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
真是好極了。 他盯著她,沉默地聽著這一長串話語,神情越來越冷。剛才那強烈的、巨大的、發昏似的喜悅,就像春陽下的殘雪,倏然消融殆盡,又在風里蒸發,再沒有留下任何一點蹤跡。 他只是咬牙聽著,耳朵尖的緋色慢慢消失,剩下他原本的、冰雪般的蒼白。 “……罷了?!?/br> 姜月章微微搖頭,終是輕輕吐了口氣。 他別開臉,卻仍是牽著自己的小師弟,穩穩走到一邊去。如同自言自語,他輕聲說:“我早該知道,在你心里,我原也并不特別?!?/br> 特別……什么特別? 她一怔。 那份幽微的清寂,終于傳遞了過來。 她莫名有點訕訕,追問道:“什么不特別?大師兄,你是我一直以來的目標,對我來說很特別的?!?/br> “……我猜也是?!?/br> 他喉嚨里傳出一聲低笑,情緒淡淡的,說不好是不是自嘲:“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我才一定要保持自己這樣的‘特別’。如果我真的讓你贏過我,那么……” “大師兄……”她心中的疑惑漣漪般擴大。一種隱隱的預感出現,但無論怎么想,那猜測仍是像隔了一層窗戶紙,實在想不分明。 她想繼續追問,卻聽他說: “專心當下?!?/br> 大師兄沒有看她,聲音恢復了清冷平穩,隱隱還帶了一絲無奈的溫柔:“阿沐,有什么事,今后再說吧?!?/br> 也是。 裴沐點點頭,爽快地應下:“好?!?/br> 空氣總算恢復了正常。 天還是藍得近乎透明,昆侖山脈也仍是一片秀色;處處都很安靜。只是剛才那有些灼熱的溫情,現在一點不剩。 只有劍刃切割氣流,還有兩個人幾句短促的交談。 現在防御陣法已經布好,他們不必再親手清理石像,只需揮揮手,就能讓劍氣震碎污濁,令河中石像全都恢復原貌。 太微、紫微兩道劍氣交織,十分有默契地配合著,又在石像上逐一貼了“穩定儀”,避免喚醒可能存在的古老法陣。 “……這是什么?” 裴沐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剛才她無意瞥到一點痕跡,好像是人為的。 那是河灘里平平無奇、不規則形狀的石塊,表面干燥,邊緣卻被多年前的流水沖刷得很光滑。 裴沐翻過來,當即驚訝得“咦”了一聲:“姜月章你看,有字?!?/br> 她有時隨口叫“大師兄”,有時又直接叫名字。劍修先瞥了她一眼,這才去看她手上的石頭,還習慣地先責備她:“就這么大大咧咧撿起來,也不想想萬一有危險怎么辦?!?/br> “怕什么,反正有你在?!迸徙宀辉谝獾卣f了一句。 姜月章動作一頓,這才從她手里接過石頭。他壓住一點無奈的嘆息,垂眸去讀石頭上的字:“‘裴沐到神代遺跡一游’……阿沐,這是你最新的玩笑方式么?” 他更無奈了。 裴沐一聽,差點跳起來:“不是我寫的!撿起來就有了!” 不是……? 姜月章一愣,這才認真又打量幾眼:“這明明就是你的字跡……咦,不對,這刻痕少說也有三十年,的確不該是你留的??伞?/br> 可字跡明明一模一樣。不光是字跡,還有名字。 兩人面面相覷。 裴沐突然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字跡?” 大師兄看她一眼,從容道:“怎么能不知道?你過去寫了多少篇課堂檢討,都是我批改?!?/br> “呃,哈哈,小孩子不懂事,哈哈……” “再找找?!迸徙宕騻€哈哈,說,“說不定還有其他刻了內容的石頭?!?/br> 兩人都是做事干脆的性格,當即就仔細搜尋了一遍河灘。 很快,就在附近,他們又找到了三塊石頭,有大有小。 裴沐一一讀出來: “‘山高月小,原是此景。姜月章代裴沐刻,于大燕共和國五年?!?/br> “‘石像為陣法一部分,而陣法為遺跡一部分。共和五年,昆侖山動,高山為谷,石像因而落入河灘。裴沐,于大燕共和國五年?!?/br> “‘以靈力為索,探得主要遺跡應在主峰,但迷霧所障,不得其門。姜月章,于大燕共和國五年?!?/br> 這幾段話,只有兩種字跡。一個是“裴沐”的,而另一個…… 裴沐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悄悄往大師兄邊上靠攏一步:“大師兄,這個‘姜月章’……是不是你的字跡?” 裴沐有個很小的秘密:她一直有點怕鬼。雖然作為劍修,理當天不怕地不怕,但她就是總有點怕鬼;如果她獨自在野外遇到冤魂厲鬼,常常會一邊哆嗦一邊用紫微劍剁了它們。 但在別人面前,她總是撐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比如現在,她就在自己新上任的“生死好兄弟”面前逞強。 姜月章一面翻覆著觀察石頭,一面隨口道:“的確是我的字跡。而且這兩個人的身份,我也有了頭緒,他們是……” 他忽然一頓,反應過來,立即將裴沐更往自己身側拉了拉,聲音變得柔和不少:“好了,莫怕,并非鬼怪作祟?!?/br> 裴沐先是下意識點頭,接著渾身一炸,小聲叫道:“什么怕鬼!誰怕鬼!我不怕鬼,你不要污蔑我!” 炸歸炸,她卻還是緊緊靠在大師兄身邊,并暗中希望他沒有發現自己的狡辯。 他斜里瞥她一眼,唇邊笑意一閃而逝。 “嗯?!彼魺o其事,只將石頭往裴沐面前遞了遞,而他也自然而然更靠攏過去,低頭和她一起辨認字跡。 “阿沐,你瞧,大燕共和國五年。史書記載,那一年執政官夫婦仿照古例,巡行天下,在昆侖山一帶停留了一月之久。若說是因為昆侖山中產生異動,他們進來察看情況,也屬正常?!?/br> 執政官夫婦?裴沐反應過來。這不怪她,實在是這么些年里太多人叫裴沐、姜月章,還男的女的混著叫,大眾到了她麻木的程度。 她小時候還因為名字,被人拿去和大師兄調侃過。不過書院里也不止一個裴沐、姜月章,所以大家也只是因為他倆格外針鋒相對,多打趣幾句。 她有些不相信他的判斷,質疑道:“若說是他們,怎么字跡和我們一樣?大師兄,我倒覺得可能又是什么山精野怪,甚至陣法迷障?!?/br> 他搖搖頭:“但我并未察覺異常,八卦幣也沒有警示。你的紫微劍更擅探索,可有發現?” “……沒有?!迸徙逶僖淮巫屑毺讲檫^后,才慎重回答。 “那就結了?!苯抡码S手扔了石頭,“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既然這上頭的內容也說,遺跡在主峰一側,當務之急,還是繼續前進的好?!?/br> “也好?!?/br> 裴沐暫時擱下疑惑。她一扭頭,這才發現大師兄離她很近;除了斗法臺上劍刃相接時,他們似乎很少離得這么近。 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睫毛,甚至下意識數了一數。 “大……” 她忽然閉嘴。 因為太近了。 這么近,她一說話,感覺氣流就吐到了他臉上。 “嗯?” 他略抬起眼,卻沒有更多動作。 這個眼神異常安靜,也異常幽深。她想起了很深的井水,或者無窮的星空,又或者……山上寂寥的冬天,一層又一層的大雪。 她怎么會想到山?還是很高的山,能穿過云氣,能看見最透明的星空,也能第一個看見每一天的日出。 裴沐有點茫然地想:果然太近了。大師兄僅僅是“嗯”了一聲,她就能感覺到一絲微潤的、溫涼的氣息――原來他呼出的氣也是熱的,不是冰雪。 一個十分古怪的判斷突然出現在心頭:如果她現在親上去,大師兄多半也不會拒絕。他肯定不會拒絕……可,她為什么這么覺得? 裴沐被自己天外飛來的念頭嚇了一跳。 她猛地后退一步,干笑著說:“沒、沒什么!快走,我們快去找師姐他們!” 大師兄倒是別無兩樣。 他站直了身體,平靜地說好,又將地上散落的石頭都收起來,再牽著她,一樣樣地整理好了清理、探查用的工具。 他的平和感染了裴沐。 她漸漸吁了口氣,輕松地想:大概人就是有時會突然抽抽風,想些古怪的事。 她將剛才的不自在拋諸腦后,也凝住心神,很快找出了新的空間支撐點。通過支撐點,他們能繼續靠近昆侖山主峰。 劍意波動,打開了支撐點。 當裴沐豎起右手雙指、默念法決,穩住慢慢擴大的空間時,卻不知道,在她身后,她那位慎獨君子般的大師兄,飛快抿了一下嘴唇、又小小一舔。 他悄悄按住左心房,無聲無息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含著這口氣,一點點吐出來。 …… 新的空間徹底打開。 迎面而來的第一眼,卻是碩大的雪色。 裴沐一抬頭,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墨色濃郁的夜空墜落。再回頭,背后隱約能見山脈輪廓,更多卻是無盡的吹雪。 ――嗚嗚……嘻嘻嘻…… 遠遠近近,回蕩著若有若無的古怪聲音。 裴沐一個激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鬼……! 要不是想到身邊有人,她可能已經“嗷”地叫一聲,好讓自己發泄出恐懼感。 “姜……” “我在?!?/br> 姜月章連忙拍了拍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