 女童笑得開心,露出兩顆雪白的大門牙,咯咯道:“道長高明?!?/br> 她回頭瞧了一眼女人出來的方向,半睜開眼簾,只見一雙異?;野椎耐拙従忁D動,不多時,藏回了陰影中。 “江湖第一…”白發女人表情暗了些,用只有她才聽見的聲音慢慢道:“江湖浩大,要真論起誰是第一,比試個一百年都不會有結果?!?/br> “不需三年,這江湖第一,怕是要換人了吧…”女人閉目享受湖風拂過臉頰的清涼,暗自消化著剛才許知文的步法,雖不及自己,但總歸有可取之處,也不算白來一次。 … “單jiejie,你給我調的藥我每日都喝了,說不上有什么感覺,只覺得身體有力氣了些?!痹S茜靠坐在床上,握著單小雨的手說道。 幾天下來,她從單小雨口中知道了外界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原來在許府外,真的有一個多姿多彩的江湖,簡直比畫本子里還精彩一萬倍。 許茜心里早認定了單小雨這個朋友,要不是礙于娘親的臉色,她真想同單小雨一起走,去親眼看看她口中的江湖! “其實沒什么的,你娘親不讓你干這干那的,反而是害了你。你就聽我的,多去外邊走走、看看,多吹吹自然的風,什么病啊疾啊的,全都逃跑了?!?/br> 許茜與她同時笑出來,嘟囔道:“我只敢偷偷出去,都怪那什么京都名醫,讓娘親這樣做,我要是再看見她,我就…” “什么?”單小雨好奇看著她,許茜細胳膊細腿的,在空氣中揮舞了幾下拳頭,擰起秀眉怒道:“我就打死他!” “噗嗤?!眴涡∮耆滩蛔〈笮ζ饋?。 “你這樣可打不死人,莫不是在給他撓癢癢?!?/br> “你等著,我教你幾拳?!?/br> 單小雨站起身,走到房間中心,雙手握拳放在身旁。 許茜睜圓了眼,迅速拉開被子,跪坐在床上,眼睛放光。她期待地直道好。 單小雨放大了動作,在空氣中慢慢打了一套拳法,爭取讓許茜看明白。 許茜試著比劃了下,不解道:“這…好像跟我剛才沒什么區別啊,很厲害嗎?” 單小雨偷笑,只聽她道:“別急,剛才只是教你姿勢,現在才是重頭戲?!?/br> 她將拳朝向許茜處,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只見她前腳一伸,后腳壓在地上,右拳與耳齊平,“砰”一下,打出一道扇形氣旋! “??!” 許茜的前發被強勁的拳風吹飛到頭頂,臉上隱隱像有小刀劃過,一陣輕微的sao痛感。 紅木床架都震了幾下,許茜徹底傻了,張大了嘴巴看著眼前人,一字一頓道:“娘啊…這太強了吧….” 單小雨收了拳,有些得意,她道:“這種程度可能對你來說有點難,但有志者事竟成,我覺得你一定可以的!” “…”許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腦袋像個陀螺一樣搖晃不止,她虛道:“算了..算了…” 這是我能學的嗎?! 我要是會這一拳,娘不得被我嚇死。 她抓著被子縮了回去,叫回了單小雨,笑到:“你還是給我講故事吧,習武什么的,下輩子再說!” 單小雨無奈道:“好~” “下輩子也要你教?!痹S茜道。 “這就把我下輩子也預定了?” “我不管,反正你要教。到時候拉上我的恩人,一齊拜在你門下?!彼龔娪驳乩饐涡∮甑氖?,與自己拉勾勾。 “拉勾上下,一百年,不許變?!?/br> “不對,一百年不夠,要五百年,一千年!” 直到兩個大拇指相貼,許茜滿意地彎起眼眸看向單小雨,眼中亮若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