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要知道,陰陽相克也相生。對他這樣強大的幽魂鬼物而言,吞噬陽氣的確能壯大自身,但如果陽氣太盛,自然也會反過來克制他。 金烏大陣何等強大,他又蘇醒不久,自然是被燒灼得異常痛苦,何來進補一說? 果然,他神情愈發陰沉,臉色也愈發慘白。最后那一點點的生氣,也像隨著風吹而漸漸要散盡了。 但看他這模樣,裴沐反而生出了點快意。 她也摸不清自己為什么非要刺激他。但她就是想這樣做。 她想看他被刺痛、被激怒、被逼迫至絕望,最終頹然放棄。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什么東西――證明他已經死了,而她還活著,所以他最好不要來給她找什么麻煩。 然而…… “……呵?!?/br> 青年慘白的唇角,忽然勾起一個明明白白的弧度。 那是嘲諷的笑容,也是如燃燒一般的瘋狂的笑容。 “小騙子?!?/br> 他說著,手里忽然用力! 一股幽暗波動襲來! 裴沐猝不及防,整個被他拉著,和他一起墜下深淵! 一時間,天地呼嘯,藍天靜止。 裴沐下意識掙扎,卻被他從背后死死箍住。他為了不讓她掙脫,根本是完全將她壓死了在了懷里,用力之大,簡直像要把她扼碎。 “你……姜月章!”她大聲說,“你這個瘋子!” 他貼在她耳邊笑,縹緲虛弱又滿是惡意的笑。 “小騙子,我如果再也醒不過來,你也就別醒了?!彼谒吥剜?,冰涼的嘴唇在她耳廓上移動,“陪我一起死。我粉身碎骨,你也要在我的骨血里?!?/br> “……為什么!你要死自己死,不要拖著我……!” “反正,”他的聲音清清楚楚,惡意和嘲諷也清清楚楚,“你自己也沒有多么想要活下去吧?” 裴沐呆住了。 這個,這個…… 你在說什么鬼話?!她想這樣高聲駁斥,卻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想活,不想活?誰想活,誰不想活? 她思緒混亂,心跳如鼓。 姜月章……這個死了多年的人,為什么還能這么頑強地、拼了命地、不顧一切地掙扎? 這樣執著的掙扎,這樣執著的求生欲…… 簡直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裴沐望著那急速遠去的懸崖和藍天。 好像在這一瞬間,在飛快從天上往地下墜落的瞬間,世界終于在她眼中有了切實的模樣。她開始想起生命掙扎時的希望與絕望,想起血液奔流時的激動與歡欣,想起―― 裴沐突然使勁一掙。 卻不是掙開他,而是硬生生轉了個方向。 她抓住這個人的肩,面對面地看著他。 在已經成為一片虛影的世界中,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地、惡狠狠地說:“姜月章――你若是求我救你,我便救你!” 她周身有劍氣飛揚,已經悄悄減緩了他們墜落的速度。 姜月章則背對崖底,面向長天也面向她,手里正牢牢抓住她的腰。他還在盯著她,嘴角嘲諷的弧度加大了。 “救我?!彼f。言簡意賅,居高臨下。 裴沐氣道:“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他笑容逐漸減淡,漠然又堅定地重復一遍:“小騙子,救我?!?/br> 裴沐張了張口,又閉上。 這是不是一個氣得說不出話的表現?好像是,可好像又不是。她說不上來。 但確實有什么情緒燒灼著的血液,燒灼著她的皮膚;燒灼帶來疼痛,讓她恍然大悟,明白原來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被她遺忘許久的屬于活人的、生動的憤怒與放肆的渴望。 裴沐舔了舔牙齒,忽然笑了。 “不求我,也可以。我會救你?!彼昧Φ匚兆∷募?,將自己拉近過去,直到他的臉貼在她面前。 她說:“但是,姜公子,我總要有些別的回報?!?/br> 說完,不顧他陡然流露的愕然,她往前撞過去,惡狠狠地、奮力地……親上了他的嘴唇。 長風浩蕩,劍氣縱橫。 天地之間,墜落之中,她眼中的青年……忽然微微睜大了眼。 與其說這是個吻,不如說這是一次憤怒而蠻橫的沖撞。 她只是憤怒地撞上了他,又憤怒地咬了他一口。 接著,就是長時間靜默的觸碰。 沒有人說話。 在這份不再存有距離的接觸里,裴沐始終睜著眼,凝視著他。 在急速的墜落和急速的長風里,她竭力睜著眼,透過刀割似的冰冷空氣,凝視這雙死氣沉沉的灰色眼睛。 ……不,此時此刻,究竟還能不能用“死氣沉沉”來形容他? 當他的眼中有爆裂的火焰燃燒,誰還能說這是一雙屬于亡者、屬于幽寂、屬于過去與怨魂的眼睛? 恍惚之間,裴沐竟有些搞不清楚,究竟他是深淵里溺斃的亡靈,還是她自己才真正是一具行尸走rou? 誰真正活著,誰又真正死去? 真是……難以分說。 但總歸她想起來了……活著的感覺,其實是憤怒的感覺??偸怯胁槐粷M足的渴求,總是因此生出憤怒,這才是活著。 她緩緩遠離他,又不禁喃喃說:“你讓我想起了……我以前喜歡的人?!?/br> 他喉頭滾動,眼睛里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就像夢囈一般,他帶著一絲單純的懵懂,啞聲說:“我,也……” 裴沐卻已經笑了。 她重新成為愛笑又狡黠的少年劍客,活像這是一張假面,只要戴上,就能讓她隨時走遠。 她輕快地說:“好了,兩清?!?/br> 道道劍氣躍出,造出平緩的氣流。風托著他們,下降到崖底。 一條瀑布垂落,造就一條流動的河水;吵鬧又清澈。 這是個山谷,落滿下午的陽光。幾條魚從河中躍起再墜落,密密的鱗片閃著光。 裴沐放下他,再站起身,往后退了幾步。 重傷虛弱的青年已經徹底耗去最后一點精力,勉強靠著石壁坐著。 但是,那雙同時彌漫著死氣和生機的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谷底沉默,唯有風聲穿梭林間,伴隨水流喧鬧。 這片舒緩的沉默里,裴沐懶懶地打量他一會兒。 “姜公子傷得很重……我想一想,應該怎么醫治?”她將刀鞘背回背上,饒有興致地走了兩步,“還是說我不救你,就看你化為塵土?” 在短短的剎那里,姜月章似乎怔了怔。 而后,他的神情漸漸覆上一層冷霜。 或許……他覺得她陰晴不定、反復無常,比小人更小人罷。 “不是說救我?”他幽冷的聲音里帶著嗤笑之意,“果然是個小騙子?!?/br> “姜公子,話可不能這么說?!?/br> 裴沐站在河邊,對著河面看了會兒,忽地伸手往里一撈。隨著“嘩啦”一聲,一條肥美的鮮魚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她拿著魚,回到姜月章面前。魚拼命地掙扎,甩了他一臉帶著腥味的水。 “吃吧?!彼f。 青年不言不語,只有血煞輕巧一掠。 轉眼,裴沐手里連點魚骨頭都不剩了。 她重又蹲下來,托腮望著他:“剛才說救你,是不讓你摔個粉碎?,F在么……姜公子,你這幅模樣,可報不了仇,也去不了烈山,似乎更是付不了我錢。那么我辛苦將你治好,你又能回報我什么?” 他的神情一動不動,只眼里的情緒緩緩加深。 水珠滑過他慘淡的面頰,又一滴滴落下。這水珠折射著他的眼神,簡直吃人似的可怕。 “你要什么?”他問,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小騙子?!?/br> 裴沐以一種欣賞的目光,凝視著他神情的微妙變化,如同觀察一只罕見的蝴蝶如何破繭。 “姜公子,我有一個想法,很有趣味?!?/br> 她伸出手,用指尖一點點描過他的輪廓。這張臉真是俊美得驚人,哪怕被青灰色的死氣纏繞,也依舊有著最純粹的美麗。 ……和記憶中那個丑八怪安全不一樣。不錯,他們原本就是兩個人。那個丑丑的、很凄慘的男人,早就死了。 那么,他們兩人又為何在她腦海中隱隱重疊?對了,是同樣淪落絕境、滿身凄涼,卻還要奮不顧身去抓住太陽,哪怕是帶著怨恨去吞噬太陽。 這種讓人敬畏的氣魄,一模一樣。 “三十天整,再加今日剩下的時光?!彼f,“這段時間內,你什么都要聽我的。我讓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br> “哦……比如什么?”他冷淡的聲音藏著一絲不屑和譏諷。 裴沐收回手,認真說:“比如說,第一件事――這段時間內,你當我的情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