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他給她回信。 一個個地回答她那些嗦嗦的問題,再學著她,說自己最近做了什么、有什么想法,最后還是學著她,也問她好不好。 他總是一邊回信,一邊笑。他想,她哪里來的那么多事要說?他的生活就單調許多,無非是處理這個人、處理那件事,成天地看奏章。雖說紙張已經漸漸推廣開去,但竹簡仍舊在使用,他不得不兩種奏章一起看,還是挺累的。 他一邊這么有點抱怨地想,一邊就不停地寫。等回過神,他往往會發現,原來自己回信的內容加在一起,竟然比她寫的更長。 這是否說明他比她還要嗦?那他大約并無資格去嫌棄她。 那就不嫌棄了。他們差不多,所以在一起剛剛好。 除了這些嗦嗦的內容,他們有時還互相給對方寫詩。 這樣rou麻的行為,是她先的。 她想要搜集民間的詩歌,還鼓動他也派官府的人去采風。為了讓他重視,她就不停地給他寫詩。 她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又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寫: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看得好笑,回她,問:阿沐要求哪個淑女? 下回她來信,就特意浪費了一整張紙,大大地寫一個“汝”字。 看得他更好笑。 民間采風、編纂詩集這事,原也該做。他笑過了,就讓吩咐下去,讓官員著手去做這件事。 結果下一次,大約是初春時,她的來信里又抄了一首別的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他看了兩遍,忽然想起來,上次自己在信里說他近來偶感風寒,昏沉了兩天。 她在關心他,也是表白心意。他本該高興,卻忽然酸澀起來,還生了一股悶氣。 思君?什么思君?從來只有信過來,人總是不來。連她那個經商的同門都來過昭陽城,她卻一次也不回來。 還加餐飯?她是生怕毀約,生怕他不肯活下去,在提醒他要遵守諾言? 他知道自己這想法有些不講道理,但一股邪火燒來燒去,無處釋放,最后就化作筆下惡狠狠的幾行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他氣怒,想:她若能長長久久活下去,難道他不愿意一直看著她? 還不是……還不是! 寫了這詩還不夠,他又用其他句子組合在一起,大大地生了一回氣。做慣了帝王的人就是這樣,有時太氣了,就不管不顧,只自己怎么順心怎么來。 他寫完了,狠狠將信塞進機關小鳥的嘴里。小鳥眼中光華一閃,吞下的信件就消失無蹤。 他盯著小鳥,又悶悶地生了會兒氣。生氣時,心里也想著她。 可想著想著,他卻又心酸起來。他走出宮殿,站在欄桿邊,抬頭去望三月的星空。他其實沒有什么特意要看的,只是眼角余光瞥到了青龍的犄角――那顆星星總是非常明亮。 他恍惚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與阿沐一起看過。但仔細回憶,當她還是“中常侍裴大人”時,他們從未并肩看過星星。 那大約只是錯誤的感覺。 微涼的夜風一吹,清寒的星子一照,他發熱的頭腦就清醒過來,心里那股邪火也散去了。 他忽而后悔,想,他們每個月只有一次通信的機會,他怎么就浪費來和她置氣了?還是莫名其妙的火氣,若是她生氣了…… 他大大地懊悔起來,披著外衣忙不迭地就往回跑,可跑過去了,才又想起來,那信件既然已經寄出,就追不回來了。 他呆呆地站著,沮喪得恨不得拿劍劈了這黑沉沉的宮殿――什么皇帝,當得真沒意思,心上人見不著,連封信都看不見。 萬一她生氣了,不肯回信了怎么辦? 接下來的整整一月,他都被這個想法折磨,患得患失、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從第一天開始,他一有空,就盯著案頭那只機關小鳥看。 從一號到十號,小鳥安安穩穩,一絲動靜也沒有。 沒有信,沒有禮物,沒有詩。什么都沒有。 他感覺心越來越沉,一直墜到了深淵。那幾天他連看奏章都是心神不寧,無時不刻不在面臨一個誘惑:干脆違背約定,去北方找她。憑什么他就要乖乖聽她話?她這么跟他鬧,他怎么就只能受著? ……就是只能受著。 初夏的夜里,他捧著小鳥,心思不定。他要不要先寄一封信去?送些禮物,說些好話……可萬一她只是有事耽誤了,過幾天就送信來了呢?那他這個月不就沒法回信了…… 等一等,她會不會是出事了?出事了也無法寄信來。 他悚然一驚,竟然直接跳了起來,右手還去抓劍柄。 也是這時候,外頭有人匆匆前來,叩拜問好,又長呼:“陛下!” 是護衛長,本來守在英華宮正殿外的。 被打斷了思緒,他本能地不悅,沉下臉道:“何事?” 護衛長恭恭敬敬說:“裴大人來了,求見陛下?!?/br> 誰來了?誰求見? 一時間,他竟怔怔不能理解,還想,哪個裴大人?朝臣里還有誰姓裴,誰又會深夜前來,卻能使動護衛長前來稟報,而不是被棍子打出去? “裴……” 他喃喃一聲,大步往外走:“知道了,退下吧?!?/br> 夜色被英華宮暖黃的燈籠照著,水波似地蕩漾。他走在這片柔軟的、粼粼發光的夜色里,呼吸也像進了水,是一種溫柔的、緩慢的沉溺感。 他猶自不能相信,頭腦也還有些發懵。 直到真的在殿前看見她。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裙,手里提著紅彤彤的燈籠,烏黑的長發綰成柔雅的發髻,正在朦朧的燈光里抬臉看他,盈盈而笑。 “姜月章!” 她清脆地喊了一聲,將周圍人都嚇了一大跳。她卻覺得好玩似地,故意又叫了一聲:“姜月章!我來找你,你開不開心?” 不等他說話,她就“噔噔噔”跑上臺階,隨手將燈籠塞給邊上的宮人,飛撲到了他懷里。 她抱起來是溫熱的。又軟又暖,骨骼走向清晰,像只輕盈的小鳥……或者小狐貍?隨便吧。 “姜月章,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你竟然還朝我發火。我怕你太生氣,氣壞了自己,只能趕緊來看你啦!”她笑出溫暖的吐息,又親密地抱著他,大大方方地將臉貼在他邊上,親昵隨意得如同從未離去。 他覺得自己像喝醉了。明明一口酒都沒沾,卻醉得厲害。 他不能記得自己是怎么吩咐別人離去,又是怎么抱著她,一時驚喜而溫柔,一時怨懟又委屈,和她說些不知所云的話。 他只記得她一直在笑,一直來親他,溫暖的身體一直在他懷里,一點不肯走。 不肯走――不走就好。他反復地、發狠地想,回來了就不要走了。 既然回來了他懷里,就不要走了。 英華宮的寢殿里明燭高照,珠簾低垂。一層層伺候的人都退下了,一重重的門也都合上。 他在床榻上抱著她,也一層層地占有她。她一開始還是笑的,還來同他玩鬧,漸漸就笑不出來,只攀著他,聲音像嗚咽,卻又旖旎動人得多。 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誘惑她:“阿沐,別走了。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快活么?” 他一點點地吻她:“在這里,你一樣能知道、能安排西北的事……多少便利都有,你不必一直待在那里?!?/br>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好話,哄了她多久,又求了她多久。來來去去,都是過去他從沒想過自己能說出口的討好言辭。 但即便他都這樣了,她還是什么都沒答應。 她只是靠在他懷里,輕輕撫摸他的脊背,最后才低聲說:“你知道不行的?!?/br> 他就沉默了。 “……阿沐?!?/br> “嗯?!?/br> “你對我太狠了?!?/br> 她聽見這句話,像是有些意外,怔怔地看他。而后,她的眼圈紅了,眼尾帶一顆晶瑩的淚珠,卻又倔強地不肯掉下去。 她就那么倔強地把他看著。 他閉了閉眼。無數沉郁的心緒糾纏直至沸騰,令他心里那股邪火再度滋生、搖曳。他咬著牙,忽地翻身將她重新壓下,發狠地沉下去,又用一個吻堵住她的驚呼。 “……你對我怎么能這么狠?” “你就是仗著我什么都答應你?!?/br> “你就是知道我會為你守約到底?!?/br> “你就是……” 她抱緊他。 就像當年初見,像此后的日夜,像每一次激烈的爭執過后……她在這時緊緊抱住他,顫抖著聲音,那隱隱的嗚咽帶著多重意味,在他耳邊纏綿。 “我等你?!?/br> 她哭泣一樣地對他承諾。 “就算我先去了幽冥……我也會等你?!?/br> “我有時做夢,看見混亂的場景……可每一次我都在幽冥等你,你知不知道?” “姜月章,我會等你?!?/br> 他以為自己是憤怒的、激昂的、帶著宣泄和懲罰的。 但突然之間,他就只能在她身邊變得溫柔、更溫柔,像春陽流經初生的藤蔓,只能是熾熱卻安靜的。 他整顆心都軟下去,再也掀不起丁點怒氣,連怨恨也成了沒蹤沒影的塵埃。 他撫著她的臉頰,自己都驚訝于此時的平靜。他終于恍然,原來他要的其實不是什么切實的、貪心的、奢侈的東西,而只是,只是…… 他小心地同她確認:“你會等我?阿沐,你真會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含淚微笑:“無論多久,我都等你。所以你別著急……好不好?”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