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因為卜寧的話,聞時雖然不修陣法,但跟那幫學過陣法的人一樣,對西北角這個死門很敏感。 他幾乎從沒見過塵不到在布陣的時候顧過那個角落,這還是第一次。 而且當塵不到放好陣石,收回手,聞時隱約看到他手指間有一片殷紅。沒弄錯的話,那應該是血…… 陣石上落印,是為了加深布陣人對陣局的掌控,說明那是個重中之重的大陣。 陣石上抹血則更甚。 塵不到平日連印記都不用,卻在這里用了血…… 他究竟在布什么東西? 聞時臉色有些變了。 而湖邊的人卻依然平靜,他繞著湖走了小半圈,斟酌了兩塊空處,在其中一塊落下了又一枚圓石,同樣抹了血。 …… 山里的雜草生得很高,連綿一大片,遮擋著視線。 塵不到在好幾處地方停過步,但他一共擺了幾塊陣石,分別怎么擺的,具體落在何處,聞時都沒能看見,只能憑經驗猜想。 當某一塊陣石落下的時候,原本在風中打著皺褶的湖面陡然起了變化—— 濃重的霧瘴從八方而來,涌上湖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攏聚在中心。 眨眼之間,整塊湖泊都被濃霧包裹得嚴嚴實實,草木像暈開的墨,朦朦朧朧地搖晃著,若隱若現。遠處的塵不到也成了一片模糊的鮮紅色,跟湖里的倒影相映。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湖里的紅色倒影消失不見,塵不到卻還站在那處岸邊。 這種變化詭異極了,好像剎那之間,湖里流動的就不再是水了,也不再會倒映岸邊的東西。它就像墨一樣,無聲流動著,潮濕濃稠。 雖然看不真切,聞時還是想到了一樣東西——籠渦。 那汪湖泊似乎在陣局的作用下,憑空變成了一片籠渦。而在籠渦深處,還有一根銀色的絲線同岸邊的塵不到相連。 塵不到手里還松握著兩三枚小小的圓石。他穿過濃霧,一邊端詳著湖中的變化,一邊微調著陣石的位置,似乎在做某種嘗試。 沒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當他和那片幽黑相連,銀色絲線的光漸漸變亮,他周身的病氣rou眼可見地褪了下去,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絡不那么顯眼,裸露出來的皮膚也不再那樣蒼白。 就好像…… 那片籠渦有著起死人rou白骨的作用。他在籠渦的滋養下,重新有了生機。 這和后來張岱所做的事如出一轍,仿佛后者就是從這里偷學到的辦法。 *** 聞時緊緊盯著那抹紅影,臉色忽然冷了下來。 就在那一刻,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悉索輕響。 聞時側身撤了一步,動作利落地隱入暗處。偏頭一看,竹林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個穿著灰褐色短衣的年輕人,身材還算高大,面容卻模糊不清。因為他始終低著頭。 他的手垂在身側,緊攥成拳,臉側的骨骼隱約在動。似乎不愿低頭,又不得不低頭。 這樣看來,他應該是個很傲的硬骨頭??杉毧匆谎劬湍馨l現,他在抖。 聞時只覺得一陣風從面前拂掃而過,那道鮮紅的身影無聲無息站在了近處。 他側對著暗處的聞時,就站在那個年輕人面前,目光透過半神半鬼的面具,居高臨下地看著來客。 “你是?”他的嗓音模糊而渺遠,幾乎聽不出本音。 年輕人并沒有回答。他只是雙膝一軟,伏在了地上,額頭死死貼著泥濘潮濕的山野地面,嗅著枯枝爛葉的腐味,說:“求你?!?/br> 紅色罩袍掃過石頭的棱角,戴著面具的人微微彎下腰。不知道是為了聽清年輕人祈求的話,還是為了看清對方卑微伏地的模樣。 “你說什么?”他的嗓音依然模糊,還帶著幾分微微的沙啞。 “我說求求你?!蹦贻p人抬了一點額頭,又重重磕下去,在地方發出一聲悶響,“求求你救我一命?!?/br> 年輕人一下一下地磕著,低微如草芥螻蟻。他不斷地重復著祈求的話,而彎著腰的人就那么安靜地聽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為何求我救你?” “你是半仙之軀,是山巔上受人仰望的人,天賦的靈氣。你什么都會,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除了你,我再無別處可去……” 一身紅袍的人聽他說完,良久之后很輕地點了一下頭。道:“好,不過你得等一等?!?/br> 年輕人根本不敢抬頭,依然伏在他腳前:“為、為什么要等?” “因為……”紅衣人不緊不慢地卷了一下袖擺,“我要先打發另一個來偷聽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人猛地轉身,尖利的五指間夾著細薄的黃色紙符,直朝聞時的臉抓來。 可聞時早在他轉身之前,就已經悍然出手—— 傀線利刃般射出,螣蛇就在那一刻尖嘯著直貫而上,滿身流動的火光撕裂了林地和蒼穹,整個籠因此震顫不息,場景像信號不良的屏幕,不斷閃切著。 聞時一把抓下那張半神半鬼的面具,眸光冷厲地掃過面具下的臉。 那果然已經不是塵不到了,而是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容。 對聞時而言,這張臉甚至不如張正初的好認,更別說張雅臨了。但他還是看一眼就知道,這是張岱。 真正的張岱。 第101章 緣由 數百道傀線霎時交錯, 根根泛著寒光,將張岱整個包圍在其中,每一根都抵著要害。威壓如海, 像肅殺凌冽的刀刃, 隔著距離都能破人皮rou。 風拂掃著他披散的頭發, 還沒碰到傀線就掉落一地,是真正的吹毛立斷。 于是張岱僵立傀線中,動彈不得。 聞時只是奪了面具,卻好像掀掉了他一層遮羞的皮。剛才居高臨下的氣質瞬間消退, 他偏開了頭臉,狠聲道:“面具還給我——” “還給你?” 這話簡直火上澆油, 聞時瞬間拉下了臉。 螣蛇在那一刻自九天直下, 猛地俯沖像地面。帶起的狂風灼熱逼人,攪得草木稀碎、濃霧驟散。 張岱在沖擊之下踉蹌了一步,頭臉和手臂瞬間多了七八道傷口, 痛得他咬緊了牙。 聞時在那悍然重擊下抹掉面具上沾染的幾星塵土,冷冰冰的眸光看向張岱,道:“你也配?!?/br> 說完他手指一動,十多道傀線瞬間活了,毫不客氣地拽下那件鮮紅罩袍。 聞時將那抹紅色抓進手里又背到身后, 厭惡和冷厲絲毫不加掩飾:“你那臉是有多見不得人,到死都要占別人的東西?!?/br> 如果說之前的場景都是張岱的回憶, 那最后就是張岱的臆想。 他始終忘不掉自己在這里求人遭拒的那一幕,又下意識排斥那一幕, 不愿意承認那是自己。他總希望自己能長長久久地活著, 有半仙之體,成為人上人, 站在山巔上,受人跪拜敬仰…… 所以他在回憶的末端,變成了那個穿著紅色罩袍、帶著神鬼面具的身影,一邊排斥,一邊又享受著被人跪拜祈求的感覺。 雀占鳩巢,自欺欺人。 但聞時一眼就分辨出來了。 真正的塵不到,永遠不可能那樣居高臨下地端詳欣賞別人伏在腳前的模樣。 就算面具遮臉、紅袍裹身,將自己擋得嚴嚴實實,他也還是那個張岱。 聞時話語中的某個詞刺到了他,他猛地轉回臉來,眼珠通紅地盯著聞時,表情里混雜著狼狽和兇戾:“你說什么?” “你剛剛說了什么?”他壓低聲音,重復著這句話。 聞時解過無數次籠,大多是耐著性子跟籠主慢慢磨,引著對方一點點意識到自己身陷囹圄、沒能解脫,幾乎從來不會在籠主清醒之前提起“死”這個字。 但這次不同。 他沉著嗓子,用最清晰直白的方式告訴張岱:“我說,你到死都占著別人的東西?!?/br> “死……”張岱徹底僵住了。 他眨了幾下眼睛,緩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腳身體,喃喃道:“死?” “死……” “不會?!睆堘坟W該u了一下頭,“我怎么會死呢?不會的,那跟我不相干的。我怎么……” 他嗓音干澀,說到一半便沒了音。他連咽好幾下,呼吸都變得急促粗重起來,活像跑了不知多少里路,“怎么會死呢?不可能的,沒道理。我——” 他連傀線割身都顧不上了,急切地擼起袖子,看著每一處皮膚,“我明明活得好好的,我有辦法的,我已經找到了辦法,憑什么要死?他可以……他可以靠那種辦法變強,我為什么不行?不應該,不應該……” 張岱反復念著不應該,到最后沒有聲音,只動著嘴唇。然后他焦急地轉身四顧,似乎想找個身邊的人來證實自己沒死:“阿齊?張齊?” 他找了一圈,卻發現自己身邊誰都沒有。 不論是當初那個總給他當跟班的張齊,還是后來那個世世代代跟了他一千年的傀,都沒有蹤影。 現世和過往的記憶不斷撕扯拉鋸,攪得他幾乎癲狂。 一旦籠主開始崩潰,整個籠便跟著地動山搖,景象變得混亂不堪,像無數張撕碎的照片,毫無邏輯地拼接在一起。 山石崩裂,泥沙俱下,湖水倒灌。 聞時放出又一只巨傀的時候,無數獸嗥鳥嘯同時響起,蒼穹被映得一片雪亮,在那之中,神鳥巨大的身影展翅而來,身后還有流金的虛影。 它遮天蔽日,以雙翅承擋住了所有。 與此同時,嘈雜人聲如海潮般涌過來。聞時怔然回身,對上了謝問的眼睛。 那些走著走著忽然消失的人,又重新出現在身邊。 不僅是謝問、夏樵、張碧靈,還有卜寧、大小召等等。入籠的人烏烏泱泱,包納了現世判官近百家——所有身在張家本宅的人,幾乎都在這個籠里。 只是他們之前有些附著在似人的物件上,有些在山的另一處,又因為籠里的效應被分隔開,都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 直到這一刻籠開始散亂不堪,一切效應悉數褪去,他們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在這里。 “哥!” “靈姐!” “師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