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周煦指著自己額心:“家主會蘸了符水,在小輩這里點叩兩下?!?/br> 話音剛落,他又搖身一變,換作卜寧道:“你確定是叩在這里?怎么個叩法?” “那我哪知道?!敝莒銢]好氣地搶了位置,說:“反正就是額頭這唄。我當時被小姨、小叔領去太爺那屋,一是倔著不肯跪,一讓我跪我就躲,還特別皮猴,把阿齊手里端著的符水弄灑了,碗也碎了?!?/br> “所以我也不清楚具體怎么個叩法。反正后來聽說,我那么一搞挺不吉利的,踩中了一些忌諱。當時太爺還挺和藹,跟我說不要緊,碎碎平安,然后讓小姨、小叔把我領走了。之后他就對我不怎么過問了?!?/br> 夏樵這個棒槌回了一句:“其實……可以理解?!?/br> 本來也不是嫡親的重孫,還皮,不那么親近也在情理之中。 周煦重重翻了個白眼,說:“我知道啊,我還沒說完呢。再后來我媽跟小姨說我靈相不太穩,學點東西強健靈體是好事,但不適合入籠、不適合當判官。這話可能傳到太爺那邊去了,沒過兩年就讓我回家住了?!?/br> 夏樵:“唔……” 說白了,這就是覺得小輩天分過人,想帶回本家重點培養。結果發現另有缺陷,也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就把人又送回去了。 要說錯,好像也沒什么大錯,就是感情上過于干脆,有點傷人心。 “如果只是我自己,其實也沒什么。畢竟我皮嘛,不喜歡我也正常?!敝莒阌终f,“但太爺對我小姨和小叔其實也這樣……他們兩個自己沒說過,我從別的地方聽來的。小姨和小叔的爸爸還在的時候,太爺對他倆挺親的,常叫去后屋玩兒。后來那位不是死了嘛,那一年,太爺就跟病……那個張婉親近一些,后來張婉走了,太爺才又想起自己還有倆乖孫呢?!?/br> 他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帶上了情緒:“反正我覺得那老頭兒挺沒勁的,雖然身為家主,是要考慮一下后代的資質問題,斟酌一下誰更適合接任。很多人也都說他這樣是為整個張家好,但我不喜歡他。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小時候住在本家經常做噩夢,睡不好,還夢游。那床硬得要死,屋里門檻還多,我換牙那兩年,牙都特么不是啃掉的,是夢游摔掉的?!敝莒阏f,“但我還挺慶幸能摔醒的,因為那些夢瘆得慌?!?/br> 夏樵既害怕又好奇,想問又不敢問,嘴巴像魚一樣張張合合好幾次。 還是周煦自己說:“過去好多年,我有點記不清了。你讓我回想,我腦子里能閃過幾個畫面,但讓我說,我又描述不出來?!?/br> “誒?”他靈機一動,“那誰,你不是在我身體里么?咱倆本質算一個人對不對?你能看到我夢里的東西么?” 那誰沉默片刻,占了主位:“非禮勿——” “我都讓你看了,有什么好非禮勿視的?!敝莒阏f。 “你為何……要讓我看?”卜寧問了一句。 周煦叭叭了半天,第一次安靜下來,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久,久到卜寧又戳了他幾下,他才出聲道:“噢……是這樣?!?/br> 他舔了一下嘴唇,試探著說:“其實我小時候覺得,那不是夢,是我真的看見了。但我證明不了,說不清?!?/br> 他從沒跟人提過這些,說著有點不耐煩地抓了抓頭發。 過了片刻,才繼續道:“主要也沒人可以說?!?/br> 當初帶著他的是張嵐和張雅臨,不管張正初本人如何不近人情,張嵐和張雅臨還是挺敬重這個爺爺的。 周煦這人只是說話直楞,常給人一種“不過腦子”的感覺,肯定算不上精,但也不是真的傻。 起碼他知道,有些話,他就算跟張嵐、張雅臨再親近,也不好說。 他唯一能說的,應該是他mama張碧靈。 但他有眼睛,看得出張碧靈特別不想摻和本家的事,也不想跟本家有太多關聯,一直在刻意地讓自己變得邊緣化。 周煦一度懷疑,如果他mama性格颯爽一點,硬氣一點,是不是就跟張婉一樣,同本家斷絕關系遠走高飛了。 但每年過年,她又會給本家送點拜年禮。自己不去,找當天輪值的張家小輩帶,或者讓周煦帶。每次都是一個雕花食盒,好幾層,碼著她做的糕點。 很矛盾。 周煦看著都覺得很矛盾,也問過她,她說其他撇到一邊,禮數還是要顧的,而且過年是大日子。 所以周煦猶豫幾次,也沒跟張碧靈開過口。青春期作祟,他跟張碧靈本來就不是能談心的關系,他也不想把他媽搞得更糾結。 他憋了好多年,想找個自己人聊聊,卻發現找不到。 他常用夸張的、炫耀式的的語氣,指著每個張家人說,那是“我家的”,可實際上,沒有誰真的當他是一家。 他也不傻,他都看得出來。 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把那些當做真的夢,忘掉了。 直到現在…… 現在不一樣了,他身邊忽然多了一群人,各個都來歷不凡,還都跟他有點關聯,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卜寧。 他好像忽然就找到了“自己人”,可以說一說那些夢了。 卜寧不用聽就感覺到了他的情緒,于是沒再扯什么禮貌、唐突,而是低聲說了句:“閉眼,定心,試著回想那個夢?!?/br> 周煦感覺有東西探進了他腦中。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像有人往里注了一股溫涼的水,又像有人在揉摁著他的太陽xue,讓他放松下來。 這是兩半靈相短暫的融合,在產生排斥之前,他們就是一個人。 周煦想到什么,就是卜寧想到了什么。 于是,卜寧借著這個剎那,看到了周煦的夢。 那是在張家本家,老式的宅院屋梁極高,深夜又格外空寂。對于幼年時候的周煦來說,大得讓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為什么穿過了山石層疊的庭院。 如果是以前,不管多晚,庭院里都有輪值的人,看到他仰著臉到處夢游,一定會把他弄回屋去。 偏偏那次,整個庭院沒有一個人。 他就那么毫無阻攔地走進了那位太爺所在的后屋,一路摸到了臥室門邊。 一靠近那里,就有一股濃重的檀香味。 張家本家常有人點香,比如張雅臨,供奉著他那個小匣子。再比如那個擺放著家譜和歷代家主牌位的房間,也是每天香火不斷。 那個房間就在張正初臥室隔壁,所以有這種味道很正常。 但那天的香味太濃了,濃得就好像點了十多個香爐,把整個屋子都熏得煙火繚繞。而且那股味道很怪,隱約透著一股腥氣。 周煦從小挑食,不吃內臟不吃雞鴨豬血,最討厭的地方就是菜市場剁斬生rou的區域。 所以他對某些味道很敏感,當即就被沖得打了個激靈。 他在臥室門外呆呆站了一會兒,捏著鼻子準備走了。 但剛要轉身,就感覺臥室那扇雕花木門很輕地晃了一下,就像有風從屋里穿過,帶著屋門翕張了一下。 周煦小時候是個皮猴,也不守規矩??吹轿蓍T有縫,又仗著自己個子小,索性撅趴在那里,悄悄往縫里看。 然后他看到了很詭異的一幕…… 他看到門里面也有一雙眼睛,跟他貼在同一條縫隙上,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周煦當場就嚇懵了,趴在那里一動都不敢動。 過了好久,門里的眼睛才離遠了一些。 直到足夠遠,周煦終于看清,那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人,穿著黑色綢緞質地的褂子,襯得所有裸露出來的皮膚一片慘白。 他手腕、腳腕皮rou松垮,筋脈凸起如丘壑,慘白皮膚上還有零零星星的斑點。說不上來是老人斑還是別的什么。 他像一個大蜘蛛,關節拐著奇怪的直角,撐在地面,脖子伸得長長的,以一種詭異的節奏抽搐扭轉,還伴隨著低低的哀吟,就是老人那種嘆氣式的痛哼。 臥室地上擺著一圈香爐,每個香爐里都點著三根香,香上穿著一張黃表紙符。屋里確實煙霧繚繞,熏得人眼睛發酸。 而那個穿著黑色綢褂的怪人,就在那圈香爐里爬,每每靠近一座香爐,就會猛地嗅上一口,然后又匆匆瑟縮回來。 既像被豢養,又像被囚禁。 更遠一些的屏風上,還貼著新年的福壽兩字,鮮紅扎眼,像淌著血似的。跟地上爬行的東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爬遠了以后,那股腥氣就淡了許多。 再然后不知哪里傳來一聲狗吠,周煦打了個哆嗦,連忙跑了。穿過庭院跑回前屋的時候,還在門檻上狠狠絆了一跤,終于哭出聲來。 那一哭,就像是結界解封。 一片死寂的本家老宅忽然有了人聲,好像是小黑第一個從張雅臨屋里出來,把周煦從門檻邊提溜起來,沖屋里的人說:“又夢游了?!?/br> 他捏了一下周煦的褲腳,補了一句:“估計做噩夢了,褲子有點潮?!?/br> …… 卜寧是被周煦轟出腦子的。 “讓你看夢,你他媽怎么什么都看!” 周煦嗷的一嗓子,像個獵犬,把夏樵和老毛嚇了一跳。 他們沒看到夢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看見周大小姐臉紅脖子粗,一副隨時要咬人的狀態。 “怎么了?”夏樵一臉懵逼。 大小姐臉還通紅著呢,就換了副抱歉的模樣,拱手道:“對不住,我不曾料到后續會有如此——” “你再說?!”周煦立馬搶占高地,成功制止了卜寧。 盡管他知道卜寧不可能把他小時候被嚇得尿褲子的事抖摟出來,但他還是有應激反應。 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道,誰小時候沒尿過兩回褲子呢! 再說了,就那種場景,換成夏樵這個膽小鬼,別說5歲了,就是15歲也得尿! 這么想著,他翹著的二郎腿又抖晃起來,掩飾著他的虛。 結果沒抖兩下,卜寧便又開了口。 他換了個正經姿勢,沉聲道:“旁的不論,那應該不是你做的夢,確確實實是你看見的?!?/br> “真的?!”周煦短暫地冒了一下頭,語調有點高,“你確定?你怎么知道的?” 他倒不是高興,而是憋了那么多年的猜測被證實,難免有點亢奮。 “那種形態,十之八九是跟一些邪術扯上了關聯?!辈穼幷f,“倘若你五歲就見識過這些尋常不會見到的東西,還能如此這般帶進夢里,那就當我沒說?!?/br> “邪術?”老毛在旁邊插了一句。他雖然沒看到周煦的夢,但對這種詞很是敏感,“什么邪術?” 卜寧嚴謹些,想了想說:“難說,就我所知,有兩三種把控不好都會出現這種情態,師父知道的還更多一些,最好是問他一聲。另外……張家要來人的事,也順帶說了吧?!?/br> 他慣來性子淡,見過的人和事又蕪雜繁多。當年在松云山上蒙受師父教誨,喜歡就事論事,很少會對某一群人產生明顯的好惡。 所以,哪怕張家在電話里謀劃著要來“接”他,他也沒太放在心上。 但現在不同了,要是跟邪術扯上關系,那就是不是簡單的個人好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