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唯一特別的是屋里有股天然的松木香,安安靜靜地浮著,很淡。但聞時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見到了松云山。 這也不僅僅是一段夢,是忽然而至的陳年往事。 很奇怪, 他最近夢到往事的頻率有點高,明明之前那么多年都沒能想起一分一毫, 為什么?是有什么誘因么? 這是徹底入夢前的最后一刻,聞時腦中閃過的念頭。 ***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場長夜。 夜里的松云山巔很冷, 即便山下已經早早入了夏、換了草席, 山上的涼氣依然足夠讓人揣著手打哆嗦。 在那種涼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干凈被褥, 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暖和,其實應該很容易犯困的。但聞時就是睡不著,因為白天跟著塵不到入了一個籠。 小時候的聞時膽子其實很小,跟后來判若兩人。但礙于他喜歡繃著臉,難過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說,所以常人很難看出來。 鐘思、卜寧他們雖然略長幾歲,卻是資深的受騙者,哪怕后來各自成年,也都始終以為他們那個最年輕卻最冷靜的師弟,從小就是狠角色,膽子比天大,生來就干這行的。 那天的籠,鐘思他們其實也去了?;\本身并不算很麻煩,足夠這幫小弟子們學到東西,又不至于落入什么危險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點吵鬧。 因為籠里有幾處地方魑魅魍魎齊聚,讓這幫小弟子們見識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惡鬼,嚇得他們全然忘了平日里學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喚,像一群被夾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沒出聲也沒亂竄的,就是聞時。他始終跟在塵不到身后,聽著塵不到所說的話,偶爾悶悶地點一下頭。 惡鬼頭顱滾到腳邊,他也只是抿一下唇,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后撤半步,然后把那玩意兒踢開。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對小時候的鐘思、卜寧他們來說,相當震撼。 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情仇”很簡單——覺得誰不好就不喜歡誰。覺得誰厲害,又會瞬間倒戈,盡棄前嫌。 于是在那個籠里,他們對聞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了籠后,他們又聊這個膽子奇大的師弟聊到了夜深。因為怕做噩夢,鐘思他們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邊說著“師弟肯定睡得很香”,一邊擠作一團。 殊不知他們夢都做兩輪了,那個“膽子奇大”的師弟還在山頂睜著烏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里,因為身上沒什么rou,側蜷著就只有一小團,像個蠶蛹。蠶蛹就這么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盯著那根懸吊在柜邊的枯枝。 因為枯枝上站著這屋里第二個活物——半個巴掌大的金翅大鵬。 聞時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總是深濃稠密,這么一眨不眨地盯著誰,總有種幽幽的感覺。金翅大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要被雪人這么看著。 于是聞時不動,老毛就不敢動。 他不轉眼,老毛也不敢轉眼。 就這么盯了一個時辰,老毛不行了,懷疑這小孩兒在熬鷹。 茶案上的油燈一直沒熄,明黃色的一豆火安安靜靜地燃著,映在聞時的眼睛里,像松云山坳里明凈的湖塘。 老毛作為一只很厲害的傀,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雪人之所以這么熬它,是因為這天晚上油燈忘記滅了,照著眼睛睡不著。夜里涼氣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被窩。 于是老毛難得體貼一回,從枯枝上飛下來,落到茶案上。它準備小小地扇個風,把油燈撲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準備扇的瞬間,床上的那個小鼓包忽然動了—— 就見雪人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從被褥里紆尊降貴地露出幾根手指。下一瞬,傀線就從他手上直竄出來,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鵬的腳,拖著它遠離了油燈。 老毛簡直一頭霧水。 它一來沒想明白,這小孩兒睡覺纏什么傀線,夢里練傀術么?二來這油燈是什么金貴東西么,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見聞時迅速把手撤回被窩,再聯系前兩個沒想明白的點,終于冒出了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這小孩兒別是害怕吧…… 像是在證實它的猜測,聞時睜著烏黑的眼睛一夜沒睡,直到天蒙蒙亮,師父的屋里有了茶盞相碰的聲音,他才把臉悶進被褥里,囫圇睡著了。 老毛雖然由聞時養著,但畢竟是塵不到的傀,趁著小孩兒睡覺,撲著翅膀飛去隔壁,當即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正主。 塵不到披著衣袍,正彎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過天青色的茶盞,聞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沒睡?” 老毛鳥聲鳥氣地說:“可不是?!?/br> 但塵不到也沒有過多反應,只說:“還小,練一練便好了?!?/br> 他在正事上一貫是個嚴師,再縱著慣著,也不會毫無原則。他心里有套自己的標準,老毛雖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這么個線。 老毛以為在“害怕”這件事上,塵不到會嚴一些,畢竟真要走判官這條路,膽小可不行。 結果嚴師當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兩片青,熬出來的。 “這是誰家的竹熊崽子扔給我養了?”塵不到用指彎抬起雪人下巴,端詳了一下,又垂了手,問:“夜里為何不睡覺?” 他知道聞時有事喜歡悶在肚里,常常明知緣由,還會再問一句,引著聞時開口。 結果小徒弟比誰都倔,打死不提害怕,問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塵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領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沒直接戳破,只著人抬了一張小一些的床榻,擱在屋里。 那之后,小徒弟每日來去許多趟,路經的時候烏漆漆的眼珠總會盯著那張多出來的床榻看幾眼,卻并不吭聲。 反倒是旁觀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死了,恨不得替他開口。 直到好一陣過后,塵不到沒帶徒弟,單獨進了一個大籠。那籠雖然棘手,但對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架不住誤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護著那群人的時候用左手承了點傷。 其實不是大事,只是乍一看有些嚇人,皮rou干枯,泛著灰青色,幾道詭異的傷痕橫貫筋骨。 那天晚上,慣來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著被褥跑進了塵不到屋里。 塵不到煮著藥浸手,他就坐在旁邊當監工。 雖然不會說什么乖乖巧巧的好聽話,卻差點把金翅大鵬的頭擼禿。這個小動作的含義,不論老毛還是塵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興,他有點難過。 塵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后來塵不到擦干凈手指,準備睡了,他卻還是盯著。好像稍一眨眼,那只手就又會變成那副嚇人模樣似的。 最后還是塵不到拍了他一下,笑問道:“你這是熬完鷹了就來熬我是么?” 聞時:“沒有?!?/br> 塵不到:“那就睡覺?!?/br> 小徒弟頂著兩塊黑眼圈,悶悶地說:“我不困?!?/br> 他雖然老老實實地躺下了,目光卻依然落在塵不到垂在榻邊的手上。沒看一會兒,那只手就抖了袖擺,捂住他的眼睛說:“眼睛閉上,睡覺?!?/br> 松云山的夜里是真的很冷,風過明明有松濤,卻顯得山頂高而曠寂。聞時明明睡在小一些的床榻上,卻總會在深眠之后無意識地往更溫暖的地方挪。 直到額頭抵到另一個人,直到聞到熟悉的松木香。 這一場陳年舊事虛虛實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卻一夢就是很久。以至于到最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場景交錯著橫插進來。聞時已經弄不清它們誰先誰后,誰真誰假了。 他只在夢里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塵不到的那只手后來似乎又出過問題。傷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樣也可怖得多,仿佛只是枯骨一具。 那時候他應該成年已久,因為個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時,已經不用再仰著臉抬頭了。而是垂著眸。 他垂著眸,看著塵不到袖擺下的手,左邊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著血。右邊卻筆直修長,干干凈凈。 那只干凈的手抬了起來,紅色的罩袍順著滑下一些,露出里面堆疊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捂住了聞時的眼睛:“聽話,別看了?!?/br> 聞時任他捂了一會兒,然后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夢境的最后一刻,聞時眼前覆著對方的手掌,一片溫熱。他什么也看不見,卻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還纏繞著傀線,一半繞著他的指節,一半纏著另一個人,錯亂糾葛…… 然后他就醒了,因為他真的感覺到面前多了一個人的體溫。 聞時倏然睜開眼,看到了一只瘦白的手,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差點以為自己還躺在松云山的那張床榻上,甚至連那股松木香味都還有余留。 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試他醒了沒。 聞時順手抓了一下對方的指尖,皮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怔了一下,徹底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籠里,就躺在沈家一樓的臥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來,就見失蹤的謝問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就坐在他旁邊,同一張床上。 謝問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聞時這才反應自己剛剛抓的是誰。 手指尖的觸感還有殘留,聞時收回視線抿了一下嘴唇,拇指無意識地捏著關節。他摸著后脖頸清醒了一下,這才轉頭看向謝問:“你去哪了,什么時候來的?” 抓手的問題就這么曖昧而含糊地略了過去。 謝問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說:“剛剛來的,你醒前一秒。至于去哪兒了,這個問題答起來有點困難?!?/br> “可能得問他——”謝問朝旁邊指了一下。 聞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右邊還有一個人。 他轉頭一看,發現那是一個面容浮腫蒼白的年輕男人,他個子不高,很瘦。從側面看,他輪廓虛得像個假人。 他盤腿坐在床頭,聳著肩膀,把自己縮成更窄小的一塊,手指一下一下在床板上劃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慢半拍地感覺到了聞時的目光,轉過頭來的時候,脖子里發出咔嚓的脆響。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跡順著頭發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床頭弄濕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頸后面有一片暗綠色,像身上長出來的苔蘚。聞時皺著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么,忽然聽見背后的謝問沉沉問了一句:“你剛剛是做夢了么?” 第43章 變傀 他問得突然, 聞時怔了一下才轉過頭:“什么?” “沒什么?!敝x問說。 屋里沒開燈,但并不是一片漆黑。他們這個房間靠近沈宅后門,窗戶正對著院子, 灰冷冷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經過玻璃, 晃著聞時的眼睛。 他瞇了一下眼,聽見謝問說:“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夢見了什么人,把我認錯成了他?!?/br> 屋里很安靜, 只有李先生濕漉漉的頭發往下滴著水,黏黏膩膩地順著床沿流淌, 淅淅瀝瀝淌成小水洼。 謝問說話的時候, 眼睛還是微微彎著的,好像只是不經意間順口問一句。 但他嗓音很低,在昏沉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 曖昧不清。 聞時心臟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答了。 兩人陷入了微妙的靜默里,那一瞬間被拉得很長。