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她回過頭,正見微風拂動他的額發。那些不祥的黑色花紋已經被他自己隱去,只留一片死氣沉沉的青白。 他的目光也是沉沉:“不怕黑了?” 裴沐笑起來。 “不怕啊?!彼f得輕快,還帶有一絲奇怪的反問之意,“太陽不是已經出來了么?” 此時,東方日升。朝霞鋪滿天際,也帶來金色的光明。這一縷金光刺破云層,刺破淡藍的晨霧,掠過森林也掠過瀑布,一直落到了她臉上。 她眼里有陽光,暖玉般的肌膚也在發光。 無人知曉地,姜月章忽然一怔。某些回憶的碎片一閃而過,激起一些曾經屬于光明和溫暖的心情。 他盯了裴沐片刻,略略移開目光。 “走吧?!彼闪耸?,往山下而去。 裴沐笑瞇瞇跟上,并不問他方才是為何怔怔。 忽然,她前方的青年丟了一句:“人是我救的,錢也該我收?!?/br> 裴沐一呆,連忙據理力爭:“可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攔著你的。不然,你都把給錢的人吃光了……” “若真吃光他們,全部錢財依然屬于我?!鄙n白的青年淡淡說道,“也是,你還叫我少拿了錢財。既然如此,剩余的部分便算你頭上?!?/br> 裴沐又一呆。 “姜公子――你講點道理和信用?。?!” 姜月章平靜地走在前方。冰冷、兇戾、森然…… 這些都并無改變。 只是在柔和的金色晨曦中,他那鋒利又譏誚的眉眼……似乎稍稍平和了些許。 …… 山下,車隊眼睜睜看著那兩人飄忽而下,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等他們走到不遠,管事便格外繃緊了弦,小心地再行一禮,并著人捧上三個雕飾精美的黑檀木盒。 裴沐興致勃勃:“這些都是什么?” 管事何等伶俐,目光一掠,便知道誰更好說話。他并不放松禮數,只笑得更親切和氣,對裴沐說:“這位仙長,請看?!?/br> 第一個檀木盒子打開后,露出滿滿一匣珍珠。每一粒珍珠都碩大渾圓,發出淡粉柔光,一見就知價值不菲。 “這是南部深海的珍珠,能助人調理靈氣、靜心安神,也可作裝飾用,每一年都只得一千余粒。這是九十九粒最上品,價值千金?!惫苁陆榻B說。 裴沐贊嘆:“真貴?!?/br> 姜月章則淡淡“唔”了一聲。 管事覷著他們神色,不敢大意,又讓人打開第二個盒子。 一堆雪白的樹皮躺在其中,每一片都有流云似的紋路,以及美玉般的光澤。匣子一開,還有淡淡清香散發出來。 “這是海蒼梧的樹皮。海蒼梧是生長在海底的蒼梧。蒼梧為陽,海水屬陰,是以蒼梧樹皮天然便是陰陽調和之物,是煉丹、煉器的至寶,隨身佩戴還可延年益壽。這是九兩上等蒼梧樹皮,價值萬金?!?/br> 裴沐繼續贊嘆:“更貴了?!?/br> 姜月章這回則是連應都沒應,只抬眼去看第三個匣子:“這是什么?” 管事更緊張,額頭都出了白毛汗。但他仍是不慌不忙,親自拿來第三個匣子,小心翼翼打開。 相比前兩個匣子的滿滿當當,這一個里面,卻只有一顆土黃色的、灰撲撲的石頭,像是從路邊隨意撿來的。 但看管事那緊張的模樣,這顆石頭似乎比前兩個匣子都更為珍貴。 “哦……果然是這個?!?/br> 姜月章露出了些許感興趣的眼神。也不等管事介紹,他便一伸手;石頭被血光裹挾,頃刻來到他掌中。 那血光淡淡,卻嚇得管事太陽xue直跳;他拼命忍住了才沒有連滾帶爬地跑開。 幸而,他還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那兒,并未受損。 姜月章已經拿著石頭,對著日光端詳。 他的唇角含著一絲耐人尋味的微笑。 “玄黃……” 他看了一會兒。 突然,當著眾人的面,他將石頭放入了口中。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就聽他口中猛地傳來一聲尖嘯―― 并非他的聲音,卻像石頭的哀鳴! 人人悚然而驚。 裴沐卻一臉好奇:“你吃了?玄黃是什么,‘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玄黃,還是‘龍戰于野其血玄黃’的玄黃?” 青年仰首閉目,似在享受那漸漸低落的哀鳴。半晌,他睜開眼,眼中紅光一閃而逝。 “都是?!?/br> 轉眼之間,他肌膚上那層屬于死人的烏青就徹底褪去,嘴唇上的裂紋也消失了;他依舊缺乏血色,卻更接近活人的蒼白。 “玄黃是天地純陽靈物。有傳說它是天地間的玄黃之氣凝結而成,也有說它是古時龍類戰死時滴落的血?!彼俏⑽⒌?、叫人毛骨悚然的笑,“靈物吸引野魂,便常有游魂依附其上……稍稍折損了些滋味,卻也還能接受?!?/br> “純陽?”裴沐奇道,“你還能吃純陽的東西?” 他不是個死人嗎? 姜月章聽懂了她的意思,眼神變得更多幾分陰惻惻:“人身上陽氣極重,我連活人血rou都吃,如何不能吃玄黃?越是純陽,越是大補之物?!?/br> 這話說得其余人更是膽寒,止不住微微發抖。 裴沐卻還歪著頭想了想,一下醒悟過來,指著自己鼻子尖:“純陽?那么,你吃我也大補?” 姜月章說:“正是?!?/br> “你能不吃么?” 姜月章瞧著她,淡淡道:“暫且不吃。若你再這般多話,便不定了?!?/br> 一片安靜中,裴沐忽然“哈”地笑了一聲,得意道:“不對,你又打不贏我。你想吃我?想著吧,反正吃不著!” 說完,又大笑幾聲。 姜月章:…… 他的手指扭曲地彈動幾下,究竟按捺住了。 不錯,他現下軀體僵冷,只靠術法行動,對上純陽劍修并沒有多少勝算。 姜月章一時不想再看這人,便扭頭吩咐管事:“你們要回春平城?” 管事白著嘴唇,已然強笑不出:“正……正是?!?/br> “正好,我也要去春平?!苯抡曼c頭道,“謄一架馬車給我?!?/br> 管事慌不迭答應了。 車隊里似乎還有更尊貴之人。管事小跑去到最中間、最闊氣的車輛旁,躬身小聲與里說了些什么,不久后,就有下人拉開帷幕、擋著車廂。 一個小小的身影,由侍女攙扶著,往后頭的車去了。隱約地,那小小的人兒似乎回了頭。 裴沐說:“似乎是個可愛的小丫頭?!?/br> 姜月章已經拔腿往前去了。 裴沐笑呵呵地抱過兩個黑檀木匣,這才小跑著跟他來到車廂前,又發現那拉車的馬兒已經嚇得僵直,一身棗紅色的短毛不斷顫著,黑溜溜的眼睛也變得無神。 羅家家財萬千,這一隊里都是靈馬。靈馬耐力極強、性格溫順、頭腦聰明,無需人指揮也能跟上前方車架,絕不會走丟,是商人行商時很愛用的一種馬。 但是,它們靈覺也很敏銳。 對這可憐的馬兒而言,多半相當于身處地獄旁邊,時刻感受著死亡的威脅吧? 裴沐同情地拍了拍馬兒的頭,說:“保重,堅持。人生就是不斷的忍耐,馬生也同樣如此?!?/br> 馬兒原本還有些期待地看著她,這下只得耷拉下耳朵,幽怨地“唏律律”一聲,認命了。 裴沐坐進車廂,再放下車簾。車廂很寬,用了大量軟墊,打理得很舒適;車窗的簾子打開著,透過明凈的陽光。 空氣里還有些小女孩的奶香氣息。 姜月章坐在車廂最里頭,稍稍一彈手指:一陣陰風躥過,帶走了車內所有他人的氣息。 裴沐笑了笑,將兩個黑檀木匣放在一旁,又解下背上的刀鞘,抱在懷里,閉目養神。 她不說話,姜月章反而主動開口:“小騙子?!?/br> 裴沐立即睜眼,不滿道:“我不是騙子,我分明最講誠信?!?/br> 姜月章顧自說:“你是個有趣的人。你一時連兩個盜墓賊也要救,萍水相逢的車隊也要救,看起來像個心軟的好人,可對我殺人、吃人,卻又沒有絲毫不適,像個麻木的亡命徒?!?/br> “小騙子,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善,還是惡?” “正邪,善惡……” 車窗旁的少年忽地微微一笑。陽光落在她面龐上,令她膚色如玉晶瑩剔透,眼角朱砂更是明艷張揚,恍惚如傳說中不食五谷而姿容絕麗的飛仙、神君。 “非正非邪,非善非惡。我只不過是一個行走四方,為了錢財而不停接受雇傭的散修。微不足道?!?/br> 她抱著劍鞘,漫聲道:“倒是姜公子,你是正是邪,是善是惡?” 姜月章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 “我自然是邪也是惡?!彼届o的語氣背后藏著深刻入骨的戾氣,“當年仇人,但凡在世的,我要一一剝皮抽筋,教他們受盡凄慘折磨而死去。我還要叫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家血親是如何被我宰割,好叫他們一嘗那椎心泣血之痛!” “仇恨……聽上去,你當年死得很慘?!迸徙逭f,“不過,禍不及家人,你果真要遷怒?” “遷怒?遷怒!”姜月章冷笑一聲,再掩不住極致的恨意與痛色,“不叫他們經歷我當年之痛,便不能雪我心頭之恨!” 陰風大起,鬼氣與殺機一同彌漫。 整個車廂都在發抖,因為外頭拉車的靈馬在發抖。 青年面上青筋浮現,活脫脫是個從地獄爬起的食人惡鬼。 “好了,好了,莫要激動?!迸徙鍑@了口氣,重新閉上眼,“我不過提一提建議,若你當真要遷怒……算了。你的仇恨,自然也只有你自己最能嘗得苦痛?!?/br> 姜月章冷然道:“如此甚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