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是歡呼式的炸開。 “大師兄來了!” “大師兄,快上,教訓教訓這個新來的小子!” 那時她初來乍到,還要迷糊一下“大師兄”是指誰,但很快,那個抱著劍的少年就從人群中走出。大大小小的人圍在他身邊,也自動往兩邊分流;他們一個個都眼含期待,但被他們期待的那個少年卻一臉冷冷的、淡淡的。 裴沐第一次近距離看姜月章,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把劍,光亮、鋒利、凜冽逼人。 她一時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好竭力和他對抗。 但他只是抬頭看著她,目光沒有任何波動。 他先是看她,而后目光略移,到了她的劍上。裴沐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忘記,大師兄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如何一寸寸刮過她身上,像朔風刺骨。 她更加挺直了背,不肯退縮,反而抬劍指著他:“喂,你也要來和我比?” 他瞇了瞇眼,不說話,仍舊盯著她。 十二歲的姜月章還穿著白藍二色為主的弟子裝束,長發規規矩矩用同色發帶束好,鋒利俊美的眉眼也還顯得稚嫩,臉頰也有點圓鼓鼓的,多少是可愛的。 裴沐不知道他為什么沉默。 其他人也不知道。 有人以為他是生氣了,因為裴沐這個“新來的”太囂張,就立即義不容辭站出來,鼓著眼睛說:“新來的小子,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我們藏花書院的大師兄,太微劍這一代的傳承者,遲早有一天會是天下劍道魁首!” 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 裴沐忽然想起來,脫口“啊”了一聲,手里的劍尖也跟著晃了晃:“你,你就是昨天從山頂跳下來的那個人?” 姜月章沒說話,旁人替他回答:“你知道就好!好了好了,趕快認輸,你不會覺得自己還能比大師兄厲害吧?” 裴沐想起早逝的母親,心中立刻不痛快起來。她不肯認輸,叉起腰,也氣勢洶洶:“誰更厲害,比了才知道!你……大師兄,你敢不敢和我比?” 這話引發了一陣嘲笑。大家都笑她不自量力。 但下一刻,姜月章飛身上臺,抓起太微劍,向她微微一禮。裴沐認得,那是劍修之間較量時會行的禮,她mama教過她。 一連打了七場,姜月章是唯一會朝她行禮的人。他昨天的身法還那么漂亮,劍意也很厲害。 “你是新來的師弟?”他聲音清清冷冷,恰如他本人,語氣卻是溫和克制的,“我比你先學劍,又繼承了太微劍,于你大大不利。我便不用太微劍,再讓你三招?!?/br> 說著,他收了那柄神光爍爍的長劍,又隨手抓了一把同門用來練習的普通木劍。 那木劍和裴沐手里的一模一樣。 裴沐呆了一下,連忙回了個禮。這番意料之外的溫和搞得她有些臉紅,也有些別扭的后悔;她忽然覺得,要是剛才在大師兄面前,表現更可愛一點就好了。 “……我不要你讓?!彼龘u搖手,有點拘謹起來,“該怎么比就怎么比,輸了我也認?!?/br> 他想了想,微微點頭,卻又摸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隔空扔了過來。 裴沐本能抓住,又聽他說:“這是本門的回氣丹。你剛才一連戰了幾場,消耗了靈力,用這個可以補充?!?/br> 在進藏花書院之前,裴沐都跟著母親在外面生活。母女倆生活清貧,裴沐小小年紀就知道算著藥錢,要省吃儉用給母親抓藥。 她打開瓷瓶一看,就知道這回氣丹不便宜。她生性好強,當即就想還回去。 少年的姜月章卻看出了她的心思,開口說:“這是每月定例,你以后也會有,到時候還我就是?!?/br> 裴沐看看他,想了一下,才點點頭。她沒說話,就低頭含著丹藥嚼,只覺得耳朵有點發熱。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姜月章這樣漂亮、厲害,卻又說話溫和周到的同齡人,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兇巴巴肯定是不好的,冷冰冰也不太對,那還要怎么樣?沒經歷過。 想不通,干脆不想。 她把瓷瓶扔回去,認真說:“那等我拿到我那份回氣丹,我一定還你。你叫什么?” 少年在她對面站得筆直,像個冰雕雪琢出來的人,長發和眉眼都是褪了色的水墨,嘴唇也只有很薄一層血色。他神情淡得不像個小孩子,但那一瞬間,他好像是微微笑了一下。 “姜月章。神農姜,累上留云借月章的月章?!彼D了頓,補充一句,“你要叫我大師兄?!?/br> 姜月章。裴沐在心中重復一遍,決定好好記住這個名字。 接著,她又等了等,但什么都沒等到。她問:“你怎么不問我的名字?” 姜月章反問:“你叫我什么?” 裴沐張張嘴,想要叫一句“大師兄”,但她眼珠一轉,立即拿出了多年以來跟混小子打架的經驗,挺胸說:“這樣吧,如果你贏了我,我以后都恭恭敬敬叫你‘大師兄’,但如果我贏了你……” 她卡殼了。她贏了要怎么樣?沒想好。 “就如何?”姜月章問。 裴沐反應很快,立即說:“要是我贏了,那我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應?!?/br> 姜月章笑了笑。這次是真真切切,她看見他唇角上揚了;一點溫度攀上他的眼角眉梢,像光束落在冰山上,或者積雪枝頭開了唯獨的一朵桃花。 “你是第一個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人?!彼袷撬妓髁艘幌?,才接著道,“好,如果你贏了,隨你提要求。而且,我一定會記住你的名字?!?/br> 裴沐先是點頭,才覺出不對:難道她輸了,他就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轉念一想:也對,劍修就是這種樣子,她mama也差不多。 “好,一言為定?!彼埕耵駳獍喊?,一口應下。 四周已經有些嗡嗡的議論聲。裴沐隱約記得,好像是同門都很驚訝,說大師兄對她怎么出奇地溫和、出奇地有耐心。 那時候裴沐聽見那些議論,還有點驕傲,覺得應該是自己的劍技令大師兄生出了敬重之心。 但這個錯覺很快就會被打破。 和姜月章的第一次爭斗,她雖然輸了,卻是打得有來有往。不僅讓周圍的人看住了,還吸引了不少長輩觀戰。 等到最后她體力不支、不得不認輸,姜月章也在擦汗,濕漉漉的額發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她還記得他眼睛很亮,像夜空中的北極星一樣亮。 “……你叫什么?”他問。 裴沐坐在地上,沖他做了個鬼臉:“你不是說,我贏了才記我名字?”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但我沒說只?有?你贏了,我才記?!?/br> 只差一點點,裴沐就要彎起眼睛對他笑了。她從來只對喜歡的人這樣,比如母親、比如師父,比如以前很照顧他們的鄰居和大夫。 但任何“差一點”的后面,都只是假設,是并未真正發生過的事。 在那個“差一點點”的時刻,有一位藏花書院的劍道前輩突然走上臺。他走到裴沐面前,一臉嚴厲地奪走她的劍。 “這是誰給你的?!”他發怒地吼道,就像每一個崇尚自然法則的男人對待后輩時那樣,“用這種鑲嵌了師長法力的劍比斗,比的到底是你的實力,還是師長的實力?你的師父是誰,真是給他丟臉??!” 他一邊怒吼,一邊運勁折斷了那把劍――那把師父親手給她佩戴好的劍。 裴沐當場就傻了,然后又當場怒了。她是半個天生地養的野孩子,生來就學會為了自己和母親的生存而齜牙咧嘴,當一只會咬人的小獸。她感受到了威脅,本能也不去想這個男人在吼什么,當即跳起來,沖上去就想咬死他。 但男人只輕巧巧一抬手,就不耐煩地地將她撥到一邊,還讓她跌了個跟頭。 “小子,別掙扎了,自己去領罰!喂,月章,你們剛才的比斗不算數?!?/br> “你說他用的是附魔法劍?可怎么會是附魔法劍……是,韓師叔,我知道了?!?/br> 少年的聲音變得極冷,語氣也變得極壓抑。他先還像是錯愕,但很快,驚愕變成了憤怒;沉沉的憤怒被那短短一句話壓著,像海面壓沉冰山。 裴沐忽地一怔,下意識看過去,才發現那冰雪似的少年已經收了笑意。他也正盯著她,表情冷凝到極點,眼里跳躍著憤怒的火光。 “你居然作弊?!彼昧θ恿耸稚系哪緞?,表情里帶上一絲輕蔑,“你就這么想贏?玷污劍道!無恥?!?/br> 什么? 等等,木劍,附魔,防身……師父的法力? 裴沐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剛才韓師叔說的一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說的是,她用的木劍和姜月章的不一樣,上頭附有師父的法力,所以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作弊了。 立刻,四周嗡嗡的議論聲又起來了,都說的是不公平、作弊、偷jian?;?。不少人都嚷嚷說:“就說嘛,這小子怎么可能在大師兄手下走過三招,原來是個小無賴!” “……我不是無賴!我不是故意的!” 裴沐回過神,一下急得漲紅了臉,努力解釋:“我真的不知道!姜……大師兄,你要是不信,我換了劍跟你再打一次……” “不用了?!?/br> 姜月章冷冷地說。他已經重新抱起太微劍。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微微側過頭,被陰影籠罩的面容似有厭惡。 “不必再解釋,我都看到了?!彼蛔忠痪?,“我最討厭作弊的人?!?/br> 說完,他御劍走了,再也不留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 裴沐獨自坐在地上,身邊是被折斷的小木劍,臺下是眾人的鄙視和嘲笑。她傻傻地望著天上那抹劍光,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她最討厭被人冤枉了。 后來她才想明白,小時候她多少是崇拜姜月章的,說不準還有點喜歡他。小孩子很容易喜歡長得漂亮、比自己年長、比自己厲害的人,何況姜月章還籠罩著“大師兄”、“太微劍”的光環。 所以她那時候才那么委屈。她明明剛剛才對他有了好感,他卻不肯聽她解釋,顧自走了。 好吧,算她活該。就算她不知情,但她畢竟是用了不該用的劍。 裴沐揉揉眼睛,爬起來,硬邦邦地問韓師叔:“好,我認罰,去哪兒領罰?” 韓師叔卻也愣了一下,納罕道:“怎么,你不知道?” 底下有人喊:“韓師叔,這小子是新來的,是曹師叔新收的親傳弟子?!?/br> “……新來的?曹師弟的弟子?”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韓師叔又愣了愣,撓撓頭。 突然,他臉色一變,彎腰看著裴沐,緊張地問:“小娃娃,你是不是沒有看過門規,也沒領到練習用的木劍?” 裴沐一聲不吭,只是點了一下頭。她扭開臉,覺得這個韓師叔討厭極了。 韓師叔變得更緊張了,還著急起來:“哎呀壞了壞了,搞烏龍了,要是被曹師弟知道……” 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韓師兄,我已經知道了?!?/br> 裴沐一下子看過去:“師父??!” 那一年,她的師父仍是清雅俊秀的青年,即便板著臉,也一點不顯得兇。裴沐直接從臺上跳下去,三兩步沖過去,撲到師父懷里。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 “師、師父,我,我沒想作弊!”她努力憋住眼淚,可惜沒憋住,聲音變得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用……” 她到底憋不住,大哭起來:“我真的不想給師父丟臉的……” 那時候她難過得不得了,一半因為被誤會的憋屈,一半是傷心自己給師父丟臉了。母親去世后,師父就是對她最好的人,她怎么能給師父丟臉?不小心也不行。她真生氣自己。 師父一下子也慌了,急急忙忙拍她的背,一疊聲道:“都是師父不好,是師父不好,師父應該再把這木劍做得更特別一些……阿沐你看啊,這附魔法劍和普通練習木劍相比,只有這里的紋路不太一樣,其余都一模一樣,不怪你認不出,啊……你看那個姜月章不也沒認出來嘛!哎呀別哭了……” 韓師叔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跟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臺底下的弟子們又相互看看,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別別扭扭走上來,粗聲粗氣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