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燭火蓽撥一下, 金姨盯著自己手中茶杯中的茶葉。茶水早涼了,金姨卻還在怔怔地看著茶葉,一坐就是一宿。自從丈夫過世, 她的人生便變得格外漫長, 只能如此打發著時間。 杯中嫩葉青翠,或浮或沉,如排兵布陣一般散開。金姨不自覺地想起舊年金戈鐵馬, 美人擊鼓……恍惚十余年, jiejie早過世了。 她一生追隨著jiejie。jiejie上戰場, 她便也想上;jiejie有了大英雄情郎,她也想找個少年將軍。她一路追著jiejie, 見jiejie的命運如紙鳶。初時升高, 后來一頭跌下,再未飛起。 倉皇人生匆匆過,她為人婦,為寡婦, 收義女, 大半人生滋味已經嘗盡。而jiejie,又得到了什么? “金姨!” 聽到小女郎甜甜的喚聲,金姨回頭,果然,見金鈴兒蹦跳著領關幼萱過來了。 關幼萱一貫的好脾氣:“我來感謝金姨。前些天鏡湖之戰時, 女郎們都不聽我的話,多謝金姨和鈴兒幫我說話?!?/br> 金姨板著臉:“你要謝,早謝過了!每天往我這里跑, 今天送這個明天送那個,你再這般下去, 旁人要以為我又多收了一個義女?!?/br> 關幼萱瞠目:“難道只有義女才能關心長輩么?這好沒有道理?!?/br> 金姨:“哼!” 關幼萱彎眸淺笑,被金鈴兒拉了進來。金鈴兒被自己母親一瞪,她扮個鬼臉,找個借口就跑出去,留關幼萱一人在此。 燭火光暖,關幼萱坐在金姨旁邊,她說話聲音柔軟,說的話又好聽。金姨很快被她逗得笑了起來,忘掉了自己起初的寂寞傷感。 金姨:“行了,知道你孝順。你又跑來做什么?不好好在家中照顧夫君?” 關幼萱說:“夫君不用我照顧的。我是想請教金姨……如果我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將門女君,做好夫君的妻子,我應該怎么做呀?金姨教教我啊?!?/br> 金姨愣住,她說:“……你前些日子還跟我說,你想離開涼州,我才幫你的?!?/br> 關幼萱撒嬌地摟住金姨:“金姨,你就看看我,讓我試試唄。我還沒有做,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合格呀?金姨,是不是想做好我夫君的妻子,我得去學武功???如果大家都打起來了,我得有自保能力對不對?” 不等金姨說話,關幼萱掰手指頭自說自話:“夫君在前面打仗,我得替他照顧好大后方,不讓他分心。那我還得學點兒醫術吧……” 金姨打斷她:“萱萱?!?/br> 關幼萱:“哎?” 金姨望著她,一字一句道:“做一個將軍的夫人,是格外辛苦的。做小七的夫人,比做尋常將軍的夫人還要辛苦。你還是不懂你真正要面對的是什么:是無數次的死人,是不斷的陣亡,是一輩子為旁人的性命生死負責。你夫君為此負責一輩子,你也要跟著他承受一輩子。 “你得比小七更堅強……他沒有空聽你的害怕,恐懼,午夜夢回時夢到的傷亡。他整日面對著那些,他回頭要找的,是避風港,不是一個等著他去安撫的人。你要比他更強,比他更能撐住事兒,你得托著他。你不倒,他才能不倒?!?/br> 關幼萱怔忡,呆呆仰臉――原霽已經是她心目中分外勇猛的人了。 然而做他的妻子,她需要比他更勇敢,是么? 金姨起身走向她,金姨的語氣變得悲痛。她憶起往昔,將自己的經歷代入。她清清楚楚明白關幼萱以后會經歷些什么……金姨顫聲―― “你不能如尋常女郎一樣整日待在后宅中,等著夫君回來,給你帶零嘴兒帶新奇的玩意兒。你不能和他紅袖添香,和他吟詩作賦,和他無憂無慮地閑玩。更多的時候,你聽著外面的鼓聲,在想戰事如何了,他有沒有受傷,會不會死。 “每一次他出門,都可能是你們相見的最后一面。你會一次次在心里做著這樣的準備,可是你還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你知道你但凡落一滴淚,都會影響到他,他就走不了了。長年累月,你越愛他,越會這樣受折磨。而終有一日,這番折磨會變成真的――他真的死在戰場上,再也回不來了。 “留下你一人。也許連他尸骨你都見不到。你沒法哭……因為這里的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萱萱,但凡有選擇,為什么要選這樣的人生?” 關幼萱起身,拿出一方帕子遞給金姨。金姨顫一下,接過帕子擦掉自己眼中的淚光。關幼萱扶著她坐下,又為她倒茶。 立在金姨身畔,關幼萱聽到金姨的氣息壓抑無比。金姨的話,就像在驗證關幼萱自己夢中的刀光血影,一身是血的少年將軍。 沉寂在屋中喧騰,關幼萱垂眸,很久后才輕聲:“我知道,可是也許我還年少,不太懂那些真正的意義。我只是想著,我想和少青哥哥在一起?!?/br> 關幼萱垂下的眼簾微顫,唇瓣紅潤:“金姨,我可以試一試的?!?/br> 金姨惱起:“你這個傻萱萱……” 金姨沒有斥責完,金鈴兒在外“篤篤篤”地敲門。金鈴兒的腦袋從門口探出,漂亮的眼睛對上關幼萱:“小表嫂,你和母親說完了么?原府來人了呀――原二哥派束遠哥來找你,說小表哥又惹二哥生氣,又被罰啦!” -- 天色漸晚,廊下燈籠依次亮開。 束翼去照顧“十步”,跪在大堂外院落中的人,便只有原霽。原霽筆挺地跪在那里,來來往往的仆從和軍士都能將他打量一番,然后搖搖頭離開,悄悄討論小七郎又犯了什么錯。 原霽被人觀望已經很習慣了。 他絲毫不在意人來人往對他的好奇,原霽跪在這里,打開了原讓走前扔給他的書卷。原霽皺著眉,厭惡地盯著這本書半天,腦中不斷回響二哥訓他的話。他終是不情不愿地將書翻開―― 我就隨便看看。 看他能寫出什么大道理。 若是有用我就姑且聽聽。 原霽將書翻得嘩嘩響,他不想聽別人口中敘述的原淮野的豐功偉績,于是直接翻到“兵法”篇―― “余生十余載,三歲開蒙,四歲習武。自習武之日起,未曾有一日……” 原霽想:自吹自擂。 好像誰做不到似的。 他不耐煩地將書往后翻,結果滿篇文字,所謂兵法,在他眼中,依然是原淮野的自我吹捧。文字間滿滿的意氣風發,舍我其誰,大部分時候在吹噓自己做了些什么,如何了不起,只間或講一講兵法的事……原霽越看越鄙夷,嫌棄得夠嗆。 原霽將書合上,緩了一會兒后,他換了個方向,不看那所謂的兵法,而去看隨軍官員所記載的戰事。他心浮氣躁,不想看其余戰事,只想看原淮野失敗的那場大戰―― “建樂五年,太后退回慈寧宮,還政于帝。帝見民間繁昌,甚樂,唯念漠狄。是年驚蟄日,帝遣監軍太監往涼州。恰逢帝幼妹長樂公主孀居在室,公主求帝,帝允公主同行。 “彼時,涼州軍最高統帥,為西北兵馬大元帥,原淮野……” 皇帝想要偉業,想在親政第一年便做到萬國朝圣,他們唯一的麻煩,不過是漠狄軍?;实垡O軍太監催促原淮野出征,想漠狄輕易便可收服。原家收服不了,恐怕是心有二意。 原淮野與未婚妻金玉瑰同上戰場,漠狄人軍事變動,原淮野不肯出征,監軍太監不斷傳令。次數最多的一天,原淮野收到來自長安的二十四策軍令―― 半個時辰,就一道傳令。 長安不懂戰事,卻只覺得萬事已備,原淮野若再不出征,皇帝便要考慮撤下他。原家常年打仗,在長安無人為其說話,原淮野曾與金玉瑰同行,請求長樂公主代為說情…… 但是那一戰,原淮野與金玉瑰,仍是被逼著上了戰場……陣亡過半,涼州兵潰,軍神原淮野就此失敗。 那一戰具體情形,無人得知。只知從戰場上活下的人,要么隱姓埋名,要么離開涼州……誰也不愿提玉廷關一戰。 “……這就沒了?” 原霽蹙著眉,看書卷看得茫然。他將書翻來翻去,但此篇到此,確實再無后續。原霽本想知道原淮野是如何失敗的,偏偏本書記錄者語焉不詳,含含糊糊,最后干脆說故人都死光了,誰也不知道原淮野是怎么敗下陣的…… 原霽用最大惡意揣測自己的父親:“該不會是他跟這書記錄者私下有什么交情,就說都是朝廷逼的,不是他的錯……” 原霽沉默下去,也知道自己的猜測不占理。他雖然離開長安太多年,十年時間都不肯與自己的阿父說一句話。但他有自己的幼時記憶,在記憶中,原淮野是個驕傲的不屑于與任何人訴苦的人。 也許他的兒時記憶美化了他阿父,但是也許玉廷關之險勝,確實有巨大隱情。 原霽沉思時,聽到小女郎氣喘吁吁的喚聲――“夫君!夫君!” 關幼萱提著裙裾在長廊中奔跑,原霽抬起頭,見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關幼萱粉色的衣裙托著她,讓她像一片粉色的云霞般,飄飛了過來。原霽看得目不轉睛時,關幼萱已經跑到了他身邊,蹲了下來。 原霽捏緊自己手中的書頁。 他垂下眼不看關幼萱因劇烈奔跑而透粉的腮畔,他握拳握得用力,拼命忍耐后,才云淡風輕地開口:“你干嘛?” 關幼萱憂心忡忡:“你又被二哥罰了?!?/br> 原霽睫毛顫一下,說:“是不是二哥讓你來勸我的?你別說了,我不會低頭的。這破書,我才不會抄?!?/br> 關幼萱吃驚:“我沒有呀。是束遠哥找我的,但是我還沒有去找二哥。夫君,我第一時間就跑來找你了,因為我很擔心你,我怕你餓著累著?!?/br> 原霽一下子抬頭,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小淑女。 他與她明亮的眼睛盯了半天,氣勢忽然弱了。他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推她:“我沒事。我都習慣了……你別管我,回家玩吧?!?/br> 關幼萱瞠目:“你這個人!” 原霽以為她要與自己辯解,但是關幼萱偏頭半天后,站起來又噠噠噠跑了,身后侍女們緊跟。原霽呆呆地看著她說走就走,他心中涌上說不出的委屈和失落―― 讓她走,她就走。 她未免太聽話。 但是沒一會兒,低著頭被罰跪的小七郎就聞到了飯菜香味。那香味離他越來越近,還伴隨著一股他很熟悉的清新的女孩兒身上的花香味。原霽抬頭,見關幼萱又跑了回來。 她奔跑間,渾身散發著濃郁的……飯菜香? 她蹲在他身邊,偷偷地拉開袖子。原霽一眼看到她纖白的手腕,他看得眼直,關幼萱掏出來的卻是包子――灶房里新蒸出的大包子。 關幼萱貼著他耳朵,小聲:“你想喝什么粥?我再去給你偷點兒?!?/br> 原霽傻眼:“偷?” 關幼萱可憐巴巴:“你們家好嚴啊。你在這里罰跪,我去灶房說給你帶點兒吃的,可是他們都不給我,說二郎吩咐不給你吃的。怎么可能呀!原二哥難道想餓死你么? “可是我怕你餓著,也怕二哥真的那么壞,我就趁他們不注意,偷包子給你吃。我還可以偷點兒別的給你!” 跪得筆挺的少年定定看著她,目中慢慢浮起了笑。他在涼州的一半時間,也許都在被二哥各種地罰,各種地揍。沒有人想過他會不會餓會不會渴,因為惡劣環境會磨礪這頭狼崽子,越是糟糕,越逼著小七郎反抗。 誰要是同情小七郎,都會被連帶罰的。 原霽小聲問她:“你怎么偷的?我們家不讓人偷東西給我?!?/br> 關幼萱洋洋得意,對他眨眼睛:“靠嘴甜吧?!?/br> 原霽:“哼,我就知道!你以為嘴甜就無往而不利,誰都會喜歡你,被你騙到?” 關幼萱:“對呀?!?/br> 原霽:“……” 他咳嗽兩聲,擺出一副夫君的架勢,打算好好教育一下關幼萱的觀點錯誤。從來都是被教訓的小七郎,難得有一次是他教訓人,他不禁充滿了興奮。但是原霽才開口要說話,耳力出眾的他,便聽到了院落外走近的腳步聲。 原霽一把將蹲在面前哄自己吃包子的關幼萱抱到了懷里。 關幼萱被他拉扯地一趔趄,跪坐在了她面前,紅著腮被他整個擁入懷中。她的臉貼著他胸膛,聽到他穩健好聽的心跳聲。她聞到他身上的青草一樣的清冽的氣息,他抱她抱得格外緊。 他就像是把嬌小的她捂在自己心口一般,整個將她護住。 關幼萱咬唇:她不喜歡原霽親她,可是她喜歡原霽抱她。他每次抱她,都充滿了保護與維護。她雖然知道他不喜歡她,可他抱她的時候,她都會錯誤地覺得他珍愛她。 原霽在她耳邊小聲:“有人來了,把包子藏起來?!?/br> 關幼萱發呆中,原霽在她耳邊說了兩遍她才聽到。 原霽低頭奇怪看她,小女郎紅著臉手忙腳亂:“哦哦哦?!?/br> 果然從院落門那邊,走來了幾個軍人。他們是來向原二郎匯報軍務,向這邊看來,詫異地看到兩個少年面對面跪在地上,原霽將關幼萱緊捂在懷里――原霽揚下巴,沖他們齜牙:“沒見過別人夫妻恩愛?少見多怪!” 軍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