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可她已經不能再動。 因為姜月章如鬼魅一般,倏忽出現在她背后,雙臂將她死死箍在懷中。他箍著她,手里冰涼的烏木杖也貼著她;他微垂著頭,冰涼的鼻尖落在她耳畔,嘴唇也離得很近。 像情人的耳鬢廝磨。 讓裴沐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烏木杖……竟瞬間讓他的力量強大了這么多?裴沐暗想。 “看上去,”她聽見自己聲音也跌落出無數回音,“姜月章,你又贏了。假如我現在跪地求饒,你會放過我么?” 她神情沉靜,唇邊仍帶著笑,語氣也不大認真。 姜月章沉默了很久。 久到所有煙塵都落下,他才開口說話。 “小姑娘……我最后問你一遍?!?/br> 他的聲音像漣漪,不斷地擴散,從縹緲變得更縹緲,從幽涼變得更幽涼。 “你究竟……當年,你究竟有沒有背叛我?你真的將我交給的東西,全部交給了申屠家?” 這一次,沉默的換成了裴沐。 她微微抬起頭,往上看。 些許的天光在遙遠的上方,像一個小小的窗口。這一幕讓她想起過去,想起她十五歲那年,被罰去后山做苦工,她偷偷溜到一間破房子里,遇到了個渾身沒一塊好rou、臉上也全是疤痕的青年。 她覺得他很可憐,卻又某種程度地覺得很高興。他一開始對她很戒備,后來慢慢放松下來,就給她講很多有趣的事。他告訴她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樣的,還說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去體會普通人的生活。 她會給他擦身、涂藥、包扎,給他喂食。當天色一點點轉暗,她就坐在他身邊,看著那個小小的、高高的窗口,努力對他描述,云是如何流過、燕子是怎樣飛過,當星星出現時,現在窗口外閃爍的又是哪一顆。 那是屬于他們的過去,是真正的……屬于他們的過去。 不像現在,不像那些看似親密,卻一方虛情假意、一方顧自沉淪的無聊故事。和傀儡戲似的無聊。 背叛他……那時候的她,會背叛他么? 裴沐閉上眼。 她在深呼吸。 她將過去深深地吸入體內,將所有的現在都緩緩吐出。 “嗯,背叛么……” 電光火石的剎那。 “……是啊,我就是那么做了?!?/br> 她去搶他手中的烏木杖、你來我往的爭搶、一招比一招不要命的瘋狂攻擊―― 這些,又構成了接下來的幾個瞬間。 所以可以說,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裴沐彎著腰,喘著氣。 她雙手死死拽住烏木杖的一段,而姜月章用力抓住另一端。 兩人站著,裴沐彎腰喘氣,姜月章脊背挺直。 烏木杖成了連接他們的橋梁,一端低的被裴沐抓著抱在身前,另一端高的在姜月章手里。 無聲的對峙。 他盯著她,說不好那是個什么表情??傊淮蠛每淳褪橇?。 “你……很好?!彼浪酪е?,因為憤怒太過,竟然扭曲著臉笑出來,“好,原來真的是你――很好?!?/br> 裴沐對他笑。這個笑容顯得異??蓯?。 青年的面頰又狠狠抽搐一下。 然后,他陰沉著臉,低頭望著烏木杖,接著再用力地―― 將其中一顆寶石給扯了出來。 ……寶石? 裴沐一愣,有些呆呆地看著他。 烏木杖是烈山大陣中心,一旦受損,立即就讓山體震顫,整個空間也隱隱有不穩的趨勢。 不斷有碎石被震得落下。 姜月章一手拎著烏木杖,一手托著寶石,面露嘲諷:“愚蠢。你真以為‘烏木靈骨’是這整根木頭?其實所有精華,都不過在這一顆寶石上……現在已經算是靈液了?!?/br> 他掌中寶石化為青綠色的光團,流轉著勃勃生機。 裴沐眨眨眼,神色變得有些微妙:“是么……” 他看著她,好像還想再說什么,卻又自己緊緊抿住嘴唇。那死死咬牙的動作,真讓人懷疑是否他稍一松懈,就會說出什么自己厭惡的話來。 他干脆別開臉,不去看她。 血煞在他背后緩緩移動。它們如花朵垂落,送出了一樣什么東西到他面前。 那是一滴血。 裴沐忽然略睜大了眼:“申屠家的……精血?” 這呆呆的問句,卻像是猛地戳中了姜月章的痛點。他原本勉強平靜的表情,突然再次扭曲,像被人當面極力折辱,而他竟然不得不全盤接受――甚至于,這就是他自己甘心找來的侮辱!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裴沐,手里用力地抓住烏木杖,幾乎將堅硬如玉的木頭握碎。 “……對,我用這個?!彼蛔忠痪涞卣f,“你騙我一次,我也騙你一次。你說得對,我們扯平?!?/br> 裴沐仔細地去瞧他。其實她已經有些暈眩了,但她還是極力去看他。 而后,她忽然露出一點微笑。這個微笑一點也不可惡了,反而明麗秀美,像陽光下新開了一朵花。 他看得一怔。 “哎,可那是沒有用的?!迸徙宓偷偷卣f,聲音也軟了下去,成了春夏溫暖的溪水,“既然要用心頭血……那就是力量要很強的血,才能引出靈骨藥力了。之所以要用仇人的,大約是因為……申屠遐的血咒……一般人的血也抵擋不住……” “你那滴精血……哪里解得開……” 心頭血是修士的精華所在。它只有一滴,卻最為要緊。如果失去心頭血,修士也幾乎是必死無疑。 裴沐在急促地喘氣。 她已經支撐不住,不得不半跪在地上。 姜月章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忽然……他嗅到了一點淡淡的、夾雜著濃郁驚人的純陽氣息的血腥味。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像什么都不明白。因為他現在想的那件事……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難道不是? 他的思緒混亂,但他的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他丟了烏木杖,急切地去扶她。 ――當啷。 烏木杖落地的聲音將他驚醒。 失去了支撐力,裴沐也不再拿得穩這沉手的靈物,只能捂住心口。 姜月章抓住她的肩,目光落在烏木杖的尖端――剛才裴沐一直死死抓住的一端。 那一端……赫然有新鮮的血跡。那血液夾雜著點點金色,分明就是她的血。 ……她的血? 忽然之間,他已經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想什么,又應該去想什么? 裴沐更加不會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這件事早已不重要了。 她忍著心頭血被挖的劇痛,緩緩挪開手掌。一滴純金色的液體從她心口飛出,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自動飛向那一團青瑩瑩的光。 “……回去?!?/br> 姜月章忽然說了這么一句。 他用力握緊手里的青光,恨不能將之捏碎,同時又伸手前去阻擋;陰風帶著血煞,氣勢洶洶想將那一滴血給摁回去。 “回去!”他簡直是在暴怒地呵斥。 然而,那滴金色血液不管不顧,靈活地穿過他的防線,倏然便沒入了目標。 姜月章呆了片刻。 他伸出手,看見手里的青光一點點轉為純白。它欣悅地滾動,被他體內的咒術吸引著,躍躍欲試。 他本能地明白了: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求的東西,是能驅逐申屠遐的詛咒、讓他復活的靈藥。 但現在,他似乎不太想要這個了。哪怕體內怨氣如沸、戾氣尖鳴,怨魂的本質在誘惑他殺了一切仇人、再立即吞下靈藥…… 他也動彈不了。 他只是抓住這團白光,一聲不吭,試圖將它塞回懷中人的心口。每一次都失敗了,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 她靠在他懷里,頭枕在他胸前,呼吸脆弱得可怕。 但她還在笑:“喂,姜月章……你在做什么?快吃了藥,滾吧?!?/br> “我……”他發覺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我不知道……阿沐,我不知道你是她,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她有些費力地抬頭,“那你以為我是誰?” “我以為你只是普通的申屠嫡系……我以為你是申屠琳。辛秋君說……”他的手指越來越顫抖,這種顫抖讓他憤怒異常,“該死――為什么回不去?!” 她驚訝一瞬,噗嗤笑了,聲音很柔和:“心頭血挖出之后,就回不去了……你真笨,這是誰都知道的……” 他的動作陡然凝滯了。他一動不動,連目光都一動不動。 裴沐平靜地看著他。 她按住他僵硬冰涼的手,拿走那團白光:“這就是靈藥么……還挺漂亮的?!?/br> 她端詳片刻,放在唇邊,輕輕含住。 姜月章目光一亮,像瀕死的絕望之人見到了唯一的良藥。他抱起她,近乎狂熱地說:“對,吃下去,小姑娘,你會沒事的,我的小姑娘……!” 他驀然睜大了眼,斷去了所有話語。 因為裴沐在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