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她的一切都是他賞賜的,她怎么能以為自己有保護他的能力? 他的輕慢令她不悅;她氣鼓鼓的,又成了一只慪氣的小狐貍。 “我一直在保護你!”她生氣地說,竟然是真的有點生氣,“姜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么?你好煩??!” 又開始說這些任性大膽的話,真是不怕掉腦袋。 他就會摸一摸她的頭,俯身從她的嘴唇親吻到脖頸,確認這顆可愛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頸上。 她曾經是那樣率真、大膽、熾熱如火的人,笑起來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讓他心旌搖蕩。 但到了后來,不知道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開始,她就不再這樣做了。 她變得沉靜,也變得能干。他時常能聽某位朝臣說到“裴大人的功勞”,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聽審刑獄,又能解律釋法、修訂律令,還長袖善舞,叫朝中人人夸她。 還是個憐憫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祿、貪的賞賜,大半都散給了慈幼局,還有城里城外貧苦的民眾。他都看在眼里,而且,也很滿意她默默做事、從不自夸也不邀功的態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干、她的懂事?表面嬉笑怒罵、大膽放肆,其實心里有桿秤、有底線、有格局,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樣樣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驕傲。 這樣的阿沐,哪怕是皇后也做得……不,這只是個比方,是隨口的舉例,他肯定不是認真這么覺得的。 他總是這么搖搖頭,將那念頭甩開。 他的阿沐的確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當有臣子試探,說是不是該給裴大人一個別的職位、叫她發揮所長時,他總是斷然拒絕。而且,他還會是很不高興地拒絕。 這些人都在想什么?是,阿沐是能干,可如果她離開了皇宮,那他怎么辦?他…… 與往常一樣,他總是能夠及時地扭轉心中念頭:阿沐如果離他太遠,他骨痛發作時怎么辦?他想要抱她的時候怎么辦?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運轉,都首先要滿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一個符號,所以他不準她離開。 但有時,他也會不經意地有些苦惱:他如此限制她的去路,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么辦? 她十九歲那年來到昭陽城,此后一直在他身邊。按著大齊的情形,她早該成家,早該有自己的后代,早該在新年夜里與家人團圓、舉杯歡笑,而不是在他懷里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裴沐與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畫面…… 他心中那把陰郁的、妒忌的火焰就無限蔓延,還淬了毒,如同能將整個昭陽城都燒穿。 他想得入神時,手里“咔嚓”一聲響――竟是生生捏碎了手里的玉盞。 “……陛下這是做什么?” 那是個新年夜,她抱著一大堆東西匆匆過來,驚訝地出聲。 他回過神,見她已經扔了手里那些零碎玩意兒,皺眉跑來,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說:“你怎么這樣對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扎進rou里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說著就去拿藥箱。和那放肆的數落相反,她動作小心翼翼,溫柔細致地為他清理傷口。垂眸時的面容,顯得那么溫柔,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人對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發,所有的妒火都消失無蹤。他心滿意足地望著她,甚至有些后悔剛才怎么不再用力一些――扎進去的碎片更多,她就會更心疼一些,也會清理得更久一些。 這是他的,他的…… 什么? 不管是什么,反正都是他的。 他問:“阿沐先前去了何處?群臣宴你不在?!?/br> “臣去宮外了?!?/br> “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語氣仍舊恭順:“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熱鬧,前幾日與陛下說過,陛下同意的?!?/br> 哦……但他忘了。 這是一件怪事,他怎么會忘記這么重要的事?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那時她坐在他懷里,他根本心猿意馬,滿眼都是她的體溫和香氣,其他什么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朕知道?!?/br>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么都沒說,只抱起藥箱,走去一邊。 他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么什么都不說了?他還以為她會嘲笑他幾句,或者撒嬌似地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叫她“姜月章”。過去她明明會這樣,過去…… 那已經是幾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點心慌。 那時,他們已經在英華宮。這座宮殿遠比紫云殿更氣派、更高大,冬季溫暖如春,還有無數精致的燈盞,將夜晚裝扮如白晝。 但每次他們兩個人單獨在這里,他總是覺得這里太大了。太大,顯得空曠,也像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隨時都能在這里弄丟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來,差點就要失態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過頭,有點困惑,卻還是那么溫順。英華宮的光影落下來,上頭的青鸞銅燈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腳邊。 他心里模糊飄過一個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后的裝束也一定好看…… 這個想法太過荒謬,也太讓他戰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丟到一邊,拒絕想起也拒絕細思。 可他還是在審視她。 不是懷疑的審視,不是帶著抗拒、敵意的審視。他審視她,以一種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因為是新年,她換了紅色的便服,頭發也松散地扎起,用的是他送的發帶。鮮亮的、用金線繡了圖樣的大袖長袍,襯得她膚色愈發潔白,眉目也多了一絲艷色,而那多年沉淀下來的寧靜和溫柔,竟也絲毫未被掩蓋,反而與那奪目艷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渾身都在發光。 他簡直是頭暈了。在一點醉酒似的暈眩里,他凝視著她。 他走下臺階,走去她身邊。她一動不動,唇畔卻像有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將她抱起來,藏進梁柱高大的陰影里。這里很溫暖,也有足夠隱蔽的角落。他將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將她雙腿分開。 “喂……姜月章!” 她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放肆地叫他名字,還掙扎著踢腿;那點溫順消失無蹤。 這模樣極大地取悅了他。 誓言還在,可他不會違背誓言。他只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著氣,去她耳邊親吻又調笑,手里動作不停,“別動,讓朕來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臉色漲得通紅,像鮮花怒放。 她越急,卻只讓他越想再動作多一些。 她給逼得沒辦法,才推他說:“臣……臣不行!臣反應不了!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愣了。 雖說以往玩樂時,他也注意到她從來沒什么反應,卻沒想到…… “你……身有殘缺?”他收了手,遲疑道,“是天生,還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覺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紅了,說話還結巴。這副樣子真讓他心軟。 “……好了好了,無事,不用也行?!?/br> 他將她摟過來,拍著她背。她在懷里埋著頭,微微發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極了。 他想要安慰她,卻又不大會安慰人,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惱了一會兒,還是盡力去哄:“阿沐有什么想要的,朕都給你。金銀?美玉?珍饈佳肴,還是綾羅綢緞?” 她摟住他的脖子。一個溫柔親昵的象征。他感覺心臟是一團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無限攪弄,又無限地化開。 “我……臣想要……”她抬起頭,“陛下,大齊正是用人之時,多少女子給浪費了才華,不如著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廣之吧?” 她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試探,而這試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覺。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試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邊的人,也不行。 他面上帶著笑,心中卻陡然清明――或說,是他自以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面頰,緩聲道:“裴卿,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說過,你這是強求朕去做了?” 她盯著他。她的眼仁極黑,像兩顆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靜靜地望著他,每每都要讓他動用許多意志力,才不至于心軟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松開手,從他懷里離開。他本能地想留,卻又覺得不悅:分明是她不乖,怎么反倒顯得他頗多留戀? 一來二去,他竟然惱了起來。一惱,聲音不覺也冷下。 “此事容后再議?!彼悬c不耐,加重語氣,“裴卿,你勿要仗著朕對你縱容,就沒了自知之明?!?/br> 阿沐垂首,身形很穩,聲音也很穩:“是,臣僭越了,還請陛下恕罪?!?/br> 他該滿意的??刹恢趺吹?,他心里又有點慌慌張張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爭吵,想起她憤怒地喊“姜月章”,還氣沖沖地跑出去、倔強地跪在雪地里,不是他親自去接,她絕不肯起來。 而不是像現在…… 哪里都挑不出錯,卻跟個挑不出錯的假人似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起來,卻自己也覺得自己太反復無常: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那他要她怎么樣? 還是……他要自己怎么樣? 這個問題,過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過不了一年,他就會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會增添許多的茫然、許多的不解。他會不明白,為什么她當年要易容,后來又為什么對自己真正的身份絕口不提;他會不明白,為什么她就是那么倔強,死撐著什么都不解釋,也不肯對他低頭。 他會不明白,她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沉默地夾在六國與他之間,沉默地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礙,最后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過不了一年…… 他就會像現在這樣,披著帝王的朝服,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宮殿里。 他身邊有一具水晶石棺,里面是她沉睡的模樣。她睡得那么沉,才以至于別人都誤會了她,以為她沒了氣息,是不是? 其實她只是生病了,生病的人總是要多睡一些,或許會睡得很久,但沒關系,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