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媯蟬一面笑,一面又是止不住擔憂。 “阿沐,”她壓低聲音,“你說大祭司會不會發現你其實是……” 裴沐心知媯蟬有時直覺很準,不由沉吟片刻,也用細若蚊蟲的聲音道:“你是說,大祭司可能會強迫我給他摸來摸去?” 不至于吧,那個男人看著冷淡禁欲,內心竟然這么禽獸? 媯蟬:…… “我是說他力量驚人,說不準會看出什么,畢竟你也只是用巫術偽裝……!”媯蟬有點氣急敗壞,怒到一半才想起來保密,連忙閉口不言。 她瞧著好友那張散漫的、笑嘻嘻又漂亮得驚人的臉,明白這位友人是插科打諢罷了。她是鐵了心要讓子燕部在這里好好過日子。 媯蟬既感動又愧疚,千言萬語最后只能化為又一聲無奈嘆息。 “對了阿沐,”媯蟬不再多說,卻又想起來一件事,“之前大祭司離去時,說要你注意衣飾,這是什么意思?” 說到這,裴沐就撇撇嘴。這個神情很有點孩子氣的憤憤不平。 “他嫌我穿得太簡陋,讓我下次去山頂時穿好全套的祭司裝束,亂七八糟的飾品也要全戴好?!迸徙灞г沟?,“就好像穿多穿少會影響祭司的力量一樣——根本就沒有的事!他自己一層層地打扮不嫌麻煩,就不允許別人偷閑?!?/br> 她一口氣說了一串話,聽得媯蟬愣愣半天。 “是么?阿沐,大祭司不就說了一句話,你怎么聽出那么多內容?”她納悶道。 裴沐也是一怔:“怎么?他不就是那個意思么,說得很明白啊?!?/br> 明白嗎?媯蟬四下看了看族人,只見大家都紛紛搖頭。 裴沐認真想了一會兒,腦海中卻不經意閃過夢中的風雪與桃花。她噗嗤一笑,隨口說:“說不準我和大祭司夢里認識呢!” * 所謂夢中認識,終究不過一句戲言,甚至沒被說話人自己放在心上。 第三天日出之前,裴沐已經走在了山中小徑上。 扶桑部實際居住于烈山山腳,沿流經此地的岐水分布。子燕部則被安排在外圍一些的地方,倒是距離烈山更近些。 此時晨光微白,星辰未退,冬季夜晚的寒冷依舊留存在山間,像無數冰冷的目光扎在人身上。 山道被人刻意平整過,多少看得出是條道路。雖然是蕭瑟的冬日,發黃的草尖仍是倔強地探出一點尖,在石頭縫里、荊棘叢中、枯木堆里寂靜地招搖。 幾頭白鹿在林間散步。見到裴沐這個陌生人,這些長著兩只長角的動物只是機警地投來一瞥,很快確定她無害,就顧自翻找草木去了。 裴沐從包里翻出一串甜干果,放在手中,試著去喂其中一頭白鹿。她模仿鹿鳴,“呦呦”幾聲。 為首的那頭白鹿扭過頭,盯著她掌中的干果看了一會兒,揚起頭打了個響鼻,又倏然把頭扭回去了。有一頭小點的鹿倒是搖著尾巴,很想走過來,卻被它的長輩用鹿角拱了一下屁股,差點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很快,幾頭鹿就齊刷刷轉過身,用短絨絨的鹿尾巴對準裴沐,驕傲地抖來抖去。 裴沐磨了磨牙,自己一把將干果塞在嘴里。 “遲早把你們做成鹿rou干?!彼{說。 “……副祭司大人要做鹿rou干嗎?” 一個幼細的聲音從旁邊的樹后傳出。 裴沐回過頭,見到一名盤著辮子、大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正用一雙小鹿般好奇清澈的大眼睛盯著她。小姑娘裹在厚厚的毛皮里,頭上戴著樹葉、花朵作為裝飾,耳邊還掛著一只纖細鏤空的牛首耳墜。 牛首是扶桑部的圖騰。只有部落中地位越高的人,才能打扮得這么華麗。小姑娘應該是某位小首領的女兒。 “我叫姚榆,榆樹葉的榆?!毙」媚锛毬暭殮?,“這些白鹿都有夫諸的血統,所以性格驕傲。它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別人手里的食物?!?/br> 夫諸是居住在山中的妖獸,擅長馭水,生性平和,不喜歡外出。它們和普通的妖鹿結合,就誕生了眼前這些白鹿。它們也被稱為靈獸。 夫諸喜歡清潔的環境和清新的靈力。在靈氣漸漸衰退的大荒,它們的后代愿意居住在烈山,側面印證烈山靈氣之濃郁干凈。 “原來如此?!迸徙鍖π」媚镆恍?,“我是裴沐,來自子燕部。你怎么認識我?” “昨晚我聽阿父說起過副祭司大人?!币τ鼙凰男θ莨膭?,從樹后走出來,有些憧憬地望著她,“阿父說副祭司大人很厲害,又很好看,所以我來守在這里,想看一看副祭司大人?!?/br> 小姑娘心滿意足地說:“副祭司大人真好看……只比大祭司大人差一點點,就一點點?!?/br> 裴沐心道誰說的,明明是她比姜月章更好看一些。但她自然不會和小孩子計較,就問:“阿榆的父親是誰?” “是青龍祭司?!币τ芑沃X袋,指向山道前方,“副祭司大人從這里上山,到了上面,應該就能看見阿父。他總是在星淵堂忙忙碌碌,很少回家?!?/br> 很少回家…… 裴沐心中一動,不由說:“那你想他么?我帶你一起上去吧?!?/br> 小姑娘眼睛一亮,先是露出渴望之色,然后又懊喪地搖頭:“不行。我是女子,最多能去山腰,卻不可以上去星淵堂?!?/br> 裴沐略一蹙眉,唇畔笑容也淡了些:“女人不能去?” “嗯,因為星淵堂靠近山頂的神木,只有祭司可以接近?!毙」媚稂c點頭,露出一個純真的笑臉,“沒關系,副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說過,男女各有分工,祭司為了庇護族人而辛苦,我們女子也可以為了部族而勞作?!?/br> “什么話。勞作是一回事,靠近是另一回事?!迸徙鍝u頭,“我們子燕部就沒這樣的規矩,神木還不是好好的?!?/br> 姚榆眨了眨大眼睛,歪頭看她:“原來是因為這樣,子燕部才來投靠我們扶桑部了么?” 裴沐:…… 好扎心。 “這……其中有很多原因,等你長大就懂了?!?/br> 她揮揮手,趕緊告別了姚榆。 但臨走前,小姑娘又叫住她。 “副祭司大人,這個給你?!彼忄馀軄?,將一串精心編制的干草手串系在裴沐腕上。細細的干草繩上,綴了一小朵木刻的桃花。 “桃木能辟邪。雖然我沒有祭司大人的力量,但大祭司大人說,只要虔誠相信,就能為對方帶去祝福?!?/br> 姚榆站在初陽未現的晨光里,隔著淡淡的、發藍的霧氣,對她招手。 “副祭司大人,我們都很高興您能加入扶桑部?!?/br> 直到走到半山腰,裴沐也忍不住又一次回頭。霧靄與橫斜的樹枝阻擋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見姚榆的身影。 她摸了摸手腕上雕刻稚拙的桃花。露出一點笑意:“扶桑部的小姑娘……挺聰明的?!?/br> 是知道昨晚她和其他人的沖突,又因為大祭司讓她做副手,所以跑來緩和關系的吧。 雖然也算別有用心…… 但的確,她并不討厭那種干凈的氣息。更何況,在這大荒之中,誰又不是為了自己的部族生存而竭力奮斗? …… 山道蜿蜒,露滴無聲。裴沐乘風而起,也沒有再遇見其他人。有時樹叢中有野獸的身影一閃而過,露出帶有異彩的鱗片或角,她就知道這多半又是什么靈獸。 她從沒在別處看到這么多悠然共存的靈獸。 擁有通天神木的烈山,果然有其過人之處。 越往高處,風越寒冷。但裴沐擅長御風,自然無礙。 樹木漸矮,青草貼著巖石面密密鋪開,偶有零星野花,不畏寒冷地開放。 山道變得更加寬闊,越來越多地露出了人工開鑿的痕跡。 到接近山頂時,裴沐的視野變得開闊起來。此處草木似乎經過休整,只剩零星的裝飾,而大部分地方都是礻果露的巖石。巖石是一種發灰的青色,別有一種幽暗的莊嚴。 整個山頂被平整過。路的盡頭通往十幾級臺階,往上抬出一處巨大的圓形臺階,背后依靠著陡峭山體;入口兩邊豎立有兩尊青銅雕像,都是牛角、人面、龍尾、雙翼,分別手持戈與鉤。 前方有陣法運行,阻礙了裴沐的飛行。 她跳下來,以青藤杖為支撐,輕快地往前走去。 誰料,裴沐才剛剛走上臺階,正要踏上圓臺時…… “——哈哈,又來一個!” 一道勁風橫生,一片棍影襲來! 裴沐敏捷地往邊上一條,但攻擊者實力不弱,一根長木棍用得隨心所欲,如靈蛇一般緊緊貼來。 這算什么,不滿她當副祭司,來個下馬威? 裴沐念頭一轉,也不再避讓,就地一敲青藤杖—— 砰! 風是無形的,至少本該是無形的。但在裴沐手中,寒風卻連成一片、忽然擁有了看不見的形體和韌勁。它們阻擋在木棍的前方,不僅卸去力道,更是頃刻化為無數利箭,猛地反彈向攻擊者! 對方被一把掀翻在地,狼狽地滾了一圈。他發出一聲驚呼,卻不是驚慌,而是遇到對手的興奮。 “來得好!” 他一躍而起,眼看就要跳過來再用出個橫掃。 “住手!” 一道清泉平白生出,阻隔了攻擊者和裴沐。泉水清澈,又隱帶肅殺蕭瑟之意。它展開如水幕,又忽然凝為一道水鞭,而后重重擊打在了攻擊者頭上。 “哎喲!”攻擊者不滿揉頭,氣沖沖地大聲表達不滿,“青龍祭司,我正在考驗新人,你來干涉什么!” “白虎祭司,休要胡攪蠻纏!” 圓臺背后的山體中,有垂掛的藤蔓一動,從中走出個盤發的中年男人。他手持一根象征祭司的木杖。木杖光滑,上面鑲嵌五顆水色寶石;雖然不如大祭司的烏木杖華麗,卻也顯出一種恰到好處、符合主人地位的精細。 而被男人斥責的攻擊者,則是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他氣勢張揚,一雙白多黑少的吊梢眼顯得很兇,嗓門也頗大。他的木棍就是他的祭司手杖,上面嵌著三顆金色寶石。 “誰胡攪蠻纏,明明是你……” 青龍祭司又一道水鞭打在他頭上,打得白虎祭司渾身濕透。他卻看也不看對方,只用一雙嚴厲的眼睛望向裴沐。 “副祭司大人,失敬了?!彼⑽⒐硪欢Y,“大祭司大人正在星淵堂深處等您?!?/br> 此時,恰好日出。第一縷晨光照在石臺上,照亮了青龍祭司眼角的皺紋、白虎祭司大驚小怪的神情,還有…… 副祭司大人那微微一笑時,如無邊春色提前盛放的玉顏。 看得另兩人都呆了呆。 “帶我進去吧?!彼膊煌妻o,而是很自然地吩咐一句。 青龍祭司頷首,目光又落在她腕上。他目光一動:“副祭司大人見過阿榆了?那孩子不懂事……” “我很喜歡她,也很喜歡這條手鏈?!?/br> 裴沐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任何為族人而努力的行為,都值得夸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