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只是偶爾……在他虛弱至極、趴伏在地,吸著各地籠渦傳來的煙霧時,會生出一絲絲遺憾來。 可能正因為此,他依然惦記著那塊地方,盤踞在那里,不給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機會。 滄海桑田,變幻萬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們甚至就站在那塊地方上,也認不出來了。甚至包括本該在陣中不得解脫的那個人自己。 千百年來,張岱久居上位,享受著這種拿捏別人情緒的感覺。以至于這一刻,他想壓下畏懼,在面前這個人身上也試一試。 他期待著對方問一句“什么瘋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許會透露一點關于封印陣的事情,也許不會。 但他必然會享受到這個過程。 誰知謝問只是俯看著他,說:“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剛好可以省點口舌?!?/br> 張岱:“……” 他早已習慣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覺,習慣到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幾乎忘了,曾經這個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幾個親徒一脈相承的做派—— 能讓他們費心的從來只有事,能絆住他們的根源也只會是事,牽連眾多的那種事…… 從來不是某一個人。 不會是別人,也不會是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張岱悚然一驚,忽然覺得不對勁!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馬,讓他回到本家,故意讓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數十道陣局,故意等他說這些話。 他頭皮嗡地一麻。 就見謝問拂掃開地上的碎石草屑,風聲、撕扯聲與爆裂之聲遽然響起,像鋪天蓋地的海潮,瞬間將他淹沒。 張岱猛地轉頭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數百根長刺依然直指天際,卻并沒有貫穿任何一個人!就像有誰在大陣啟動的剎那就已經反應過來,憑借著更為強勢的威壓,改換陣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該被刺穿的人,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長刺間隙里。各家元老手中傀線大張、符咒加身、瑩藍色的陣法靈線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將眾人包裹在其中。 卜寧手里拿著圓石,一人鎮于陣眼之處。他腳下是靈神的脈絡,以他為中心,疾電一般朝四周圍散開,像是帶著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個張家。 他所鎮著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黃泉地底而來,填平了所有溝壑,讓每一個站在上面的人穩如泰山。 九天之上,聞時站在一根削頂的尖刺上,兩手的傀線如一張只有骨骼的巨傘,縱橫交錯切割了張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線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鎮宅之靈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時cao控的四只戰斗巨傀。 所謂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這個人不知什么時候給他布下的障眼術。 都說祖師爺塵不到在用陣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寧的陣,他也只需要幾根枯枝、幾枚圓石就能改天換地。 張岱從來沒有真正領會過,直到這一刻,才感覺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識到的那個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數十重陣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齊力之下,悍然拔出!陣石爆裂聲接連不斷,每破掉一個陣,便是天崩地裂的動靜。 偏偏這些動靜被隱匿在張家地界之內,就像在一個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態下的震蕩大十倍有余。 而卜寧腳一踏地,更加遼闊足以籠罩四野的大陣從他腳下蔓延開去,像陡然鋪開的江河。 張岱沒能明白他這道陣的含義,只感覺陣光極速漫蓋過來—— 與此同時,金翅大鵬鳥從聞時身后高唳一聲,張開巨大的雙翅順流直下,聞時跳離長刺頂端,落于大鵬鳥背時,兩手一拽。 數十個捆縛在他手里的鎮宅之靈,在那剎那被雪白的傀線絞殺殆盡,帶著巨大的呼嘯聲,消散與夜空里。 張岱只看清了聞時俯沖直下時,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為謝問抬手,隔空擊了一下他的頭頂。 千刀萬剮、生剖人心不過如此! 那是靈相被人強行從軀殼里拽離的感覺。像有無數人攥著銹鈍且布滿鋼刺的刀刃,摁著他,從頭到腳,自每一寸皮膚捅進來,再拉扯著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鋼刺都會帶出血rou,細細密密,痛不欲生。 張岱尖聲慘叫著,卻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張雅臨的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他而卻半昂著頭。 那是他的靈相幾乎要脫離軀體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艱難地攥緊手指,將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這里是他精心補了多年的巢xue,地底每一寸都連通著八方四處的籠渦,他在虛弱之時便會靠那些緊急補養一些,茍延殘喘。 這些年,用得越來越頻繁。甚至光是香爐都不夠了,他常把自己整個兒埋進那些黑霧泥沼中,在最陰濕晦暗的地方,求一個永生。 但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時,卻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帶著陰濕和愁怨氣味的那些黑霧。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藍色的陣光,溫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間,卻像是被灼燙了一般。其實那種痛他是感覺不到的,因為遠遠不如靈相上的痛。 但他還是本能地縮了回來。 到此時,他終于明白卜寧剛剛那浩如江河的陣局是為了什么了,為了將他困鎖在這一畝三分地、為了擋住他遁入地底的路、為了讓他再也觸碰不到那些供養他的東西。 可惜了。張岱想。 原本連通籠渦,能給他們再弄些麻煩的。 但是沒關系…… 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 聞時帶著傀線和長風猝然落下的時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頭的瞬間,他看見本該靈相爆裂立斃當場的人,埋于黃土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 那是傀師常用的動作,聞時對這極其敏感。 他下意識覺得張岱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種垂死狀態怎么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絲毫作用,誰能被他控?他又攔得了誰? “啊啊啊——??!” 遠處正在拔除疊陣的人群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聞時擰眉望去,就見一個年輕小輩捏著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僅僅是一個瞬間,他鮮活的臉色就枯敗下來,像瞬間干癟的鮮花草木。 “怎么回事?!” 僅僅是問話的工夫,人群里又傳來幾聲慘叫。接連好幾個年輕人猝然倒地,同樣捏著手腕,同樣像瞬間干癟的花木。 接著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時間里,整個張家庭院內倒下去了百來個。 于此同時,本該瀕死的張岱卻忽然煥發了蓬勃生氣,靈神在眨眼之間暴漲數百倍,遠超任何一個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輩的勁力全部被他吸納到了自己這邊。 震蕩的地面驟然止息,庭院內出現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著,滿場嘩然。依然站立著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變故激怒了。 吳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無生氣的吳文凱,掩到身后。凌然出手,直奔張岱而去。 楊家的符咒帶著千軍萬馬之勢,轟然直擊張岱頭頂—— 但是發出慘叫倒下的卻是她身后那些枯萎的年輕人,獻血從他們頭發縫隙里滲透出來,沿著臉頰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勢正盛的那些人看到這一幕,猝然剎步,強行收住攻勢。腳步在沖擊之下連退數丈! 眾人急喘著,不敢貿然再動。 聞時卻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鈞一發之際看明白張岱的把戲—— 張嵐姐弟當初看到“張正初”給每一個有天資的孩童點符水,下意識想到的是傀術中的定靈。以為“張正初”試著給那些小孩埋下隱雷,為了某日需要,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些點過符水的人變成自己的傀。 后來他們悄悄探查過,發現那些被點過符水的人,并沒有出現任何傀的跡象,便以為是冤枉了爺爺,就此作罷。 現在看來,“張正初”確實動了手腳,也確實跟定靈有關。 只不過,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將那些人變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關頭,將他自己變成那些人的傀。 眾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險的存在,在瀕死掙扎之際,甚至會反向吸納cao控者的靈神。如果不以鎖鏈壓制,威壓又不足以碾壓式地震懾對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張岱現在所做的,就是這件事! 因為他跟那些人靈神相通又不被壓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擊,全部都會牽連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輕人。 “畜生!”在場的其他傀師也回過味來。 林家家主嘶聲叫罵著。 張岱周身流瀉著蓬然的靈神,又因為寄附他人,全然無懼地笑了一聲,嗓音像磨了砂紙:“我鉆營千年,最會的,就是如何讓自己活——” 話未說完,他忽然聽見了一道很輕的嘆息,還裹著笑。 至于是嗤笑還是別的什么,他已經無法去想了。 因為他聽到嘆息的下一秒,就感覺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長而枯瘦,像隆冬雪林里的枯枝,看上去很輕,壓下來的時候卻猶如寒山百里。 他聽見自己身體里發出“咔嚓”幾聲脆響,伴隨著劇痛。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被壓得跪立于地,沒有對著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著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后生,對著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書里寫過,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當年要跪我,我說不必?,F在想想還是漏了一句,你該跪的人在那邊、該還的債也在那邊?!敝x問的嗓音響在他耳側,“抬頭看著——”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于他頭頂。 也許只是隔空撥了一下,張岱便感覺力如千鈞。他只能仰著頭,看著正西方的天際。 而下一刻,另一個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無數道傀線捆扎過來,像枷鎖一樣縛住他的全身。張岱來不及反應,只看到白影一晃,額頭就被人猛力敲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