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站在床邊的謝問彎下腰,伸手調亮了床頭燈。 聞時的目光從手肘間瞥掃過去,看向對方蒼白瘦長的手指,夢里的場景又乍然落在眼前。 那些濕漉漉的傀線交錯糾葛,或長或短,緊緊繃著。那是他靈相延伸出來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夢里的那只手同樣蒼白瘦長,捻著他的傀線,沉聲對他說:“叫人”。 那是聞時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里掃不開的東西—— 那個給了他名字、又給了他來處的人,在十多年后,成為了他不能說的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 聞時抬起眼,看到了謝問在昏黃燈光下的側臉。他襯衫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上去,露出突出的腕骨,拇指撥捻著燈下的旋鈕。一如當年披著長衣,提燈站在屋門前。 聞時忽然想不起來,19歲的自己究竟是怎么處理那些隱秘心思的了。 無非是藏著悶著一聲不吭,再借由書上學來的洗靈陣,一并洗掉。然后到了及冠之年,跟師兄們一起離開松云山。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自己每次想起來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也許是因為在那之后,他跟塵不到之間再沒什么親近的往來,舉手投足間總隔著幾分克制的距離。 就連趣事都寥寥可數,乏善可陳。 他壓得太深了、躲得太遠了。在塵不到眼里,可能就是個幼時慣于依賴、大了又忽而生疏的徒弟吧。 如此種種,聞時同樣記不得了。 “頭還疼么?”謝問的嗓音淹沒在潺潺的雨聲里。 房間里的燈亮了許多。聞時的手指依然搭在后頸上,毫無目的地揉摁著,目光就落在謝問腳邊的影子上。 看著他,又錯開他。 “不疼?!甭剷r應了一句,聲音含著困意的微啞。 他從謝問身邊收回視線,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 然后就聽見床頭什么東西輕磕了一下,他偏過臉,就見謝問拿起了柜面上的玻璃杯,直起身來要往外走。 聞時抬起頭,謝問腳步頓了一下,回身看了他一眼,舉了舉杯子說:“去給你倒杯水?!?/br> 接著沙沙的腳步聲才走出門去。 “你醒了嗎?” “終于醒啦?” 兩個脆靈靈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聞時望過去,就見大召小召兩個姑娘扒在門口探頭探腦,一個臉圓一些,一個臉尖一些,表情卻如出一轍。 聞時以前就覺得這兩個姑娘有幾分奇怪,現在倒是清楚了緣由——她們都是傀。 松云山上好幾個孩子,塵不到又常會出門,不能時時照顧著,后來便捏了一對傀,就是大召小召。 但聞時對她們的印象并不算很深,也許因為她們不像金翅大鵬一樣,時時站在他肩頭,小時候的每一段回憶,幾乎都少不了那只鳥的影子。 大召小召更多是呆在山里,平日就是照顧吃住,并不是一直都在。偶爾有哪個徒弟生病了,她們才會出現得久一些,烹藥熬羹。 以至于她們只要看到有人身體不舒服,就停不下手。 “你還難受嗎?水燒好了,一直溫著呢?!贝笳僬f。 盡管印象并不算很深,她趴在門邊探頭探腦的樣子,還是讓聞時恍然回到了松云山。 原來謝問身邊看著熱熱鬧鬧,總跟著這個或是那個,倒頭來卻沒有一個是人。 “我們能進來嗎?”小召說。 聞時嗓子還有些?。骸盀槭裁床荒??” “老板不讓,嗷——”小召咕噥了一句,被大召掐了一把,“——進?!?/br> 聞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老板是誰。 以前也是這樣,其他徒弟不舒服,都是大召小召擼著袖子忙前忙后,他卻是個例外。 因為他體質特殊,身體里藏著太多東西,每每不舒服,都不是簡單的頭疼腦熱受涼傷風,必然會伴隨著那些濃稠塵緣的反撲。 每次都是塵不到親自來,而大召小召包括老毛,都只有在窗口鳥架上扒著看著的份。 “告我什么狀?”謝問沙沙的腳步聲從客廳那邊拐過來。 大召小召剛躡手躡腳要進門,又被驚得雞飛蛋打,呲溜滑了出去。 大召搖頭:“沒告沒告?!?/br> 小召跟著道:“哪敢哪敢?!?/br> 謝問倒沒攔著她們的意思,在那倆姑娘慫兮兮地讓開一條路后,端著杯子進了門。 他朝身后瞥了一眼:“她倆跟你胡說什么了?” 聞時沉聲道:“沒有?!?/br> 過了幾秒,他又動了動唇,抬眸道:“你有什么能讓她們胡說的?!?/br> 房間安靜了一秒,謝問從身后收回視線,眸光半垂著落下來,跟聞時目光相觸。 大召小召還一上一下地扒著門框,忽然噤聲不語。 有那么一瞬間,聞時覺得對方要順著這句說點什么了。 誰知謝問只是微微彎了一下眉眼。 “我么?”他把水杯遞過來,嗓音溫溫沉沉地響在聞時耳邊:“挺多的,但是量那倆丫頭也沒有胡說八道的膽子?!?/br> 很奇怪。 他所做的事情,明明跟千百年前松云山上的某一刻差不多。一樣是那種不慌不忙的照看,偶爾借著旁人旁物調侃幾句,但又跟那時候截然不同。 聞時接過水杯的時候,手指觸到了謝問的指尖。 他動作頓了一下,無名指往后退了一厘,避讓開那抹觸感,然后把杯子換到左手,半闔著眸子,微微仰頭喝著水。 右手下意識捏著關節的時候,聞時在心里想:無怪乎有不同。 小時候的他跟塵不到之間,從不會有這樣的氛圍—— 語氣風平浪靜,內容卻劍拔弩張。像潮汐時節松云山坳的那汪湖,面上不起漣漪,水下早已暗潮洶涌。 小時候的他總是乖的、悶的,帶著依賴的。 這樣的語氣追溯起來,還是他成年以后。 每一次從洗靈陣里出來,他總會有幾天是張著刺的。卜寧他們常開玩笑說,洗靈陣效果確實不同凡響,能把冷若冰霜的人洗成冰箭,碰一下都扎手。 但那些其實不是有意的。 他只是看著自己滿身癡欲在洗靈陣的作用下一點點消散褪去,再以干凈的、不沾凡俗的模樣站在塵不到面前,冷冷淡淡地說著一些無關風月的話,就會忍不住露出那些扎手的針尖麥芒來。 因為只有在劍拔弩張的時候,他才能把自己跟幼年時的那個小徒弟割裂開來。然后從塵不到的眼尾眉梢里找一絲錯覺和回應。 那時候聞時覺得自己矛盾又執拗。 現在想來,不過是情不自禁,又欲蓋彌彰。 “發什么呆?”謝問忽然出聲。 聞時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空杯子,很久沒說話。而謝問居然就這樣在旁邊站著,垂眸看著,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忽然瞥見對方微曲的手指伸過來。 有一瞬間,那手指幾乎要輕碰到他的臉了。 聞時眼睫動了一下,卻見對方只是握住了他的杯子。 “沒什么?!甭剷r收了一下手指,掀開被子,從床上下去,說:“我自己來?!?/br> 說完便拎著那只空玻璃杯,赤足往門外走。 他個子很高,穿著寬大的t恤和居家長褲,出門的時候微微低了一下頭。 大召小召兩個姑娘不是沒見過他成年后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還是被驚了一下??s回腦袋,讓了一步。 也許是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的緣故,倆姑娘欲言又止。一直退到角落,才竊竊私語起來。 大召用手扇了扇風,說:“臉熱?!?/br> 小召附和著輕聲說:“我臉也熱?!?/br> 她倆聲音極小,倒是謝問沉聲說了一句:“把鞋穿上?!?/br> 聞時腳步頓了一下。 他面前是昏暗的客廳,只有遠一些的廚房亮著一條淺黃色的燈帶,應該是剛剛謝問倒水留下的。 外面的雨還在下,打在庭院的花草上,撲撲簌簌。 聞時轉頭瞥了謝問一眼,忽然問道:“你為什么管我?” 謝問看著他,:“你覺得呢,受涼有你難受的?!?/br> 聞時默然跟他對視了一會兒,轉頭丟了一句:“我怕熱?!?/br> 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我做了個夢”,或者“我想起來一些事”,更直接一些,甚至可以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但他喉嚨底的這兩句話繞了很久,又莫名咽了回去。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這個雨季確實悶熱,屋里沒開空調,其他人不知所蹤。 以至于給聞時一種錯覺,好像整個家里只有他和謝問兩個人??纱笳傩≌匐m然總喜歡挑一個角落貓著,卻又不是毫無存在感。 于是,反襯得這個空間有種微妙的私密感。 聞時走到廚房,撥開鴨嘴龍頭,把喝完的杯子在水下草草沖洗一番。 “其他人呢?”他聽見身后有沙沙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 “你說你弟弟么?”謝問的嗓音在背后響起,“你這邊遲遲不醒,睡著了也一陣一陣地出冷汗,說了些聽不清的胡話?!?/br> 他說到這里,不知為什么頓了一下。 聞時擱下杯子轉過頭,看到他背著門口的光站著,眸光半藏在影子里,過了片刻,才道:“他在屋里亂打轉,我那店里剛好有點藥,讓他跟老毛去拿了?!?/br> “我說什么了?”聞時問道。 謝問:“沒聽清,你夢見什么了?” 聞時動了一下唇,廚房再次陷入了一瞬間的沉默里。他看著謝問,卻發現看不清他的眼睛,所以不知道對方是希望他夢見什么,還是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