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任城,將軍府邸外。 圍墻落下的陰影里, 裴沐拉著姜月章,一直試圖幫他調整走路時過于目中無人的姿態, 以及過于銳利、高高在上的眼神。 姜月章則顯得有點困惑。 他已經被換上了一身尋常衣物, 像個普通的富戶公子, 連頭發也被裴沐設法染成了黑色,再以簡單的布巾扎起來。五官并未過多調整, 只修飾了細節, 卻一下子顯得不那么俊美,也不那么顯眼了。 問題在于, 這位做慣了人上人的皇帝陛下, 只要走動起來, 或是淡淡瞥去一眼,立刻就能顯出那份與眾不同的凌厲氣勢, 還有理所當然的高傲淡漠。 任誰多看幾眼, 都能明白,這人必定擁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裴沐一直忍不住地笑。 她端詳了這位陛下好一會兒,才在他有些無奈的注視下, 開玩笑道:“不若你換個女裝試試?這樣便是再鶴立雞群,人家也只當你是哪家的尊貴女公子了……喂!” 姜月章原本負手聽著, 卻忽然來親了她一口。裴沐本來還在笑著打趣他,被他含笑一看,自己又有些臉熱了。 “干什么, 明明在外面……” 姜月章拉起她的手,從容背后隱有一絲笑意:“我還有一個法子。我夫人花容月貌, 有傾國傾城之色,這么出門在外,我哪里放心?當然要緊張一些、對別人兇一些,才是正常?!?/br> 裴沐啼笑皆非。她此時一身灰撲撲的衣裙,頭臉都掩飾過了,純然是一名普通人,這也能說花容月貌? 她睨著他:“能說出這般不著調的話,我夫君定然眼瞎?!?/br> “不瞎?!彼恍?,“無非心悅而已?!?/br> 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裴沐才低低“嗯”一聲,有些恍神地想,這倒是很像十一年前了。如同他們昨日還在那邊雪野里,然后略去了所有這些年的波折,直接站在今日,才能有這樣平和又兩情相悅的一天。 “姜月章……” 她想說什么,又停下了。 他卻握緊她的手:“我明白?!?/br> 兩人相視片刻,不再多言,只向城中走去。 …… 任城算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但在北胡的陰影籠罩之下,這里處處都能看見防御工事的痕跡。 這座城市的民風也遠比中原粗獷,人人都配刀劍,說話聲音能震天,帶著一股“老子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的兇狠勁兒。 雖然只是戰爭中途偶得的喘息時間,這座城市卻也抓緊時間,釋放出自己的熱鬧。 集市拉起來了。盡管并不多么繁華,商品也大多粗糙,飲食更是十分單調,可集市里無論是賣東西的還是買東西的,都拿出十成十的精氣神,講價講得豪氣,吵架也吵得來勁。 煙火氣十足。 裴沐就逛得津津有味。這里看看、那里摸摸,還停下來聽別人吵架,聽得也是津津有味。 姜月章不看集市,就看她。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這樣就能獲得足夠多的趣味。 每當她回頭說: “你看這個!” “這個的形狀好像一只鳥!” “他們說這是任城的特產!” 他就笑笑,問:“要么?” 她毫不猶豫:“不要!” 次數多了,集市上的攤販就不高興,板起了臉。這里的集市不大,人們大多彼此認識,加上民風剽悍,幾個攤販一對眼神,就釀出了點特別兇狠的意味來。 姜月章瞥了他們一眼,眼睛里壓下一片陰云。這陰云是嫌惡,可這嫌惡也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并不多么嚴重,好似只是一個慣于求全之人,因為在純凈的美玉邊看見一塊污漬,便打算隨手擦去這點污垢。 至于“污垢”本身會如何,關他什么事? 當裴沐正蹲著地攤前,挑挑揀揀一個婦人賣的寶石手串――其實就是一些彩色的、大致打磨了一下的石頭,姜月章便側過頭,往一個隱蔽的地方看了一眼。 皇帝微服,身邊又怎么會真的一個人都不帶? 那一處陰影里,有人點點頭,悄無聲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夫君!” 裴沐出聲叫他。 姜月章立即回轉眼神,唇邊已是略略帶出一點笑:“嗯?!?/br> “你帶錢了么?” 皇帝陛下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他垂著眼,與蹲在地攤前、手里已經拿了好幾串石頭手鏈的夫人,面面相覷。 那攤主也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姜月章緩緩地眨了眨眼。 在一陣微妙的靜默之中,他的目光往邊上漂移,試圖重新去搜尋隱藏在陰影中的貼身護衛…… 可是,卻聽裴沐噗嗤笑了出來。 “你的表情,可真是……” 她一邊笑,一邊自己拿出一只布袋,從中倒出三十枚半兩錢,笑吟吟地遞給攤主,這才拿著手串站起來。 接著,她將所有手串一氣全給戴在了手腕上,又來挽著他的手,帶他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她還是笑個不停,簡直樂不可支,就差東倒西歪地趴在他身上了。 她越笑,姜月章就越茫然。 到出了集市,他終于忍不?。骸鞍?,你笑什么?” 裴沐停下腳步,裝模作樣思考一番:“讓我想想……剛才,你發現自己沒帶錢時的表情,簡直像天要塌了一樣。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神情,噗……” 她又忍不住笑了。 姜月章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喜歡看她笑。 所以他也就笑了,搖頭說:“天沒塌?!?/br> “我當然知道沒有……” “但是,”他認真說,“我以為你不在的時候,天塌了?!?/br> 裴沐笑聲一停。 她仔細看他的神情,以為自己會看見悲傷的余韻――但是沒有。當陽光覆蓋了他的眉眼,金色的暖光里,他的目光仍是清淡的,卻也異常專注和溫柔。 她笑不出來了。 “你啊……” 她嘆了口氣。卻也只是一瞬,她就又拿出了振奮的姿態,宣布說:“集市看完了,我們去山里走走?!?/br>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裴沐就拉著他往城外去了。 任城里的不少居民都注意到了這一對夫妻,也都因為他們面生,而多看了幾眼。但誰也說不出,這對夫妻是何時從眾人視野中消失的。 也許,只有某條巷子里的幾個軍士知道。 他們正躲在影子里,肩上扛著刀,腳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地痞流氓。 這些地痞都是與當地攤販認識的,時常做些無賴勾當,而就在剛剛,他們還氣勢洶洶,想去“找那對外鄉人夫妻麻煩”。 現在卻成了各自呻吟、小聲求饒的傷員。 幾名軍士用刀柄打暈了他們,還快活地搜刮了地痞的錢包。他們有了額外收入,心情也十分美妙,都小聲說笑起來。 有膽子大的,興致勃勃議論:“按咱們陛下的性子,竟然不是直接將人殺了了事?” 另一個膽子更大的,笑著說:“有那位大人在呢,哪里肯看著平民出事?打一頓得了?!?/br> “也是,那位大人過去雖說滿身流言,其實宮里誰不知道,裴大人最是心善,從來不叫陛下打罰宮人的……” “噓!”小隊長狠狠剜了他們一眼,罵道,“想死自己去抹脖子,別拉著老子!長膽子了,腦袋不要了,誰都敢議論了?” 幾名隊員一凜,紛紛低頭。 …… 但是,被軍士們畏懼的那一位,現在根本已經徹底忘了先前的事。 他正站在驪山的入山口,仰頭望著這座微微泛黃的高山。 西北氣候干旱,便是盛夏里,山上的植被也遠不如南方青翠。樹木矮而壯,小小的葉片集結在一起,卻還是擋不住山上發黃的泥土顏色。 “驪山?”姜月章露出了一個代表疑問的神色。 裴沐拉著他,往山里走:“對,驪山?!?/br> 他略瞇了瞇眼,這個神情又很像昭陽城里的那位多疑的陛下了;習慣總是很難改的。他有點懷疑地說:“驪山難道沒有并入你們崆峒派?” 裴沐答道:“并入了?!?/br> 姜月章就停下來,哪怕裴沐拽他,他也堅決不走:“我不去?!?/br> 裴沐回頭奇道:“你不愛爬山?還是你是小孩子,來都來了,還要鬧脾氣?總不能叫我抱你或背你?” 皇帝陛下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兒,一雙眼睛也清清冷冷,像突然下了雪。但他的倔強卻和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模一樣。 “我不去?!彼貜土艘槐?,有點惱怒似地,“你們崆峒派的地方,要我進去做什么?萬一之后出了什么事,不是平白讓你懷疑我?” “又不帶你去要緊地方,就在山里走走,我懷疑你做什么?” 姜月章還是不肯動。 最后裴沐威脅說,他要是不走,她就立刻翻臉、永遠都不再見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挪動腳步。 卻是木著一張臉,略垂著眼、目不斜視,走得還特別慢。跟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裴沐則領著他,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興致勃勃地說這里是驪山哪個景點、那里是驪山哪個景點。像個完全不管妻子心情好壞的粗蠻丈夫。 這兩人就以這樣一幅別扭又奇怪的模樣,逐漸進了山。 山里涼爽一些,草木搖落青影。一點細細的山澗蜿蜒而過,就算這山上的水源。 裴沐在山澗邊打了水,洗去了自己的偽裝,也順手幫她受氣的“小媳婦”洗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