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
裴沐不解藥,笑瞇瞇地:“不說話就認為你心虛咯?心虛的話……我說不定會把你當成敵人,一劍殺了呢?!?/br> 他嘴唇抿出一條淺淺的弧度。她不禁注意到,他實在是很缺乏血色,仿佛一尊冰玉雕像,連唇色都極為淺淡;屋外白雪皚皚,日光也冷了三分,照在他身上,更顯得他晶瑩剔透、冷清精致。 這樣的氣質……是不是有些眼熟? 她正思索,他忽又開口:“這次不說要給我生孩子了?” ……哎呀。 兒時的記憶忽然涌出。神靈的記憶十分清晰,只要抓住回憶里的那一根線頭,她輕而易舉就想起了當年駕馭飛龍車、衣著寒酸、神態卻清冷矜持的少年。 “姜月章……!”她壓住脫口的驚訝,眼里卻止不住浮出喜色,又抱怨,“我當年說的明明是你給我生孩子?!?/br> “那也要我生得出來?!?/br> 他淡淡一句,面上也有了些許笑意:“是我給你換藥,還是你自己來?” 當然是她自己來。 裴沐談笑無忌,卻一多半都是試探。她成年后的五十年,基本都在戰場度過,早早學會了謹慎小心、看誰都先存三分疑。 雖然姜月章算熟人,可當年不過一面之緣,誰知道他現在如何? 況且……天帝向來忌憚神農氏。 偏偏是神農氏的少主救了她,是巧合,還是謀劃? 裴沐很快換好了藥。她床邊放得有干凈的新衣服,雖然摸起來料子一般,但也算輕軟舒適。 換好衣裙,再胡亂抓幾下頭發、就當梳理完畢,裴沐走出房屋。 撲面而來是寒冷的雪風。她抬起頭,才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距離山頂不太遠;前方有個平臺,開辟了一小塊田地,用神力溫養著,是唯獨不會積雪的地方。 云浪層層涌動,推來無盡冰霧。饒是裴沐也算上天入地的人物,卻也覺得這里未免太過寒冷。 姜月章正蹲在田地邊,用雙手細致地埋土。 裴沐走過去,也蹲在他旁邊。他在埋一塊一塊的黑色的種子。她問:“這里是烈山?” “嗯?!?/br> 就這一個字。 她又問:“你在種什么?” “藥?!?/br> “什么藥?” “說了你也不知道?!?/br> “說說看嘛?!?/br> “冬蓖麻?!彼麄阮^看她一眼,編成一根粗辮子的灰色長發從另一側垂落、微微晃蕩著,“聽過么?” 裴沐沒聽過,但她裝得好像聽過,一本正經:“嗯,冬蓖麻嘛,我經常見?!?/br> 他看她片刻,忽然勾唇一笑。烈山是苦寒之地,他也整個宛如冰雕雪成,可微微一笑時,又仿佛春日造訪。 “騙你的,沒有冬蓖麻這種藥?!彼f,“這是歲寒子,性溫,可以果腹,也可入藥?!?/br> 裴沐瞪著他。 他繼續埋他的種子,又說:“報酬怎么付?若是物資,我會給你列個清單;若是金玉珠貝,須得拿出我要的成色?!?/br> 裴沐四下看了看。 這會兒其實是七月,外頭正是炎熱的時候。烈山之巔,卻是這樣苦寒的情況;她站起來,走到崖邊、放眼望去,遠遠見到山腰以下的地方,也覆蓋著一塊又一塊的白雪。 她回頭問:“這么多年,你怎么不來昆侖山找我?” 他頭也不抬:“忙,沒空。況且……” 他頓了頓:“你也沒來?!?/br> 裴沐頓時心虛。她想說那時候小么,而且她吵過幾次要來,卻都被族長jiejie糊弄過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 她又湊過去:“姜月章,你多大?” “一百六十……”他想了一下,確定道,“一百六十八?!?/br> “那你比我大十八歲,當然應該你來找我?!迸徙逭裾裼性~,又疑惑起來,“你為什么連自己多大都要想想?” 他反問:“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這么多問題?” 裴沐一點不怵,笑嘻嘻地回答:“可能因為我還沒放棄讓你給我生孩子?!?/br> 姜月章:…… 他不理她了。做完自己的事,他擦了手,又往山下走。 “姜月章,姜月章?!迸徙遄飞先?,山道上的積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響,“我想好了,我給你物資吧。你要什么,要多少?一百石靈鹿rou,再加一百石溫泉稻,不夠的話……” “太多了?!?/br> 他眉眼一動,余光瞥來一點:“治好你的傷,不需要這么多?!?/br> 裴沐一臉嚴肅:“誰說的,我很貴的。那就再加……一百罐蜂蜜。我們昆侖山的靈蜂蜂蜜很有名?!?/br> 他干脆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冷不丁問:“你在同情我?你覺得我窮,很可憐?” “啊……不,也不……”裴沐心虛。想一想,換成是她,如果被人同情憐憫,心里一定不舒服。 誰料他點點頭:“我的確很窮,那便多謝沐風星君了?!?/br> 裴沐放下心來,又笑瞇瞇地跟上去,眼神還到處飄。 “姜月章,難得我來烈山,你不帶我到處看看?”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而實際上,天帝警惕神農氏,她作為戰神,當然要為天帝分憂。 姜月章走在她身邊,走得很快,腳邊冰霧飄飛。 “我很忙?!彼f,“如果你想跟著我,自便。但是不可以在烈山隨意行走?!?/br> “行?!?/br> 她一口應下。 結果…… 姜月章沒說錯,他果真很忙。 神農氏居于烈山,然而烈山天寒地凍,族民們不得不盡量聚在一起,將神力匯聚起來、融化積雪,才好開辟田地、泉水。 這里的飛雪不同于人間,輕易無法融化。裴沐悄悄試了一下,發現憑她的力量,至多也就維持十畝地的溫暖。 多年來的苦寒,造就了神農氏的族民們寡言而堅毅的性格。他們人人都在勞作,遇到姜月章就點點頭,有事就簡短地交談幾句;看見裴沐,他們也只是看看,不會多問。 姜月章不停地做事。從解決凍土、泉水引流,到藥草不長、小孩生病……他什么都要管。 裴沐忍不住問:“你不是少主嗎?族長呢?” 他淡淡說:“不要隨便打聽,否則將你趕出去?!?/br> “哦,好兇?!迸徙迓柭柤?,也閉嘴了。畢竟,她確實能算居心不良。 但是不多久,有人來叫姜月章,讓他過去族長那里一趟,還特意強調:“……族長也想見見沐風星君?!?/br> 姜月章的眼神凝了凝,但到底沒說什么。他只問她:“你去不去?” “去?!迸徙逡蚕胍娨娚褶r氏的族長。 族長住的地方和別人差不多,只是田地稍微大一些。 一進門,這名身材高大、胡須有些雜亂的男人,就指著姜月章,呵斥道:“跪下!” 裴沐一扭頭,卻見青年已經走上前去,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脊背挺直,神情淡漠、毫無驚訝,似乎早有預料。 族長拿起一條小孩手腕粗的鞭子,“呼啦”揮響,接著“啪”一聲,鞭影重重落在姜月章脊背上。 青年一聲悶哼,卻不求饒、不辯解,也不妥協。他仍是跪得直直的,等待第二鞭…… 沒有第二鞭。 因為裴沐抓住了那條鞭子。 “您這是打給我看呢?!彼菩Ψ切?,“行了,我看見了,不用非得繼續打他?!?/br> 男人上下打量她一下,不辨喜怒:“沐風星君,這是神農氏的家事?!?/br> 裴沐還要說什么。 “沐風星君?!边@一次開口的是姜月章,“請退下?!?/br> 裴沐看他片刻,放了手。 他吃了一頓很狠的鞭子。一邊挨打,還要一邊聽他父親的罵。 “讓你去救天帝的走狗!” “你對得起多年來死去的族民嗎!” “看看烈山的樣子,想想你是誰!” 等這頓鞭子終于結束,他背上已經血rou模糊。神靈的傷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強、好得很快,但那條鞭子是神農氏所剩不多的寶物之一,名叫打神鞭,讓人輕易好不了。 他踉蹌著站起來,往外走。 裴沐回頭看了神農氏族長一眼,快步跟上姜月章。等出了房門,又走了一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沒見有人來扶姜月章。明明他們遇到了好幾個族民,還是剛剛才受過姜月章幫助的,可他們都只是看一眼,又冷漠地走開。 問都沒問一聲。 她心中漸漸起了怒氣,忍不住一步上前,強行把他扶起來。 “……我又沒有打過你們神農氏!”她煩躁地說,“烈山的災害,也不是我的管轄范圍。至于因為你救了我就這樣嗎?我又不是不付報酬!” 他卻搖搖頭,氣息不穩:“我……母親死在一次災害中。其他人也……多多少少……他們平時無處發泄怨氣,能留在烈山,我已經很感激他們……” “你還感激,感激什么??!”裴沐恨恨道,“你干嘛不出去一個人生活?你神力很強,哪里不能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侖山去好了!” 他抬起頭,臉比雪更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一絲笑意:“我是神農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況……跟你回去做什么?生孩子么?” 最后那一句他說得很輕,比一粒雪花融化更輕。 裴沐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