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羅沐靈再也忍不住,清脆地笑出聲:“丁先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笑得這人高馬大的漢子訥訥低頭,不好意思起來。 羅沐靈笑過這一茬,卻又回到了擔憂的情緒里。她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該多管閑事,但最后,到底是真摯的關心占了上風。 “阿沐,你聽我說?!毙」媚锩蛄嗣蜃齑?,忽然來鄭重握住裴沐的手,“我雖然在修行一道上天賦平平,也不夠努力,但多虧家學淵源,我對人體、異術頗為了解?!?/br> “我曾見過術士的死而復生之法……其之所以能以亡者之軀,而行動自如,全賴心中一口怨氣支撐。因此,他們這樣的人……必是心心念念要復仇,為此不惜犧牲一切、傷害一切。否則,他們就會灰飛煙滅?!?/br> “而且我聽說,他們的‘復活’是有限制的,最長只有九十九天……這時限一過,他們也只能化為塵泥。除非他們大仇得報,又用別的什么法子真正復活,這種神奇的術士手段,我卻是不能了解了?!?/br> 小姑娘注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阿沐,你不要待在一個滿心怨氣的人身邊,那太危險了。就算什么都沒發生,就算你自己也說那是露水情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我知道,阿沐是好人,若那人不在了,你肯定還是很傷心?!?/br> “我不想看阿沐傷心?!彼锪肃僮?,一下子又孩子氣起來,“你還不如來跟我一起呢!我們一起研制靈藥,踏遍天下河川,不是很快活么?” 裴沐怔怔出神片刻,又一笑,順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尖。 “多謝阿靈關心我。只是……” “只是?你們大人真是的,每次都說‘對對對’,可立刻又說‘只是’、‘但是’?!?/br> 小姑娘已經預見了她的回答,沮喪地嚷嚷出來。 裴沐更笑:“因為事情總是太復雜,值得一個‘只是’。他……我對他未必有多少感情,可也不能說絲毫無情。至少在這段時日里,我想再與他待一會兒?!?/br> “況且,他的死恐怕……” 她掃了一眼丁先生。 男人對上她的目光,愣了愣,忽然變了臉色:“您是說,和……” 裴沐點頭:“所以我終究脫不開干系?!?/br> 丁先生臉色數變。而且,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古怪。他像是在深深地糾結什么,矛盾不已,連腦門上都平白多了一層汗。 裴沐覺得他反應有點過度,奇怪道:“你怎么了?” 這句話像是個引。 引得丁先生忽然又跪了下來。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再一抬頭,已經是涕淚滿臉。 “……孩子?” 裴沐尚且不解,卻見羅沐靈“騰”一下站起:“丁先生,難道你……” 丁先生不顧其余下人詫異的目光,再狠狠磕幾個響頭,膝行至裴沐面前,哀聲道:“大人,我那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兒,已經昏迷不醒了五天,眼看氣息越來越微弱……” “女公子來回診斷,都說我孩兒無疾無病,我便疑心是有人施術……如果,如果真是有人刻意報復……” “等一等?!迸徙迦嗔巳囝~心,“可是我家的事,與你何干?你是下仆,又不是……” 她忽然頓住,啞然片刻:“莫非你的父母……” 丁先生抹了把臉,啞聲道:“大人,我,我,內人她與……上一代家主有些血脈聯系……” “還有,還有我其他一些友人,與我境況相似的,他們的孩子也……” 哦,私生女。那群管不住自己的爛人,倒確實是到處留后。所以,丁先生的孩子、那些友人的后代,其實都有一些申屠家的血脈――裴沐明白了這一點。 她再閉了閉眼。無數景象從她眼前沉默掠過,一時是羅沐靈方才說“他心心念念都是復仇”,一時是這幾日里他側過頭時那微不可察的淺笑,一時是夜里的星空……一時又是多年前,她站在火海和血泊之中,拔出刀,頭也不回地跑。 那時她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擺脫那里,可以擺脫過去。 裴沐搖搖頭,笑了。 她這笑可能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時宜,以至于旁人都呆愣愣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我知道了?!?/br> 說完,轉身便走。 “阿沐……!” “大人……遙大人……!” 一片樹葉悠悠飛去,落在丁先生面前。上頭刻了一個古老的文字,也像一個神秘的符號。 “拿去先給孩子戴上,能保其三日無憂。三日之內,我會解決這件事?!?/br> 丁先生立即緊緊握住葉子。他臉上淚水未去,喃喃道:“您,我,您……您竟真的愿意為了我這樣卑賤的……” “都是債啊?!?/br> 裴沐回頭,又笑了笑。除了笑,她一時也沒什么更好的應對。 “不要再說自己卑賤了。我家已經沒了,你也不再是那里的奴仆。這些事,原本就是這個姓氏欠你們的……總要有人來管,總要有人來還?!?/br> 她對著陽光,伸了個懶腰,抱怨道:“誰叫我是家里最有責任心的一個?真是沒法子啊?!?/br> 第34章 如果總要有人死 夕陽下的春平城絢爛異常, 連灰淡的瓦頂也染了一絲明麗。 有人看落日,看到的是殘陽如血;也有人看落日,見的是輝煌壯麗、明日將來。 裴沐則屬于前者。實在是因為落日時分總發生不大好的事, 比如流血,比如逼迫, 比如夜晚即將降臨。 她坐在屋頂, 旁邊放著一盞燈籠。燈籠是防風的, 帶一個長長的把柄;里頭火焰燃燒,在夕暉中照出一點并不分明的光線。 夕陽未盡, 就點燈籠, 似乎有些多余,也有些矯情。 但為了黑夜而做這樣的準備, 仍是必要的。 裴沐所在的屋頂, 鋪著黑亮帶雕飾的瓦片, 屋脊上有石刻雕像,側面藏著術法符紋。這樣氣派的屋子, 屬于這座城市的主人――辛秋君。 她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屋頂, 底下路過的人卻對她視而不見。軍士們來回巡邏,身上光亮的鎧甲折射出模糊的屋頂輪廓,卻也沒有絲毫裴沐的身影。 這就是術士的力量。 裴沐在靜靜地等待著。 她凝視著西邊的落日, 一點點回想著過去。 她出生于申屠家,就是那個輝煌了近百年, 又突然大廈傾塌的術士家族。 申屠家住在虞國首府千陽城,與王室、貴族都關系深厚。據說他們的先祖曾是古時候有名的祭司,傳下的血脈里天然具有強橫的力量。 這種說法是否真實, 早已不可考。 不過事實就是,申屠家歷代都出過極為強大的術士。這是極其罕見的現象。所以外人對他們的血脈力量越傳越離奇, 還對他們的為人也寄托了無數神秘的想象。 但只有裴沐這樣真正屬于申屠家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族。 ――那是一個力量為尊,為此可以枉顧一切倫理綱常、人情禮法的地方。 申屠家不論嫡庶、不論貴賤,只看術士天資、潛力多少。天賦越強、力量越強,就越被尊崇,反之,就卑微如塵泥。 而所謂的家主,以及家主繼承人……全都是讓無數有潛力之人互相廝殺,經過慘烈斗爭后,所選出的最終勝利者。就像養蠱一樣。 對這種狂熱追求力量與地位的家族而言,什么道義、真情……統統都不存在。 他們化身為虞國王室的一把刀,殺死所有異見者。他們也放縱自己的欲望,去追求財色、耽于享受,將自己虛無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同時,他們也害怕著,會不會出現更強大的術士來顛覆他們的地位。 所以,申屠家一直有“狩獵”的傳統。 他們始終關注著國內有名的術士,一旦有新人嶄露頭角,他們首先會試圖拉攏、聯姻,將對方同化為申屠家的一部分。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可以成功,因為“申屠”這個姓氏實在太過響亮。 但也有些時候,他們會被拒絕。 而拒絕的下場……往往就是一次咒殺、一具棺木,要讓那不識好歹的新人永世不得超生。 裴沐曾經殺死過這樣的人。她用咒術殺了他們,然后念出冗長的咒語、畫出復雜的符文;她將污穢的血注滿棺木,看著他們暴睜的雙目淹沒在血漿之中,最后一點點消失在棺材蓋的背后。 不錯,她也曾是那個罪惡的家族一員。她從來不是清清白白,更遑論無辜。 早在她第一次在山中見到姜月章時……她看見他額頭的咒術紋路,就大概猜出了他死亡的真相。 有時,連她自己也說不好,當初那盜墓的兄弟碰巧踩碎了陣法所用的“水晶玉”――究竟真是一個失誤,還是她沉默放任的結果? 很多沉默的瞬間里,裴沐都能忽然清晰得意識到,自己對過去被殺死的那些人、被踐踏的那些人……懷著怎樣無法擺脫的歉疚感。 也包括對他。 姜月章不是她殺的,那不是她慣用的手法。每個術士都有自己微妙的習慣,即便記憶會丟失,習慣也不會撒謊。 可是,裴沐認識那個手法。 直到死,她也不會忘記jiejie施術的手法。 姜月章要找的仇人,就是她的雙生jiejie、曾經的申屠家家主繼承人――申屠遐。 對于這一點,裴沐其實猶疑過。首先,她疑惑的是為什么姜月章認不出她的臉。她和jiejie長得五六分相似,而她根本沒有偽裝過容貌。 不過……jiejie和她素來有遮蔽容貌和身形的習慣,這也是為了防止刺殺和偷襲。如果他沒瞧見,認不出她們,這也不算太奇怪。 其次,裴沐不解的是,申屠家已經不在了,姜月章要找誰復仇?她的jiejie――申屠遐,和其他幾個天資過人之輩,已經死于八年前那場紛爭和大火。其余次一些的人,這幾年里也因為家族衰敗,又討了國君的嫌惡,挨著被處死、被追殺而死。 再剩下的一些人,都是丁先生妻子那樣血脈稀薄、天資低微的人。他們大多是奴仆出身,就算有點申屠家的血脈,卻也距離申屠遐遠得很。 而所謂死而復生之法,就是要用到仇敵或其至親的心頭血。姜月章出來這么些天,應該已經聽說了申屠遐早死了吧?那他這么四處折騰,又是為了什么? 是單純的遷怒、發泄慘死的怨恨和戾氣,還是……另有打算? 裴沐凝視著最后一點夕陽的邊緣,不覺按住自己的心口。 要說誰是申屠遐的至親,除了她這個雙生meimei之外,還能有誰? 那么,現在就只剩一個問題了: ――姜月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嗎? 裴沐一面出神地想著,一面又抬起手,摁在了眼角。 在她左手無名指下,那一粒小小的、鮮紅的朱砂痣,比落日的最后一點余燼更殷紅,紅得幾近凄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