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她有些詫異地抬頭,發現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粗瓷罐,正將一種深綠色的草藥泥敷在她傷口上。 她嗅了嗅空氣,從味道上分辨出,這是一種止血的傷藥。 “你在做什么?”她疑惑地問。 姜月章垂著眼睛,動作很穩定,也很輕柔。她忽然發現,他睫毛很長,冷灰色的、纖細彎曲的,很像結了霜的蝴蝶翅膀。 他以為她在問藥:“這是龍膽血花。虞國山林常見,同白萱草一起搗碎,止血效果很好。你體質強,到明天一早,應當就會愈合,而且不會留疤?!?/br> 他這么清清淡淡地說著,一時之間,似乎往昔那位名滿千陽城的醫者重新回魂。 裴沐看得怔了怔,慢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你做什么為我止血?不管它,也會好。何況,反正每天都要割一刀?!?/br> 她說得滿不在乎,也的確真的不在乎。這點小傷,算得了什么?比這再重十倍,她也受過。 他的手指收緊了一些,將她手腕攥在掌心。但旋即,他就松開手,再將粗瓷罐收好,帶一絲譏諷,冷笑道:“這不是一個‘體貼的情郎’該做的?何況,我不想欠你?!?/br> 噢,原來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便笑嘻嘻地去戳戳他臉頰:“這有什么?我現在還很喜歡你。既然是我喜歡的情郎,流點血又怕什么?” “而且,也算我感謝你?!?/br> “感謝我……?” “是啊?!迸徙逵行┞唤浶牡卣f,“之前在羅家車隊,你是不想連累阿靈他們,才離開的吧?那些追殺者的氣息隱匿得不錯,但想來還是沒有瞞過你?!?/br>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聲:“你想得太多了。怎么,你突然想當個好人,來與我談一談無辜者的性命有多重要?” “誰說的?只是阿靈他們付了我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迸徙逍Σ[瞇。 “……滿口謊言的小騙子?!苯抡碌哪樕珔s更冷了,“你現在又不怕黑了?” “怕啊?!迸徙迮吭谒麘牙?,抬頭一臉無辜,“所以你得一直在這兒,不能離開?!?/br> 他瞇眼看她,像在評估這話的真假。裴沐就擺出個可憐兮兮的表情,再伸出雙手,嗲聲嗲氣:“好怕怕,要抱抱?!?/br> 姜月章登時一個哆嗦,神情也僵硬了;大約被她嚇了一跳。 裴沐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明明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其實很好逗么?!?/br> 他臉色就一黑,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裴沐心安理得趴他懷里,摟著他脖子。過了會兒,她打了個呵欠,又覺得坐著不舒服,就蹭啊蹭地,一直把他給摁到了地上。 “……你這是在做什么?!彼o壓在地上,頭發也散開一些,冷冷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咬出來的。 “睡覺?!迸徙鍑烂C道,“無論有多怕黑,只要睡著了,就什么都不怕了?!?/br> 她蜷縮在他身邊,將他手臂當枕頭,再橫過手去壓著他,不準他動。 裴沐閉上眼,準備進入夢鄉。 誰料…… 忽然,四周一暗。 篝火熄滅了,但又不止是篝火。 天上所剩無幾的星光,也突然不見。 裴沐猛地睜大眼,卻見四周黑暗至極、寂靜至極。她摸索著去拉姜月章,卻只摸了個空――什么也沒摸著。 是……術? 她明白過來。 “姜月章――你把術解開??!”她一骨碌爬起來,尖叫起來,聲音不覺染了驚惶,“太黑了……喂,你聽到沒有!太黑了??!” 沒有人回答。 黑暗也沒有消失。 裴沐的心跳飛快加速,血液沖擊得她太陽xue嗡嗡作響。她的手開始顫抖;她開始拼命地回想,回想她曾經學過的所有作為術士的知識。 這不是什么很難的術……遮蔽光源……幻覺……很容易解開…… 解開……很容易…… 幻覺…… 她使勁地、大口地呼吸。 “放我……出去……” 往昔所有關于黑暗的回憶,都在此刻突然回魂。 “我……不是……不要……” 裴沐蹲下身,緊緊抱住頭,開始尖叫。 黑暗已經化為流水,包裹了她的意識。她其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尖叫,更沒有意識到,她才剛剛尖叫,四周的黑暗就瞬間消失。 “……小騙子?” 一具冰冷的軀體,將她抱在懷中。他在驚訝,也在困惑,還夾雜著某種若有所思。 裴沐呆呆地跪坐在地。她哆嗦著手指,去抓他的手臂:“姜……姜月章……” “你果真怕黑?”他遲疑著,像是摸了摸她的頭發。 裴沐抓著他的手臂,越抓越緊。她的身體還在顫抖,這一回卻是因為憤怒。 忽然,她一下抬起頭,抬手重重捶了他一拳! 他大約有點吃痛,便皺了眉,卻一聲不吭,只定定看著她,又問:“你真怕黑?” 裴沐已經有些失去理智。她憤怒地揪起他的衣襟,怒道:“你這個人哪里來的毛???!我說了我怕黑啊,我說了??!你呢?你就知道罵我‘小騙子’、‘小騙子’!”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我是強迫你簽訂術之契了,可這也是你自己答應我的……你答應的!而且我救了你,我明明救了你!你摔下來,我接??;你重傷,我每天喂你血!” “你還有什么好不滿的?你有什么好不滿的!別人求我,我還不一定要做呢!”她越說越氣,抬手又捶他一下,“你才是騙子呢,背信棄義,忘恩負義!說好你要什么都聽我的,你要溫柔體貼,你要……” “小騙子,你敢吻一個死人么?” 裴沐一時沒回過神,呆呆道:“什么?” 姜月章沒有再問。 他抓住她,翻身將她壓下,然后重重覆上她的嘴唇。 一開始是單純的觸碰,就像這些天中的每一次一樣,最多只有一點濕潤的舔舐。但很快,他撬開了她的牙齒,把這個吻加深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一旁的篝火在跳動。 火焰在搖曳,所以世界的影子也在搖曳。 裴沐幾乎要窒息。她幾次想扭頭,卻都被他牢牢按住。最后,她只能迷迷瞪瞪地想:真不公平,他不用呼吸,可是她要啊。 森林很寂靜,寂靜到只有她的呼吸,還有皮膚接觸時的細微的、微妙的摩擦聲。 很久之后,裴沐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發麻的嘴唇。 她慢慢說:“你問我能不能接受吻一個死人……但是,你根本沒有等我回答?!?/br> 她覺得這是個挺生氣的控訴,誰知道,卻引發了他的笑聲。 他撐在她身邊,長發垂落幾縷,眼里映著火光,幾乎讓人以為那是溫柔在流淌……但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裴沐稍稍移開了一些目光。 “我總要想法子安慰你……這才體貼,不是么?”他的聲音似笑,也似譏。但當他冰涼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頰,那輕柔的觸碰仍能給人以平靜和安寧。 裴沐睜著眼,望著天空。 新月露出了一點尖尖的角,灑下了一些幾乎能忽略不計的月光。但月光畢竟是月光,看上去就是干凈無瑕、潔白清冷,引人向往。 她用一種略帶向往的目光,望著月亮。 “姜月章,我想要一個情郎?!迸徙蹇粗炜?,平靜地說,“我從來沒有體會過,被人體貼、重視、照顧,被人溫柔地對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覺?!?/br> 他沉默了一會兒,狐疑道:“你想讓我同情你?” 裴沐頓了頓,嘻嘻一笑:“哎呀,被你發現了?!?/br> 他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譏笑道:“果真是個小騙子?!?/br> 裴沐閉上眼。 可接著,她感覺他貼過來,在她臉頰一吻,又將她抱進懷里,還摸了摸她的頭發和脊背。 “睡吧?!彼穆曇粢琅f帶著幽魂的縹緲空靈,卻也干凈清新,像天上那縷觸碰不到卻又切實存在的月光。 “你說的那些東西……至少在這段時間,我能滿足你?!彼A送?,又帶著些許意義不明的笑意,說,“小騙子?!?/br> 裴沐調整了一下睡姿,往他懷里鉆得更深。 她悄悄吸了一口空氣,但只覺得鼻尖冰涼,隱約只帶點藥草的氣味。 她突發奇想:“姜公子,你原本就愛男人么?” 他似是略略一僵,方才道:“不是?!?/br> “可我覺得你接受挺快?!迸徙遴止?,“不過,我是愛男人的?!?/br> 她是個只喜歡男人的女孩子,這一點毫無疑問。 姜月章自然理解錯了,只道:“我猜也多半如此?!?/br> 裴沐不解釋,只發出細碎的笑聲。她突然高興起來:“那你可要小心。我這么好看,對你又這么好,你可別一不小心動了情,卻還傻乎乎的自己不知道?!?/br> 他一下下地撫摸她的頭發。那只冰涼而靈活的手,解開了她頭發的綁帶,又為她輕柔地梳理亂發。 “小騙子,你未免想得太美?!彼麥厝岬卣f,“我早已有喜愛的人,而她已經不在了。我之一生,再不會為誰動情?!?/br> 裴沐長長地應了一聲。 “是么?那可真巧?!?/br> 她閉著眼,放緩呼吸,準備入睡。 “因為,我也是如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