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 又到一驛舍,再往下一程,便可直入長安城了。蔣墨這南下一路,棄車御馬,都是為了盡早趕回長安。 關幼萱悶悶不樂地坐在屋中,托著腮發呆。服侍她的侍女習慣了關幼萱的冷漠后,她立在木案前,為案頭上的茶壺新添水。 侍女按照公子墨的囑咐,柔聲細語地與小七夫人說些長安有趣的:“我們長安比涼州不知繁華多少,女郎也不用覺得不適應。你們的胡服,我們長安貴女們也喜歡穿的。我們喜歡玩蹴鞠、打馬球、投壺……??!” 她輕叫一聲,身子一軟,連回頭都沒顧上,就倒了地。 關幼萱面容漲紅地站在她身后,被她的倒地驚得后退一步。關幼萱看看自己纖細的手指,恍惚萬分,不敢相信按照金姨教的,自己真的能劈倒一個女郎。驚懼之下,也有三分亢奮。 關幼萱蹲下來,試探出侍女只是暈了,沒被自己劈死,她放下了心。屋舍中沒了人,關幼萱當即和侍女換下了衣裳。她把侍女藏起來,倉促地穿上侍女的衣裳,拉開門要往外走。 不妨門外有人正要進來。 關幼萱與一端著糕點、梳著侍女發髻的“新”侍女面面相覷。 這位新來的侍女面孔微黑,眼睛清亮淡然,端的一身書卷氣,細看之下實在不像侍女。 關幼萱瞪大眼,這位侍女也是反應極快。二人一言不發,在旁側有衛士向這方看來時,關幼萱伸手拉人,侍女順著她的力道,兩個女郎一道重新退進了屋中,關上了門。 關幼萱驚喜地撲過去抱住來人:“師姐!你回來大魏了!你怎么這身打扮,出現在這里?” 在關幼萱的記憶中,自小陪伴她最久的,是師兄裴象先,和師姐張望若。但是幼年時,裴象先是害羞不愛說話的,整日如小娘子一般躲在角落里悶聲不吭,誰都不理;反是張望若從小就被她阿父當做男孩子養大,性格瀟灑得不行。 關幼萱幾乎很少看到張望若穿女裝的樣子! 而今竟然! 張望若笑著掐一把小師妹的臉,將她從自己懷中扯出去。張望若戲謔:“要不是為了你,我何必剛回大魏,就要忙碌一趟?” 關幼萱心生愧疚,她抱著師姐的手臂蹭了蹭,眼巴巴地望人一眼。張望若當即心軟,又忍不住捏了她的臉兩下。小師妹永遠一團孩子氣,原來嫁了人,仍是這般純然干凈,可見新婚生活不錯。 張望若與關幼萱道:“我原本打算與你換衣,讓你先逃出去,我扮作你,拖延一段時間。師弟們在外面扮作商人,等著接應你?!?/br> 關幼萱:“不行!那你怎么辦?” 張望若挑一下眉,說:“我還不想走……蔣墨這般,難道不教訓一番么?” 不等關幼萱說話,張望若按著她的肩:“無論如何,你逃出去再說,最好不要讓你夫君誤會?!?/br> 關幼萱想到原霽,氣道:“他誤會什么?他左擁右抱,享齊人之福,他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不在了,正好給他的美人讓位,我見他必然開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我遠遠的不在!” 張望若笑:“真是孩子氣?!?/br> 關幼萱漲紅了臉,意識到自己這般說,像是撒嬌一般。她反省自己對待他人的依賴之時,張望若已經推著她的肩,讓她先出去。然而二女走到門前,門上映著一個郎君挺拔的身影。 蔣墨在外溫聲:“萱萱,你睡了么?” 張望若和關幼萱一對視。 關幼萱道:“睡了!” 蔣墨笑:“我不信,你聲音離我這般近,分明是想五哥進去陪你。那五哥便進去了?!?/br> 他推門便入,每日不檢查一遍關幼萱還在,他不能放心。這一次他腳步才邁入屋中,身后門就砰然關上。蔣墨覺得不對勁,同一時間,一左一右,兩個侍女裝扮的女郎,同時撲來,將手中匕首架在了他脖頸上。 張望若詫異地看一眼關幼萱,沒想到小師妹有這般膽量。 而蔣墨看一眼關幼萱后,眼神詭異地,望向左邊那個……“不男不女”的人。他臉色微變,又透著一絲微妙:“張望若……” 張望若頷首,聲音低啞帶笑:“閣下在塞外時,尚且叫了我許多聲‘先生’,如今倒不叫了?閣下,害得我好苦啊?!?/br> 關幼萱聲音甜軟,卻威脅道:“五哥,放我和師姐走!不然我們就、就……殺了你!” 蔣墨神色更怪,帶著一分恍惚:“師姐?你……你是女的?” -- 長安城外鐘山腳下,梁王辦了一場馬球賽,與四方諸國的使臣在此游戲。許多皇親國戚與貴族人士都被梁王邀來應景,包括尚且還在讀書的七八歲的小太子,長樂長公主夫妻,朝中重臣與其家眷。 涼州風雪交加,戰事更迭。長安醉生夢死,舞樂歌詩。 一整日的游戲后,長樂長公主心生疲憊,夜里的晚宴,她便推拒了去。臥在帳中的美人榻上,隔著屏風,聽著樂師們吹彈的新樂聲,那樂聲熏熏,讓人昏昏欲睡。 長公主厭而生怒:“盡日吹些靡靡之音,才讓駙馬連回來都不回來!” 外頭的樂師誠惶誠恐,連忙跪下求饒,說自己新作了一曲,金戈鐵馬之樂,只是怕公主不喜。長樂長公主正要冷笑,說自己有何聽不得的,但是那樂師抬頭,目光切切地望來一眼,長公主心中驀地一頓。 青年面白眼細,唇紅齒白,上等之色。 長樂長公主低聲:“你且來……” 旁邊侍女勸她:“殿下,駙馬如今也在參加馬球賽事??v是您與駙馬不睦,但如此場合,亦不好與駙馬鬧得太難堪,平白讓人看了笑話?!?/br> 長樂長公主自嘲:“看了笑話。我還有什么笑話沒有被看的?原淮野……” 她咬牙切齒:“他與我分居多年的事,是能瞞得住長安那些長舌婦么?公主府歌舞聲不絕的事,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么?我……” 她想起這些,便覺得氣怒羞恥,在遇到原淮野前,她何曾想過自己一個公主,會落到如此下場。朝政與她什么關系,涼州與她什么關系……她只是喜愛一個男人,卻…… 長公主胸悶萬分,卻到底礙于情面,并未繼續發作。公主懨懨揮手,讓屏風外的樂師繼續演奏。而她閉著目,懶懶地臥回榻上。榻香帳暖,可惜只她一人。 耳畔,樂師的奏樂聲果然風格一變,變得鏗鏘有力,讓人心臟隨之砰砰跳起。激昂的樂聲中,長公主思緒飄蕩,隨著那樂聲,她仿佛置身很遠的地方。 她看到大漠荒煙,看到雪覆青山。年輕的長樂公主被內侍扶著下了馬車,黑色的鷹隼從天邊飛起,那一對青年男女言笑晏晏,回頭向她望來。郎君負手而立,姿調高慢,那女郎更熱情地拱手,相迎公主入涼州。 轉過臉來的青年男女,正是年輕時的原淮野,與金玉瑰。 長公主一驚,猛地從自己的噩夢中醒了過來。屋中的樂聲仍然不停,嘹亮的鼓點如同涼州那催著人心的戰鼓一般……長公主怒斥:“停!拉下去綁起來!誰讓奏這個的!還不如靡靡之音!” 侍女們立刻:“下去!都下去!” 眾人退下后,侍女來看公主,竟見公主目中含淚,熱意滾滾。長樂公主禁不住地難受,撐在玉榻上的手微微發抖。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再不是當年那位剛入涼州、被神仙眷侶吸引得舍不得移開眼的公主,原淮野也不是那位天縱奇才、傲慢倜儻的俊美將軍。而金玉瑰更是以決然的性情,以死結束了這一切……她深深厭惡自己的丈夫心里永遠藏著另一個女人,可她無法勝過一個死了的人。 原淮野是不折不扣的混賬,他一面來尚她,一面又忘不了金玉瑰。她當日不該救他,不該見他那么可憐,就想用婚姻將他撈出來,讓他活下去…… 他也許死在當初的問罪中,大家都不用這般痛苦。 細密朱紅簾子后,花爍如星耀。 長樂長公主因舊事而情緒起伏,她臉上浮起陰霾色,她問起原淮野身在何處,下榻便要去尋人麻煩,以平自己的不平。侍女唏噓公主正是總這樣,才和駙馬鬧成如今這般模樣……侍女們正勸說著公主寬心,外頭傳來通報聲。 有衛士驚喜地報告:“殿下,公子墨要回來了!” 帳中的長樂公主大喜過望,登時忘記自己和駙馬的矛盾。蔣墨,是她在這段失敗的婚姻關系中,得到的唯一安慰。她什么也沒有,但是她還有自己的兒子……長樂公主急聲:“墨兒到哪里了?你進來回話?!?/br> 回話的衛士很難堪,進帳后湊在公主耳邊,如是如是地,將蔣墨送回來的話一說。長樂公主聞言一驚,又怒:“混賬東西!見天惦記著別人的東西……” 雖這般罵著,卻到底要疼自己兒子。 長樂公主吩咐:“讓精兵出城,迎一迎他……不?!?/br> 她停頓了一下,說:“我親自去?!?/br> -- 驛舍中,衛士們包圍了院落中間。月明星稀之夜,院中立著的蔣墨,左右各架一把匕首,被張望若和關幼萱一左一右地綁架。師姐妹二人就是用這種方式,才走出了寢舍,走到了院中來。 但是到了院中,衛士們雖不敢動,卻包圍了他們,讓他們無法行動。 然而衛士們一出動,張望若帶來的等在外面的師弟們也不用再偽裝。他們救人心切,和蔣墨的衛士們對上。但對方不敢動,他們這樣武力低弱的,也不想先曝其短。 而一直因張望若是男是女而恍惚的蔣墨,此時也回過了神,冷靜地意識到了如今情況。蔣墨冷然看著周圍人投鼠忌器的樣子,冷笑一聲,喝道:“都怕什么?兩名小女子而已,就讓你們膽怯?都給我上!” 衛士們才一動,關幼萱按著蔣墨的匕首就向下一壓,她嬌聲高斥:“誰敢動!你們動了,你們公子命就不保!” 衛士為首的道:“小七夫人,我們郎君也是原家五郎。我們郎君好吃好喝地供著你,一根頭發絲都沒動你,你……” 張望若在旁睫毛輕輕顫一下,若有所思:一根頭發絲都沒碰過么? 她看向蔣墨冷白俊極的側臉,心想:看來這小破孩還有良知,沒有真的扭曲到無可救藥。 蔣墨冷冰冰看來:“看我做什……嘶!” 張望若不像小淑女那般心軟,關幼萱只用匕首下壓來威脅人,張望若手腕輕輕一動,手中匕首就割破了蔣墨白皙的脖頸,鮮血汩汩流下。張望若含笑:“諸位,再考慮考慮。放我們離去,如何?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想鬧得太難看啊?!?/br> 衛士們已然猶豫,蔣墨卻面容一扭,他好似看不到自己脖頸上的傷一般,失血讓他面容更白,眼神更清而亮。他眼中執拗的光不滅,盯著衛士們:“都給我上!拿下她們兩個女的!” 關幼萱氣道:“五哥!你不要命了!我們會真的動手!” 蔣墨冷笑:“誰不是真的動手呢!給我上,誰敢不拼力,今日我但凡活下來,回頭都給你們治罪!” 他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孤注一擲的火焰,烏黑的碎發拂著他面頰,發絲輕柔地貼上沾著血的匕首。匕首與他脖頸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但蔣墨此時眼中的瘋,不遜色于原霽平日在戰場上的野。 本質上,他們是同一個父親。 張望若問關幼萱,低聲好奇:“他是一直這般瘋,還是最近才瘋了?” 關幼萱緊張握匕首,盯著四方撲來的衛士們。她跺腳:“師姐,你不要開玩笑了!我們打不過這些人??!” 他們最大的倚仗,是拿捏著蔣墨的性命??墒侨绻Y墨自己不在乎,這些衛士們也不必顧忌。關幼萱這些師姐師兄們,都是文人出身,頂多學一點兒防身術,哪里能真的打得過這些衛士? 關幼萱是跟金姨學了半年武功,可她第一次和人動手,手心的汗流了一遍又一遍。 她惱怒咬唇,暗恨地瞪一眼蔣墨:她不能真的殺蔣墨,她承擔不了殺蔣墨的后果??墒沁@個人不能用來做人質的話,變得何其討厭、無用! 看場中開始打了起來,蔣墨注意到小淑女對自己的瞪視,他勾著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向關幼萱看來。他眼中波光瀲滟,還未將得意陰狠之色傳給關幼萱,他便被用力一拽,一個趔趄,被張望若拽到了身前。 前方衛士手中的劍掠來,張望若擋得七零八落、手忙腳亂。張望若干脆直接用蔣墨來格擋,反讓對方慌張收手。 蔣墨被她抓住頭發,幾次拖拽,長發都被她薅掉不少。他被張望若用得格外狼狽,臉上都不小心被濺上了血。風流倜儻的公子墨,回來大魏后便沒有過這種待遇。他惱怒萬分:“張望若!我遲早殺了你!” 張望若笑:“閣下先將欠我的束脩交一交再說。何況老師有難,學生挺身而出?,F在不正是你應該做的么?” 可惜無論如何玩鬧,如何拿蔣墨當人質約束他人,張望若和關幼萱在中間拿著蔣墨,還足夠應付,但是他們的師兄弟們,卻被那群衛士拿下。眼見自己人不堪重用,越來越少,便是張望若,都生起一絲煩躁。 反是關幼萱眉目秀逸、神情平靜,她握著自己的匕首,小心不殺人,以自保為前提。 又一衛士看準時機,向那看著柔弱的關幼萱沖撞而去,想奪走女郎手中的匕首。關幼萱心中打鼓,腦中慌張回憶金姨教自己的,在對方氣息幾乎與自己貼面上,小女郎眼眸鎮定地格擋迎上,與對方兵器交戈時,她身子一旋,退讓了散步,手腕翻轉之下,竟敲重了對方的衛士手腕。 關幼萱按照自己謹記的xue道敲下,匕首一揚,血珠子飛濺上她皎白的面容,衛士慌張后退。 “打得好!”一聲少年清亮的喝聲,從院落門外傳來。 關幼萱聽這聲音耳熟,她心跳砰砰,驀地仰頭看去,見院落門被踏破,數十鐵蹄奔襲而來,黑壓壓的涼州精兵,迅速出現。馬蹄聲滾滾如雷,快速奔跑向四方圍住。交錯的馬蹄聲和人影,讓衛士們目不暇接,精神緊張。 待馬停下來時,胄甲武士們排開陣型,所有人便入了包圍圈。涼州騎兵凝立如死,給黑夜裹上懾人氣勢。馬眼如銅鈴,軍陣蓄勢待發,平日只是聽人吹噓過的壓力,今夜讓這些衛士們實實感受到了—— 上戰場的兵馬,和尋常的府宅衛士,是不一樣的。 涼州的騎兵,和尋常上戰場的兵馬,又格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