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 七年前,裴沐十九歲,姜月章二十歲。 姜月章十九歲的時候即將一統天下、登上皇位,改扶桑為大齊,接過“皇帝”這個稱謂。 而裴沐的十九歲,則是蹲在師門里聽師父的訓話。 她出身昆侖派,聽上去是世外高人,其實她的師門不過是昆侖山腳下的一個小門派,仗著背后的高山多有傳說,而營造自己縹緲莫測的形象。 師門里有她的師父,兩個師兄,還有一個師姐。連她在內,昆侖派一共就五個人。 更悲慘的是,裴沐十歲的時候,她的大師兄下山歷練,卷入了戰爭,不幸身亡;她十二歲的時候,二師姐下山歷練,也卷入戰爭,不幸身亡。 師父他老人家在院子里哭哭啼啼,她和三師兄兩個人就在院子里沒心沒肺地燒烤。 沒法子,大師兄和二師姐都性格惡劣、狂妄自大,從小就對她和三師兄頤指氣使、欺負來欺負去,他們兩個死了,她和三師兄實在擠不出什么眼淚。 也就秉持“萬物競爭才能有成”的理念、放任他們幾個弟子斗來斗去的師父,才對他們每個人都挺有感情。 結果,他老人家哭得太傷心了,一病不起,眼看就奄奄一息。 裴沐和三師兄商量著,打算去昆侖山上找神草仙花,帶回來給師父治病。 但師父阻止了他們,說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天神早就不管他們了。他說:“你們要真想報答為師,就去歷練!” 她和三師兄異口同聲:“還歷練???死了怎么辦?” “……那就死了!我們昆侖派的術士,就要在九死一生中成材!” 老頭子雙目怒睜、慷慨激昂,然后就咳得沒了半條命,嚇得她和三師兄連連安撫。 唉,世人眼中的術士心思詭譎、手段迭出,誰能想到還有他們這樣窮酸的。不過話說回來,術士一脈的氣運延續三百余年,現在也的確盡了,今后是正道修士的天下。 沒見連擅長觀星測命的u家,都改了“云”姓,四散避難去了? 誰還堅持要當個術士啊,出門還人人喊打的。 也就師父放不下那點自尊和感傷罷了。 可有什么法子?老頭子再有諸多不是,好歹把他們幾個孤兒拉扯大了,眼見他要駕鶴西去,裴沐和三師兄誰都說不出個“不”字。 按照昆侖派的傳統,下山歷練的弟子要抽簽決定一個必做任務,再自己選一個自由任務。弟子之間,都不能告知對方自己的任務,因而歷史上,在昆侖派人數眾多時,弟子之間完全可能彼此敵對、相互廝殺。 所以說,世人覺得術士大多熱愛搞事,其實說得也沒錯。 總之,裴沐抽到的必做任務是“輔佐天下明君”,那時候姜月章已經建立大齊帝國,她自然要去昭陽城輔佐他了。 她琢磨了一下,想起傳聞齊國皇室收藏得有“千金方”。那是極其珍貴的靈藥,由百余年前的羅神醫研制,專門保護女子氣血,防止月事、生育等事宜損傷女子身體。如果能持續服用千金方,女子修行的最大障礙就消除了。 可惜,千金方也的確要花費千金,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而各國貴族、豪商也熱衷將之藏而不宣,只獎賞給自家有天賦、夠乖巧的女兒,以至于千金方誕生百余年,世間女子地位竟無太大改變。 裴沐自己算是很有天賦,乃極少數靈力強大、肌體強健,不受女子體弱影響的修士。 不過,身為女子,她還是不大喜歡這重男輕女的世道。 她覺得,反正自己要去輔佐姜月章,不如就定個目標,努力勸說齊皇,將千金方公布天下,最好再改進改進、降低花銷,令天下女子真正受益。 就這樣,等師父去世,裴沐和三師兄哭哭啼啼地埋了師父,就彼此告別,各自去做各自的師門任務。 順帶一提,三師兄抽取到的必做任務,是成為天下第一大商人。他這個人生性懶散,從小把裴沐也帶得懶洋洋,現在非得去累死累活賺錢,真是讓他難過死了。 但三師兄很會自我安慰,覺得他到底沒抽到裴沐的任務,也就釋然了。 雖說……按師門規矩,他們是不能告訴彼此任務的??蓭煾笡]了,他倆誰都對傳承昆侖派沒興趣,有志一同地認為,術士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也挺好,所以就痛痛快快地交換了任務內容,還滿意地發現不用自相殘殺。 就這樣,十九歲的裴沐祭拜了師父、告別了三師兄,一個人到了昭陽城。 她原本還似模似樣地偽裝了一下,打算說自己是個煉丹師,想先混進御醫局里,也好找一找千金方。 誰知道,沒等她把謊話說全,她就撞見皇帝骨痛發作,又糊里糊涂地被他抱個滿懷,接著就被他如獲至寶地拎走了。 裴沐聽說過皇帝討厭術士,就說自己是個孤兒,乃一名云游四方的煉丹師,聽聞皇帝賢明,特來效命。 其實字字句句也算屬實,不能算說謊。 皇帝一開始當然不信,暗中派人把她查來查去,也查到了昆侖山脈。然而,由于昆侖派實在太沒落了,在當地村民眼中,他們就是幾個窮酸修士,經常在村子里幫忙種地、打獵、搞搞水利,煉的丹藥效果還不錯。 有了村民背書,裴沐就順順利利地在宮廷里待了下來。 可惜,她滿心想的是輔佐明君、公布藥方、惠及天下,而事實上,她也的確勤勤懇懇地幫著出謀劃策、調查貪腐、研究律法,算一個能干的官員。 然而,她明明干著九卿的活兒,卻由于皇帝需要她時刻在身邊,還天天被皇帝拎上龍床、抱著睡覺,最后,裴沐竟然只能當個中常侍,還成日里被人說男寵、禁臠、佞幸…… 唉,這都是姜月章的錯! 姜月章這個人,什么明君,真是討厭死了! 回到現在。 裴沐越想越氣、越想越不平,倏然睜開眼,扭頭去瞪他。 他散著頭發,睡著時也眉心微蹙、似在考慮什么為難之事,而縱然熟睡,他抱著她那股勁兒也分毫不松,跟鐵圈箍人似的。 看著看著,裴沐的氣倒是順了不少。沒有辦法,姜月章的臉長得太好,身材也十分不錯。假如這里還是民風豪放的昆侖山脈,裴沐說不定就把他搶回去成親了。 不過,其實…… 十年前,她的確搶過一次親,而且搶的就是姜月章。 盡管,無論七年前或七年后,裴沐都覺得,姜月章這個人多疑、自我,討厭得很。 但在十年前,當她十六歲初遇姜月章時,她不僅不討厭他,反倒還挺喜歡呢。 第46章 簡在帝心? 前夜寢殿里里外外伺候的人, 給砍了一批。剩下沒被砍的,也無一不被降級、調職。 唯一沒有分毫損傷的,只有皇帝本人, 以及他的“男寵”――中常侍裴沐裴大人。 這是合乎情理的。畢竟,這寢殿雖然只是夙沙城里的官員府邸――過去是陳國貴族的住處, 但既然被皇帝征用了, 那就算是皇帝的別宮。 區區一個程氏, 想要送美少年來邀寵獻媚,竟然就能直接送上皇帝的龍床? 他們今天是送美少年, 明日若送來個刺客呢? 這才是皇帝大發雷霆的最主要緣由。 至于裴沐本人, 她既然被蒙著眼睛、滿心是追查案件真相,一無所知地給送了進來, 自然是與此事無干的。 反正皇帝覺得和她沒干系, 那就是沒干系, 有也是沒有。 但其他人可不這么想。放在其他人眼里,這就是裴大人自己和皇帝玩了個情趣, 兩人你儂我儂、分外盡興, 其他人卻倒了霉。 于是,恨裴沐的人更多了。 有時裴沐自己私下琢磨,都懷疑是否皇帝將她樹成了個靶子, 用來分擔朝臣的仇恨。 看,當今皇帝后宮空虛、一個女人沒有, 子嗣的數量更是為零。礙于皇帝威嚴,臣子們沒法勸皇帝立后納妃、廣開后宮、生育子嗣,他們也不敢說這是皇帝的錯。那誰來擔責?怪裴沐唄。都怪“他”迷惑皇帝, 才讓皇帝沉醉“男”色。 還比如,為什么皇帝有時候心情不佳、暴虐殺人?啊喲, 因為裴大人又作妖了,迷惑帝心,才讓皇帝干出了本來不應該他干的事。 至于裴大人為了執行皇帝的政令、與朝臣們斗智斗勇?那也是裴大人自己爭權奪利,皇帝只是被裴大人迷昏了頭、順著“心愛男寵”的心意而已,實在無辜。 這么一想,她裴沐既能在皇帝病痛發作時當一劑良藥,又能在他施政時當好一把刀,閑來無事還可以給他親親抱抱、紓解壓力,順帶滿足他的龍陽之癖、成為他不開后宮的借口…… 裴沐暗自唏噓:她可真是太萬能了,宛如皇帝私人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皇帝砍了一堆人,卻是只局限于特定的范圍,因而夙沙城中風平浪靜,并未因此產生什么動蕩。 這平靜的背后,也有裴大人一邊暗中抱怨、一邊勤勤懇懇給皇帝善后的功勞。 她花了一整天,分清賞罰、安撫人心,將事態控制在最小范圍中,同時還不能忘記本職,記得給皇帝打點好行程。再過一日,他們就要啟程趕回昭陽了。 這天夜幕降臨,裴大人又辛苦一整天,總算能坐下來歇口氣。她換了便服,晃到夙沙街上,看了一眼即將收攤的集市。 戰爭結束不過七年,民間積蓄被消耗一空。當今皇帝又不顧群臣休養生息的諫言,執意大興土木,不僅帝陵持續修筑,還另外修筑寬闊大道、連接北方城墻、興修水利,雖說長遠來看都于民有利,短期內卻是擠占了民生恢復的空間。 為了國家順利運轉,皇帝又下令,禁止民間釀酒,又限制每月rou食的數量,并將節省下來的糧rou收為官稅,以供養各處勞役、支撐朝廷各項開支。 所以,即便是夙沙這樣的名城,集市的內容也顯得有些寒酸,飲食單調、滋味匱乏,別的手工藝品也無甚出奇之處。 裴沐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動手將板正的發髻松開,改用發帶松松扎起。發帶黑紅二色交織,繡著金烏圖案,針腳細密,乃宮廷繡娘出品。邊角還落了個“章”字,以示這是皇帝陛下的所有物。 初秋暑氣未退,傍晚的風算不得涼。幾許天光順著棚布落下,照在裴大人面上。 她神態慵懶,目光漫不經心地四處逡巡,掩住了內里那一點清醒與銳利。兩旁行人每每望著她,有的看得發呆,有的甚至不覺撞了墻,還猶自不覺得痛。 也有本地豪族的人,目光一亮想要上前,卻在看見她衣衫質地時停下腳步,神色變幻、若有所思。 裴沐不管這些,只顧自走去了一處賣各色鮮果、干果的鋪面。 “藥”字旗飄飛著,店里的掌柜的已經收好了東西,籠著手站在柜臺后,一看就在等人。待見到裴沐的身影,掌柜便笑開了。 他拿出一個精心捆好的紙包,殷勤道:“裴公子,您可來了!這是您要的烏梅、山楂、甘草,都是上好的,特意給您留著?!?/br> 裴沐上前接過紙包,掃了一眼,暗里靈力流轉又檢查一遍,沒發現問題,便笑道:“多謝掌柜?!?/br> 她正要掏銀子遞過去,旁里卻有人腳步匆匆、著急忙慌地趕上來。 “我來,我來!” 這只手抓著銀子,也不管是一兩還是二兩,反正按多的給塞了過去。 掌柜做生意的人,謹慎地沒去接,先是看了裴沐一眼,見她點頭,這才笑著接過:“客氣,客氣?!?/br> 來人不看掌柜,只反手又拭了拭額上的汗,對裴沐陪笑。 這是個青年男子,略有些矮,只七尺多一些,不過他身材挺拔,面部有些微凸,卻也說得上俊郎。 其實裴沐也沒資格說人家矮,因為她自己在別人眼里也就是七尺出頭的柔弱美少年,比之皇帝陛下的八尺身高,那是萬萬不如的。 她拎上紙包,看了掌柜一眼,抬腿悠悠往外走了。 此時天色漸落、銀河初起,微冷的星空下,她懶洋洋的微笑帶上幾分神秘意味,像一朵危險的花。 矮個子的帥氣青年從店里追出來,緊跟在她身側,絕不敢越過,卻也絕不敢落下太多。他一面討好地笑著,一面掩不住眼中惶急之色,連聲道:“裴大人,裴大人,還請裴大人救我!” 他跟了小半條路,引得人人側目,而裴沐視若不見,顧自悠哉地走著。半晌,她才慢吞吞地開口:“王鋮,你知道,你前夜當值,卻讓程氏送人進去了,你沒掉腦袋已是萬幸,現在只是去職,還有何不滿?” 天下人皆知,齊皇身邊養著一支護衛隊,稱“穿云軍”,里頭個個都是精銳修士,多為貴族子弟。王鋮便是其中之一。 王鋮聽她終于開口,笑容忙又諂媚三分,可憐地訴苦:“裴大人,前夜本來不是我當值,只是同僚有急事,臨時托我代班,這才……裴大人,我也只是在偏門守著,從頭到尾我根本沒見程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